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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话 邀客

张自悦凝视着少年,望着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却又如此天真执着的少年。他笑答道:“我喝杯茶解渴就好。”

少年微微颔首,将那些银子放到掌柜桌上,道:“给他一杯最好的茶。”掌柜手里的算盘仍没有停下,道:“这么多银子,便是每天一壶从大理国运来的大叶子茶,也够喝十天半月了。”少年点点头转身朝门走去。

张自悦道:“你不喝点什么?”

他没有答他,一只脚已跨出门去。

“至少告诉我你的名讳。”

“姜漆雨。”他缓缓道。

夕阳下,窗户上映出一个年轻人牵马的影子。

姜漆雨走在夕阳下,这十五年来他为了一件事,抛弃了所有人间温暖。他不能有牵挂,不能受人恩惠,不能与他人有任何瓜葛。他缓缓的走着,每一步都似下了很重的决心。人群中,他没有笑,只因他生来便是寂寞的。

茶水已经上来了,茶芽顶尖儿白毛还依稀辨得,茶色清澈明丽,叶底匀齐。张自悦端起小盏,咂了一口,只觉口中竟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暧昧茶香。他笑道:“我总算知道人们为何不远千里的运送此茶了。”掌柜开口道:“茶是好茶,人也是俊杰,如此才相配。就算他不请你,今天我也是请定你的。”

张自悦放下茶盏,道:“若是每天都有人请我吃喝,那就好咯!”

上官里怪笑一声,道:“想不到这洪州如今竟聚集了这么多高人,看来这几日阁下恐怕不愁吃喝了。”上官里语毕,风一般飘了出去。

书老头仍在自顾自的喝着酒,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身旁还躺着具死尸。他眉头微微一皱,道:“公子莫非也是为了那会英帖而来?”张自悦轻轻叹了口气微笑摇头道:“非也,我不过是在云游江右,路上却见众多绿林朋友都往洪州赶,自己就也来凑凑热闹。却不知……今年立义堂会英大会怎么会足足早了半年。”书老头摆摆手笑道:“老头子不过是个说书匠,这些事连少侠都不清楚,老头子我……嘿嘿。”他说时又喝了一杯,脸已微微有些红了。

张自悦笑了笑,双唇一抿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静静看着书老头那双残废的眼睛,看着书老头未变的痴痴发笑的表情。

有时看不见,岂非比看得见要自在得多。

蝉鸣蛩响,风推凌波。张自悦桌上灯火一晃,灭了。对面椅凳空空,人已去了。突有一丝绯红自窗外缓缓飘落在桌上。张自悦轻轻拈起它,是一片石榴花瓣,此时又飘来两丝缓缓落在他的虎口上,一个无根的浪子,恰似这花瓣一样,随风而去,不知家是何处。

张自悦本还在玩弄手中的花瓣,突然他食指一弹,一丝绯红立时飞到邻桌桌底,他本人也立马低下了头双目瞟着门外。俄顷,一个身着银白长袍的男子信步走了进来。这男子双鬓微斑,却依然神采奕奕,一双手白皙如玉,烛光下竟似泛着淡淡温润光芒。张自悦悄悄盯着他,嘴角不禁淡淡一扬。

却见男子径直朝掌柜桌子走去,那店小二竟也未拦他,掌柜的仍在算着他的账目。

男子淡淡道:“刚才这里有个少年?”

“啪!”算盘声停了“你来晚了一步。”

“我听说适才还有一个人也在这儿!广寒第八……”

掌柜轻轻举起桌上银杯,咂了一口。这是张自悦到这里来以后他喝的第一口酒。

“你来迟了。”

“迟了……在下还请了一位贵客,此人最迟明日必定赶到,并且定会走进你这‘洪州第一楼’烦请掌柜的留意一番。”

“哦?阁下邀的人是……”

“贪花郎,钟合。”

掌柜的手指顿了顿,嘴角一扬,笑眯眯的道:“阁下若无急事留下喝几杯如何?”男子摇了摇头退了半步,双手一拱,笑道:“不了,在下有令在身,改日再来叨扰。”话音刚落,男人便似一片天鹅羽翎般飘了出去。

酒馆里除了楼下不时传来的欢语笑骂又只剩下掌柜打算盘的声响,张自悦又拾起落在桌面上的一抹柔红。

忽闻晚风瑟瑟琴音铮铮,却是一曲《卷春空》。只闻一人柔声唱道:

夏来,绿浓红愁,芳心是事无挂。雀上铜楼,绯丝穿阑,抱琴压衾卧。香梦遗,云鬓垂,烛下抱影夜难寝。

念当初,有多少,童声稚语,岂知入楼难期。望相随,莫相拒,拈弦明耳净和随。伴我,免了年少虚光阴。

歌者歌声婉转好似天籁,用情至深,如怨如诉,令人怜惜。

张自悦缓缓起身朝那楼梯走去,他刚踏上台阶,忽闻掌柜道:“原来铁指莫离如此喜爱音律。”

张自悦回首笑道:“在下不但喜好音律,更喜爱美人。我可不愿年少光阴虚度。”说完便悠悠上楼去。

鄱阳湖上一叶扁舟在银色的浪尖荡着,舟上端端正正的坐着一个人,那人怀里还紧紧抱着一柄漆鞘素柄刀,赫然便是姜漆雨。

他双眸紧紧闭着,眉间似有青筋缓缓鼓起。湖中小岛上树木不时传来的唦唦声在他耳中便似人急促的呼吸声一般。

而那些小岛。

适才他所看到的,

化作阴影的岛屿,

那是双眸禁闭的头颅。

在他心中,这是一座无人问津的荒冢,他不止一次的幻想那个夜晚:笔直的烛焰,飘散着的沾满鲜血的长发,一位看不清面容的男子,男子手中握着一柄血刀,血刀上映出的烛光闪动着,突然,“当”的一声,血刀落地,男子紧跟着仰面于血泊中,他的双眼也死死地闭着,好似将全身的力气都使在了眼睑上,他已不愿再多看这尘世一眼,鲜血缓缓自他口中流出,男子脸上的肌肉这才缓缓变得松弛,好似那从口中流出的不单单是血,其中还包含着他渴望解脱的灵魂。

每每想到此处,姜漆雨便想要作呕,可他的喉咙中又好似被一团棉花死死塞住,肋骨和肺部不断收缩着,他用鼻腔急促的呼吸着,双眸已被雾气充满,一滴泪水自他的眼角流出,沿着脸颊滑至嘴角。

突然一船急浆凌波而来,姜漆雨一闻推波之声,立时恢复了镇定。

只闻一男子高声道:“阁下真是好雅兴,彭蠡绛河,悬月孤舟,好美的景。”

姜漆雨没有回头,双目失神的望着凌凌光,淡淡道:“一时百里,鹭穿烟,阁下好俊的功夫。”

话语间那只小舟已到姜漆雨身旁。月光下,只见男子身高八尺有余,身着银色长袍,一双眸子充斥着笑意。他双鬓已生出许些白发,眼角也有了些皱纹,但他并不显得苍老,这些更像是他的饰品,最惹人注目的还是他的双手,他的双手简直不像肉做的,更像是用美玉雕琢而成的,在月光下泛着淡淡温润光泽。

那男子转头打量着身边这位少年,打量着他怀里那柄刀。据说这柄刀尚未出鞘便令义钱帮的堂主毫无还手之力。可这柄刀除了那颜色全然相反的鞘柄外,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而这个少年,在他眼里也只不过是个滞涩的会在夜里想家的少年。

“想必阁下便是姜少侠吧。”

姜漆雨没有答话,适才还在怀里的刀此时已在左手。

“我刚从‘洪州第一楼’赶来,少侠适才也在那?”

“你是来报仇的?”姜漆雨的右手已经搭上刀柄,双目却还是望着那湖水。

翌日清晨,阳光刚刚穿过晨雾,“洪州第一楼”二楼花房里已传出悠扬的琴声,还是那曲《卷春空》。房内抚琴人身着素白窄袖衣,又披了件紫粉蝉翼薄纱衣,贴身的窄袖衣将她婀娜的身段完美展现出来。她的手指白嫩纤长而柔美,就像是一块精心雕琢而成的羊脂膏玉,没有丝毫杂色,增之一分则肥,减之一分则瘦,长短亦然。女子轻轻抬起头,凤簪不觉晃了晃,好像这支簪子也被她的美貌惊艳一般。

她朝她面前那人望了过去,朱唇微启柔声道:“你我孤男寡女一夜,只是听琴听曲儿?”

那人侧卧在花床上,杵着头双目轻轻闭着,尚未束起的长发披在身后。他的眉毛很淡,作为一个男人来说,实在太淡了,便似两片柳叶。高挺的鼻梁下一对薄唇微启,均匀的呼吸着,似是睡着了。任何人第一次见到他都会将他误认为是一位面目娇好的美人的。

“嗯。”男子轻声应了一声。

还没等那女子再开口,男子又淡淡道:“你是江湖第一歌伎,我知道。名符其实。”

吕馫玉已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了他的身旁,柔声道:“可现在时间尚早……”

男子双目突然一睁,一双丹凤眼英气逼人,她不禁后退了半步。

“我也知道,他也经常来这儿。”

“谁?”

“立义堂左护法,郎黎。我想你也猜到了我是谁,他应该提到过。”

“你们是朋友……不错,他常到我这儿,这枝头花也是他三天前送给我的。”她说时扶了一下头上那枝镶珠的紫金头花。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少年缓缓走了出来,这少年长的眉清目秀甚是白皙,长发此刻已用一木簪束起,鬓间插的正是那女子的白珠紫金花。背上和张自悦一样负了个油布包袱。少年慢慢走下楼梯,平日只顾算账的老板一看那少年不觉一怔,昨日他明明亲眼看到铁指莫离上楼,可今早下楼的却是个从未谋过面的少年人。那少年刚刚走到掌柜的座位旁,那掌柜突然伸手朝少年手腕抓来。少年一笑,身形一转,掌柜的抓了个空,桌面上已多了两枚金叶子。

掌柜拈起两枚金叶子,又将其掷在桌上,厉声道:“昨晚有人请你上楼了吗?”

“我没那么大架子,不用人请。”少年说时回眸一瞥,掌柜身旁的小二心里一荡,春风乍起,便似一佳人与他暗送秋波一般。掌柜不住一笑,坐下呡了口凉茶,又道:“可这规矩不能坏!”少年已缓缓转身,右手轻握似是捏了什么在手中。

“且慢!二位切莫伤了和气。”突闻一人道。那人坐在屋角慢慢笑转身来,只见此人身着银白色长袍,便是昨夜那个寻人之人,便是昨夜彭蠡之上,一时百里,鹭穿烟之人。

那人刚欲开口,微启的双唇又突然顿住,双眸紧盯着少年鬓间的那枝白珠紫金花,眼里不觉有了愠色。可霎时间,他又恢复了平静,脸上又有了笑意,道:“莫掌柜,你别生气,我这兄弟初来乍道,不知你楼中许多规矩,还请看在在下的薄面上别和他计较。”

“你兄弟?”

“正是!几年前广寒宫重修广寒榜,品评天下英豪,我这兄弟便是广寒第九:贪花郎,钟合。”

莫掌柜一翻手收了两枚金叶,坐了下来,似怒非怒道:“既是郎护法说情,这规矩,破便破了吧。”

钟合笑道:“朗大哥,你邀我前来的原因我在路上已听了些端倪,但其中消息又实在模糊暧昧,望大哥明示。”郎黎拊掌一笑道:“这还轮不到我来说,今晚你便知道了。”

“今晚?可此时城内……”此时城内锣鼓喧天,东门似有火光轻烟,显然是立义堂已为今日午时“会英”迎客。郎黎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贤弟只要酉时在此处侯着就行,不必去城内凑热闹。”

钟合微微颔首,目送郎黎离去。可钟合偏偏是一个爱唱反调的人,平日行事有些颠倒。你若劝他莫要凑那个热闹,他不去总觉得浑身不舒服。

洪州城内,此时虽还是清晨,却已人声鼎沸,身着各色服饰的人或是摇着扇子,或端着凉茶凉糕漫步在街道上。各酒馆送餐的伙计也因今日异常的热闹奔走在各个客栈、茶馆之间。街道旁摆满了小摊和卖艺的。洪州城每年那么热闹之时一般在仲冬,今年如此,全因半月前提前半年发出会英帖的缘故。不管收没收到会英帖的各路江湖人物都会来凑个热闹。

钟合走进一家茶馆要了杯浓茶,正巧他坐处向外一望便能看到对面的猴戏。耍猴戏的是个中年男子,男子身着粗布衣,满面虬髯,左脸上有两道很深的伤痕,似是猛兽所伤。那人便似与猴子心意相通一般,不打不唤,只递个眼神,窜圈、投标、走钢丝,猴子做的一样不差。钟合知道,此人唤作北疆猿王申榔,是外门功夫高手,亦是暗器名家。

突然一股脂粉香飘来,将钟合又拉回此间茶馆。又闻一女子轻叹一声道:“格老子呢,这洪州城人老多,小妹借你旁边坐哈可好?”说时人已坐到钟合身旁。只见此人皮肤白皙,面目娇好,约莫三十上下,身着一件青色纱衣,头上插了几支银簪,实是一位川蜀美人。

钟合也不恼轻轻应了一声,有自顾自喝起茶来。不一会儿,茶馆又进来一批客人。只听那群人一进来便谈道:“兄台对这次群英大会怎么看?”

“我看呐,这次立义堂会英是虚,求援才是实。”

“兄台,那立义堂的大当家,义大侠,义好仁,武功造诣已胜过,华山、青城、崆峒三大派掌门。除去少林掌门不算,谁还能胜得过他,又怎会求援呢!”

那坐在钟合身旁的女子突然开口道:“十七年前,立义堂差点被灭门的惨案,各位难道是忘了?”

“广寒宫?!”

那女子又道:“再说,当年大战之缘由至今不明了。不过,能让广寒宫动手的,恐怕只有……”

女子话未说完,另一人忙抢道:“断魔刀的刀谱!?”

“不错,那刀谱或许已被广寒宫夺取。”

忽然,屋角有一人冷笑了几声,道:“广寒宫本就神秘莫测,其中高手如云,如若真要再来寻立义堂的晦气又何必要再等十七年。”

钟合淡淡望了过去,只见那人头发花白,长相甚是猥琐,一双手似枯木一般。

女子笑道:“却不知阁下又有什么高见。”

男子道:“依我看,其因在内不在外。”

众人一听,不禁色变,忙到:“兄台,此话在别处随口一说也就罢了,可这是洪州城内,让立义堂的人听了去,你的命还要吗?”

男子又冷笑两声道:“他义好仁做得,我就说不得吗?他每日锦衣华服,出行乘车坐轿,反观他弟弟义平,一身粗衣,伴轿而行,便连护卫也不如,奴仆一般,依我看此次其中蹊跷定是他兄弟二人的矛盾所致。当年他的八拜之交章立开章大侠名头压过他时,他便对其颇有微辞。哼!这一次恐怕也是如此。”

这人话音刚落,突然白光一闪,那人大吃一惊,忙退了一步,可终是慢了,白光已过,此人腰间长剑、香囊、玉佩等七零八落掉了一地。众人一齐朝那白光的主人看去,只见此人头插金簪,衣着华贵,皮肤白皙,凤眼朱唇相貌甚是俊美,一双纤长的手半隐在衣袖间,腰畔长剑的剑柄上镶了几枚上等的粉色珍珠。

那几人愣了愣,其中一人忙拱手道:“阁下可是威德贵公子……”那人未等他说完,恨恨的瞪了几人一眼,轻哼一声转身离去。

众人待那贵公子走远,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一人故作镇定道:“祸从口出,若不是他手下留情,老兄你可就一命呜呼啦。”

“却不知这李凤宇又怎会替立义堂出头。”

“这等武学世家之间多半都有些干系,说不准他又是义好仁子侄之类的。”

此刻钟合已跟将出去,他从街边小摊买了柄素白折扇,缓缓摇着扇子跟着适才那位贵公子。那贵公子突然加快脚步,一下子窜进了一个小巷之中。钟合也不急,他已料定对方已发现了自己,也料定对方会在小巷里等他。

可他转入小巷一看,小巷中除了几根晾衣竹竿再无其他。钟合将折扇一合,眉间一凝,正欲转身离去,突闻身后一人道:“你是什么人?”钟合双眉一展,微微一笑转过身来,只见身后那人果然是适才那位贵公子。钟合笑道:“你不是败家子,李凤宇。他两天前和我打赌,已将随身的行头和盘缠都输给我了。”

那人淡淡道:“我没说我是。你跟我那么久,只为揭穿我?”

钟合答道:“我跟着你,只不过想早些进立义堂里坐坐罢了。”

那公子面上不禁变了变,露出许些诧异之色,朱唇欲开还闭。钟合又道:“当今武林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功夫的本就不多,其中红颜佳人又有几人?此刻我只猜得到一位。”

“哦?”

“小绝邪剑,义珊。”

义珊莞尔一笑,好似菡萏一放,纯洁娇美,她摇了摇头道:“我也猜出你是谁了。面目娇美惹来佳人妒,你是贪花郎,钟合,是不是?”钟合微微颔首,微笑着看着这个笑得如此天真的少女。

“好,你能猜出我是谁,也算是你的本事,你若想要见我爹,我便去与他说说,让你晚上也一起到庄上坐坐。”

“要见你爹还不容易,正午群英大会,你爹必然到场,届时便可以见到,又何需等到晚上……”

钟合话还未说完,突闻一声惨呼。二人相视一眼,便一齐循声奔去。只见义珊愈走脸色凝重,眉头都似要拧到了一起。

他们奔至一宏伟的宅邸前,只见宅子已被各色人物层层围住。宅子前立了两根旗杆,右首旗帜绣了一头张牙舞爪的金线狮,左手旗上绣了“泯魔立义”四个大字。

宅邸朱漆大门上镶满了黄澄澄的铜钉,门顶上有一块大匾,上书“立义堂”三个金漆大字,铁画银钩,刚劲非凡。

钟合二人翻身跃过人群,却见门前青石板上不知是何人用鲜血写了六个大字:“出入此门者死”。门前还坐了个妇人,妇人约莫四十来岁,右手紧紧捂着左肩,鲜血缓缓从她指缝间渗出,豆大的汗珠自她额头滚落,

“王妈!”义珊一见这妇人,连忙上前去扶,又连忙妇人点了止血穴,妇人双唇泛白不住颤抖着,双目虽是望着义珊,手却指着那血字。夫人似是痉挛般急促呼吸着,伤口似又有鲜血溢出。

义珊将妇人扶至一旁,又恶狠狠的望了一眼那血色大字,一时血气涌,“唰”的抽出宝剑,怒喝道:“阁下到底是什么人!?我立义堂又如何开罪了阁下!若真是英雄好汉就光明真大的同我立义堂决一死战!躲在暗处尽做些下三滥的勾当便是孙子王八蛋!”

她骂完仍觉得悲愤难当,推门而入又信步跨出,怒喝:“来杀我啊!”话音刚落,忽有十余点寒星朝她面门打来,义珊大吃一惊,当即想要挥剑来挡,可那暗器又急又密,她又怎来得及挡,眼见寒星逼近,她忽感一人将自己向后扯去,自己似是倒在一人怀中。紧接着一面黑旗临面掠过,卷去那十余点寒星,黑旗一展又有四五名劲装男子提携木桶窜出,霎那间那几个血字已被这几人洗刷干净。

义珊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靠在钟合怀,脸上不觉一红,连忙从他怀中挣扎而起,将钟合一推忙窜到了持旗男子身后。却见那男子身高八尺,身着劲装,长方脸上刀眉下双目如电。持旗男子上前微微一躬,正色道:“在下是立义堂右护法宰父绒,适才多谢少侠及时出手救下我家小姐,却不知少侠尊姓大名。”

“在下钟合。”

宰父绒听了不觉一怔,适才他还将面前这人当作一女扮男装的少女,却想不到这人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暗器名家钟合,于是将信将疑道:“在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却不知阁下这次前来……”

钟合心中已看出他的顾虑,道:“我今早已经见过郎大哥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前辈可知江湖上谁能做出这样的机关暗器。”说完,他手指一弹射出一物,“啪”的一声打在牌匾右侧,紧接着一物从匾上落了下来。钟合这一招实在太快,就连宰父绒也着实没有反应过来,他如此一般便已证明了自己就是贪花郎无疑。

宰父绒命人将那东西拣来,义珊似是已将刚才的惊险与情窦都忘了,抢着上来看那器物。却见那器物通体漆黑,正面有十二个小孔,想来刚才那十余根针是有人用长丝牵动机关发出。

宰父绒眉头紧锁,道:“此物虽做的精,但找个巧匠要做出来也不难……”

钟合微微颔首,余光不觉望到一个很奇特的人。那人紧紧地盯着立义堂的门匾,眉间青筋微凸,脸颊脸颊两侧微陷,似是将口腔两壁紧咬,手中的刀被紧紧地攥着,似是想将刀捏碎一般。漆黑的刀鞘和雪白的刀柄在他手里不住颤抖着,旋即又恢复了平静。他偏头瞅了钟合一眼,似乎想笑嘴角却又一沉转身没入人海中。

钟合脸上不觉也多了三分笑意,虽然没有猜出这放暗器的是谁,但这一趟已了却了些他心中所虑。

宰父绒在义珊耳边低语几句,义珊脸上突显怒容,身形一展跃入高墙之中。宰父绒转首刚欲同钟合说上两句,钟合一拱手小声道:“在下在酒馆恭候。”说完亦转身没入人群之中。俄顷,乌云四面滚滚而来,米粒大的雨点儿倾泻而下,人们四下散去留下一地泥泞。兀的一道霹雳,落下一只被烤的漆黑的飞鸟。不远处鸟窝里的两只雏鸟不断唤着。其中一只比另一只大得多,许是杜鹃。雨愈下愈大,那鸟的叫声似是停了,却似又能闻宅内人的轻叹。

姜漆雨走在雨中,双目似是有泪溢出,面上却仍是冷颜。他转入一个小巷,小细长狭窄至极,两边房屋探出许些竹竿,上面还挂着些未来得及收拾的衣物飘零在风雨中。巷底有一道小小黑木门扉。姜漆雨推门而入,门后是一小院,院内有两间小屋。

他关上院门,却闻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小伙子,你可回来了。唉,你看你,人那么大了,也不知道照顾自己。如你这般,就算是铁打的人儿也要生锈的。”说话人是一老妪,她背部高隆是一驼子。她脸上堆满了松弛的肉,双目布满血丝,一个酒糟鼻又红又大。老妪放下手中的菜叶,打了把伞将姜漆雨拉了进来。姜漆雨看了看老人家,过了半晌才道:“多谢。”老妪递过碗菜粥给他,道:“你有心事?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怨气。”姜漆雨听后旋即笑了笑,吃了粥又道了谢。老妪取过他吃过的碗问道:“你打算住多久啊?”姜漆雨答道:“也许明天就走,也许……要住得半个多月。”说着递给了老妪五十两官银。老妪登时喜形于色,面上微露红晕,道:“公子,便……便是半月也用不得那么多的。”凭她这屋舍,莫说五十两便是半月十两也给忒多了。

姜漆雨面朝门外,身子不禁一颤,一滴泪从眸中溢出,他轻声道:“那些钱……若是我今夜死了便置口棺材,若是没死你便用它置办些家私罢。这里住的实在有些寒碜。”

“葬在哪里?”老妪似是认定他今夜会死,二人初识,她眼中竟有些落寞。

姜漆雨不觉惨然一笑,心中忆起家中枯死梧桐,生草水缸以及枯柴般的母亲。每当念起这些他都不禁回感到气闷,浑身似受鞭笞。姜漆雨人一斜,轻扶门框轻声道:“死在哪里便葬在哪里罢。”

死在哪里便葬在哪里,这正是江湖人的宿命。

姜漆雨说完便朝他住的小屋走去,他一打开门房内便飘来一阵淡雅花香。

“你终还是来了。”

屋内端端正正坐了一天仙般的女子。女子身着华服,头戴金花,双目低垂着,身前放了一张黑木琴,宛如天上之人。反观姜漆雨浑身湿透,长发布衣紧贴肌肤,双目寒光森森,便似地上走兽。

姜漆雨静静望着她,他自生以来从不知何谓儿女之情。此刻,房中突现如此一人,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面上不觉泛起红晕。

姜漆雨痴痴入室,门也忘了阖上,屋外风雨大作,门“哐!”的一声被风砸了上来。

姜漆雨立在屋中,故作镇定淡淡道:“姑娘是何人?找在下有何事?”吕馫玉双目仍自低垂,随手抚琴作铮铮之声,道:“有人遣我来服侍姜公子。”她说至“姜公子”三字时声音已哽咽,双目泛红,看上去只消她再说得一字泪就要落了下来。不过泪未落,他物已落——纱衣。吕馫玉面红如梅,已将身上所披纱衣褪去。

姜漆雨见状,面上如烧,连忙将其衣拾起为其披上,忙道:“姑娘你我初见何故如此?”吕馫玉双眉微皱,双目中满是落寞之情。她身子兀的一晃,似是无力支撑,倒到了姜漆雨怀中,淡淡道:“公子何必害我。”姜漆雨登时大惊,问道:“我如何害过你?!”吕馫玉凄然一笑,道:“也是。我的生死又与公子何关。”姜漆雨正色道:“还请姑娘把话说清楚。”吕馫玉道:“有人遣我来服侍公子,若是服侍不好,便要我的命……”姜漆雨轻哼一声刚欲开口,吕馫玉又道:“他说若是不能让公子答应……”

“答应什么?”

“他没说,只说答应昨夜的事。”

“谁让来的?”

“立义堂左护法,郎大人。”

姜漆雨一笑,长身而起,笑道:“姑娘放心,在下今夜定会如约而至。”

“那……?”

“姑娘请回吧。”

吕馫玉喜形于色,在姜漆雨脸颊上轻吻了一下,道了声多谢,飞也似地撑伞离去。

姜漆雨望着房门,良久,那紧握刀鞘的手才渐渐放松。

皓月微斜,时刻已过戌时。“洪州第一楼”酒馆中唯剩孤灯一豆,等下一人独坐饮一碗淡茶。其时屋外马蹄车轧声渐近,屋门扎扎而启。一男子缓步而入。却见男子身高八尺,身上所着甚是奢华,眉宇间英气逼人,便是白日宰父绒。

宰父绒走近那人拱手一揖,恭敬道:“在下立义堂右护法宰父绒,特来恭迎钟少侠入庄。”钟合放下茶盏,微微颔首,朝门信步走去,宰父绒紧随其后。门外停了三马大车,车厢通体漆黑,格窗内火光荧荧。

钟合二人入车去,却见车内已坐了两人,一人是手抱长剑长须及腹的道人,另一人是昨日酒馆中的蛇目男子,上官里。宰父绒上车坐好后对钟合笑道:“钟少侠,我来给你引见。”他手掌一平向那道人,道:“这位是华山派的前辈,风不妒,风道长。”此人江湖上唤作“玉面道人”是华山派一等一的好手。钟合拱手道:“久仰。”宰父绒手又一平朝向那蛇目人,道:“这位便是广汉榜第十三,上官里,上官大侠”上官里拱手一笑道:“虚名而已。”钟合微微一笑,此人江湖人称百手罗刹,手段极其残忍,连个侠字也配不上。只是他武功极高,十八般暗器甚是毒辣,是以宰父绒也恭维他几句。

宰父绒最后又为二人引见钟合道:“这位便是广寒第九,贪花郎钟少侠。”那道人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少侠年轻有为,真是令人钦佩。贫道久闻少侠英名,奈何缘悭一面,今日终得一见,此行已然不虚。”风不妒面上极为和善,令人不觉心生亲近之感。

钟合笑道:“不敢。前辈是世外高人。晚辈那些个胡闹轶事不惹前辈耻笑已是幸事了。”风不妒摆摆手,笑答:“少侠行侠仗义,又何必拘于那些繁文缛节,人非圣贤,少侠无需挂怀。”

钟合点点头,又闻蛇目男道:“我也真是有眼无珠,竟未识英。老弟与我都是暗器名家,我早就想领教一下阁下的’漆泪针’了。”

钟合笑了笑,道:“阁下还是莫要领教的好。”

上官里嘿嘿笑了笑,又道:“听闻阁下’漆泪针’实是’青面官人’黄机亲传的’碧血神针’不知是不是真的。”钟合笑而不答,摇了摇头。

马车行得许久还未入城,钟合推窗探出,却见车外即无人家也无灯火心下甚奇:立义堂明明在城内,此刻却距城愈来愈远,不知其中又有什么名堂……

思虑之间突闻马儿长嘶,马车似是被拽住,骤然停止。车中四人饶时武林一等高手也不免坐之不住摔得人仰马翻。

“宰父兄,如何也不等等小弟呀。”四人甫闻其声身子已窜出车来,却见车外立了一大汉,大汉高近九尺,生得极其魁梧,其相貌缺丑的出奇,黑面獠牙似恶鬼一般。他一只手搭在车厢上,竟是仅用只手之力便硬将马车拉停,其气力当真骇人。

大汉看着众人,哈哈一笑震的众人双耳嗡嗡作响,又说道:“恕在下无礼,误了时辰,还请各位莫怪。”钟合三人所言后,淡淡看向宰父绒,手中所握的兵器暗器却不敢松。宰父绒拱手一揖,道:“哪里哪里,没有接到阁下是我待客不周。只是今日安排实在紧凑,还请杜天王莫怪呀。”

“哈哈,原来是鬼面天王杜俏,久仰久仰。”

江湖中号称“天王”的人本就寥寥几人,如此面貌的便只有杜俏了。此人乃北疆大秃顶子山翠冰峒峒主,他常年在北疆极少踏入中原,因此江湖中对他总是闻者多见者少。今日一见竟如此魁梧,实在出人意料。

五人上了车。杜俏更加显得高大,他四人挺直腰板距离箱顶尚有半尺有余,而杜俏弯腰佝背,头皮也蹭着点儿车顶。车上本还可再坐四人,现下已只能再坐两人了。

钟合问道:“现下还有哪些客人没到么?”

宰父绒笑道:“没接到的尚有三位。不过,该来的总会来的,我们便不去寻了。”

杜俏道:“我们这是去哪啊,这马车去洪州城背道而驰,莫非要对我等……”此人说话时便如闷雷,震的人双耳嗡嗡作响,可他话未说完,宰父绒稍运功力竟将他的声音破了去,笑道:“此会虽不在堂中,可佳宴名酿绝不会比白日差的。”

钟合笑道:“立义无仁,兵断刃,赴会千里,抱豺狼。哈,洪州城里总不觉听人念叨,不知各位知否?”

宰父绒脸上的肉耸动了几下,依旧保持着笑容,道:“城里好事者信口胡邹,少侠不必在意。”

钟合又道:“我一路听了不少说法,现义前辈不愿在堂中相见,看来对头果然不凡。”

宰父绒哈哈大笑几声道:“阁下误会了,堂主不过想与天下各位英豪一会。”

此时一直坐在一旁沉默寡言的风不妒睁开双眸,道:“小友尚且年轻初涉江湖,不知立义堂规矩也情有可原。”他顿了顿,从怀中掏出酒壶喝了一口又道:“立义堂表堂里庄素来如此。白日会的是群豪,夜里会的才是万里挑一的英豪。”他这么一说将在座的都夸了个遍,气氛稍也缓了。

“庄?什么庄?”

话语间马车已然放缓,上官里推开窗,却见马车缓缓走在一座小山上,山下彭蠡如镜,镜中明月墨云相绕,又似有草荇、飞鸟、鱼龙。微风拂过,物物俱消留下片片寒光粼粼。不多时一行灌木花草已将彭蠡遮住。前方突现数十点灯火,马车渐止,众人走下车来,却见眼前山林中竟有一山庄。此庄自山腰至山顶皆是其地,庄墙饰以朱漆尽显其贵。庄门前立了两根旗杆,上挂与城中相同的金狮黑旗。朱漆大门左首上挂一巨大白纸灯笼,上书“立义”两个黑漆大字,右首灯笼书“泯魔”二字。门上黑木匾上书“泯魔庄”三个大字,铁画银钩,相较城中那匾上的“立义堂”三字入木又深了几分。

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打开,门内站了一排素衣童仆,面色在烛光下映得蜡黄。中央立了个粗衣大汉,大汉身高八尺,满面虬髯似是连耳朵里也要生出些毛来。他看来已过知命之年,身体却极为健壮,没有一丝赘肉,自那儿一站,不怒自威,令人错感连鬼面天王都竟自比他矮上一截。

“就这几位?”大汉沉声道。

宰父绒上前答道:“还有三位晚到一会儿。”话音刚落,突闻“哈喇”一声,车厢箱底几块木板断裂开来,一个人噗的摔在马车底下。霎时间一股酒味儿弥漫在空气间,那人大声道:“好酒!宰父兄,你车里竟藏着如此好酒!”话语间那人已爬了出来,猛地长身而起,缓缓蹒跚过来,已有六七分醉意。却见那人身着秀才矜衣,头戴襥头,颚蓄短须,脸上已然通红。众人一路上都未发觉车底竟还有一人,若对方心有敌意岂非全都要遭了毒手,心念至此,不觉都涨红了脸。

钟合笑道:“前辈,立义堂的酒如何?”

醉汉双目一眯,道:“好!若是没有阁下的飞针就更好。”原来适才在车上钟合已发觉了他,并在距他头皮五分的木板上钉了一颗飞针。

钟合笑道:“前辈哪日也教教小弟喝酒不漏酒气的绝技可好?”

醉汉道:“那算什么绝技,我只是在酒坛上拍一小孔,再贴上作一龙吸…嘿嘿。”

众人听二人话语,这少年竟早已发觉这人藏在车底,当下脸上更烧,未饮酒却似有了十分醉意。

“这醉……醉……醉学士也是?”

“正是。这位便是冬日燕白砾山,白先生。”

这白砾山是一义贼,据说此人向来只在冬月大雪之时行窃,行窃时身着黑衣,轻功又甚高,故而被人唤作“冬日燕”。其人武功虽不是特别高明,但此人的谨慎和隐遁之能却少有人及。

三人听了这人名号羞愧之色顿时大减,均是一揖,寒暄一番。心下又不禁感叹后生可畏,反观宰父绒和那大汉,神色未变,好像理当如此。

“就这几位了?”大汉瞪了一眼宰父绒道。

宰父绒怔了怔,点点头。

大汉一双蒲扇大手向前一拱,道:“在下义平,是个粗人,若有什么冒犯之处各位莫怪。”旋即旋即转身手一平,指向一旁空着的兵器架,道:“泯魔庄从不允带兵器。”

此话一出,空气突变得如死一般寂静。几位客人冷冷的望着义平,义平也冷冷的望着他们。众人今日喝的茶,霎时都被暑气和杀气催作汗水,从额头上渗了出来。

寂静很快被打破,上官里本已铁青的面色倏的一变,笑道:“哈,客随主便。义大侠是何等人物,难道还会害我们不成?”

钟合也一笑,他觉得很可笑,很有趣,这平日里心狠手辣,强硬又不可一世的上官里竟会服软,这实在有趣。钟合看着他走向那兵器架,心想他定会施展他那少有人及的暗器绝技。可上官里却老老实实的放了对判官笔,并没有朝义平掷出什么暗器,钟合淡淡一挑眉,兴趣更浓了。

钟合也走上前去往兵器架上放了个精巧的黑木匣子,又放了几枚漆黑的长针。

义平见状对钟合淡淡道:“你倒是老实多了”言下之意便是上官里不老实了。

钟合笑了笑,道:“若是不老实又怎样。”义平抱起手,魁梧的身躯上,一根根青筋渐已凸起。上官里,道:“这岂不是要我把家底儿都给抖出来吗?”他笑着,双目中泛着寒光。

“你可以试试。”义平话音刚落,身形一闪已到上官里面前,一双铁掌朝上官里天灵盖拍去。谁也想不到这大汉行动竟如此敏捷,上官里当然也未料到,只得抬手来挡。

“副堂主,手下留情!”

义平的铁掌悬在半空,上官里的背已被冷汗浸湿。义平放下手,又朝兵器架指了指。上官里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转眼已将金钱镖、毒镖、铁荆棘、铁弹等十多种暗器尽数放到了兵器架上。

钟合望着他苍白的脸便往里走,义平走沉声道:“你那包袱。”说时指了指钟合背上细长的油布包袱。他一直将他负在背上,好似已化作一体,好似那本就是长在他身上的。

“这你也想将其取下来?”

“除非你也想试试。”

“这不是兵器,是信物。”

“这次绝没人给你求情的。”

钟合面色不改仍没有卸包之意。义平的铁拳已迎面而来,他也不挡,好似没有反应过来,好似全然不会武功。就在那铁拳距他面庞仅不过一寸时,突闻一人沉声道:“平弟!”声音虽显苍老,但很有劲,似从远处长呼又似耳畔厉语。

“来者是客,让他进来罢。”

义平撤了掌,轻哼一声,道:“宰父老弟,你带他们去吧。我再等等剩下几个。”

“这……”宰父绒知他鲁莽,生怕又生事端,心下一念,对他小声说道:“这几人来者不善,功夫又都不弱,万一有个什么差错,我这丁点微末功夫,实在……”

“好了,好了。”义平摆摆手,道:“你们随我来。”

四人随他进去,却见庄内雕梁画柱,假山流水间又有粉墙素画,墙上挂有鸟笼,鸟笼中夜莺低吟。钟合搀着喝醉的白砾山缓缓跟在后面,白砾山晃着头说道:“小兄弟,你看这如此雅居,他却十步一人,插筷一般,明岗暗哨不知多少,实在煞风景。”钟合也没答他,瞟了一眼立在院中的劲装汉子,却见他们负手而立,腰间均有一块硬物鼓起,想是匕首之类的短兵。

众人走入正厅,厅堂不大,也不甚奢华,一张长桌几把椅凳而已。大厅墙上挂了一幅山水,一幅浣纱女,一幅兄弟习武,一幅挥刀断鬼。正中挂了一幅白底漆墨大字“泯魔立义”。

众人望着那幅字,都不觉被它的气势怔,漆黑的墨字在他们眸中似在不断放大,直至双目似已什么都看不到了。

“请坐。”又是刚才那人的声音。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入北向座,义平入南向座,东向座已有一人,这人身着酱紫华服,头戴黑冠,宽而长的脸颊上虽已刻上皱纹,但双目如炬锋芒逼人,干瘪的双唇下花白的长须随微风晃动着。赫然便是那幅兄弟习武图中之人,再一看义平与图中另一人相貌相同,不过老了些。这人便是立义堂堂主义好仁。

山腰间,十二名灰衣人急行上山。为首者是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子面色如土,双目细的如一条缝儿。身后十一人均是青年男子,腰间左悬长剑右悬紫金钱袋。

俄顷,灰衣人已见到了一人,那人走的很慢但走的很实,每一步都好似用上了全身力气,他左手紧紧握着一柄漆鞘素柄刀,手背上青筋尽数凸起。为首的灰衣男子手一挥,十一个青年人尽数跃出,锵的一声十一柄长剑一齐出鞘,将姜漆雨团团围住。

姜漆雨没作声,双目透过这些青年,直盯着那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负着手,道:“我是义钱帮的帮主,莫誉。听说……”他话未说完,姜漆雨已说道:“你来报仇?!”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现在不想杀人。”

“李不为,不是你杀的。”

“若不是我那一刀,他也许不会死。”

“你太小瞧铁指莫离了。”

“那你想怎样?”

莫誉摸了摸腰畔剑柄上的宝石,道:“我要你学一学,韩信。”

姜漆雨刀握的更紧了,双目瞪的如铜铃一般。那十一柄长剑又朝他逼了逼。莫誉见此情又摆了摆手,笑道:“不是我的,是他的。”说时指了指姜漆雨身后。

姜漆雨转过身,其中一个青年已笑着张开双腿。姜漆雨双目瞪的更大了,面色已渐涨成了紫色。他似是全身都在颤抖,好像在用全身的力气克制住自己。

他缓缓伏下身子,那青年又道:“你可别玩什么花样,我……”话未说完,姜漆雨已从他胯下爬了过去。姜漆雨左手里还是紧紧捏着刀,用右手掸去尘土,又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在地上留下一个个脚印,他用的力气似是更大了。

青年们在笑,笑这个少侠的懦弱,无能。而他却想哭,他凭什么要受这份屈辱。莫誉看着他,双目中不觉透出许些恐惧。韩公当年胯下之辱换来一世荣华,他忍的辱呢?

黑暗中还有一道目光,如鹰般锐利的目光,郎黎。他蹲在远处的大树上,面色竟比莫誉还要难看。

姜漆雨又恢复了平静,他走到庄门前应宰父绒要求卸下了那柄奇特的刀。他放的比任何人都干脆,连宰父绒也起了疑:“少侠难道不想带上贴身的兵器?”姜漆雨摇摇头,道:“想!可我更想进去!”

宰父绒也不便再问,唤了仆人将他带了进去。紧接着,黑暗中又来了一行人,义钱帮。莫誉带着那一行青年快步赶到门前,拱手道:“在下莫誉,赴约来迟,莫怪莫怪。”说时身后一行青年已向宰父绒行了礼。

宰父绒还了个半礼,道:“莫帮主客气了,请吧。”他指了指那兵器架,莫誉见兵器架上放了各色兵械,其中还有姜漆雨的长刀,当下已明了他的意思,犹豫了片刻,才将一柄长剑放了上去,那些青年见此,也跟了上去。可宰父绒突如鬼魅般一闪,已至他们中间,伸手一拦道:“立义堂只请了莫誉一人。”

莫誉见状,忙打圆场道:“我管教不严,宰父护发不要在意。”又道:“你们在这候着。”

“是!”

宰父绒上前给莫誉引路,二人一走,门便重重阖上,留下那十一人站在门外。

这时庄外丛林中缓缓走出一人,此人身着银色长袍,双手如玉,郎黎。

“谁!鬼鬼祟祟躲在暗处!”

“在下郎黎。”

青年们一听,立马变得恭敬起来,适才手里握的长剑也松了。

郎黎目中却泛着寒光,不知何时,手里竟多了柄森白长刀。青年们一惊,一齐拔出长剑。剑刚拔出,刀光一闪,一十一柄长剑竟都成了三寸残剑,青年们尽皆愕然,望着手里的长剑不住颤抖。

郎黎将长刀一抛,扔出数丈之外,背对众人淡淡道:“他比我更快。他也是我立义堂的客人。”

姜漆雨步伐快了许多,仆人渐已跟不上了。那仆人在他身后刚指出方向,他的腿已迈出,直至大厅,他才止住脚步。他在厅外立了一瞬,长长吐了口气,待那仆人通报了,才跟着推门而入,紧随其后的还有莫誉。

义好仁一见姜漆雨眼角不禁一跳。这似远离尘世,坐如磐石的老人竟也对他人生情。钟合见状,不禁淡淡一笑。

大堂之内一片寂静,众人坐如钟,除了白砾山已然酣睡外,其他人似是都不约而同的比起了定力,可是莫誉却坐不住了,道:“义堂主为何将我等贴身兵器留在庄门。”

“阁下又何必明知故问?”

“可,他呢?”他指着钟合背上的包袱道。

“那不是兵器,是信物。”

“可我的剑也并非凡品。也可算是信物。”

义平喝道:“难道立义堂还会贪你一柄破剑不成?!”

义好仁淡淡道:“若阁下也是个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豪杰,便去取剑吧。”

莫誉哼了一声,没有动。此时郎黎已迈了进来,将那些青年的一十一柄残剑抛到了桌上,又将那柄“非凡品”也扔了过去。

“你是客,我已替你将剑取来了,想来莫帮主如此爱剑又多拿了些,一并佩上如何?”

莫誉一惊而立,道:“我那些弟子呢?”

“人还在,他们也算是立义堂的客人。”

冬日燕突然醒转,醉醺醺大声道:“客人?客人连口酒都没有!我还饿着呢!”

“哈,恕在下怠慢。快!上菜!”义好仁笑道。

霎时间,酒菜已摆满。江南各色菜式应有尽有,而钟合面前却多了盆热水,面盆上还放了块如雪毛巾。

义好仁道:“少侠如此用膳,恐怕不方便,还是先洗洗罢。”

钟合一笑,轻摇了摇头,将毛巾在水中一浸,往脸上一抹。

在坐众人尽皆愕然,莫誉不禁双腿一软,坐在了凳子上,郎黎更是张大了嘴巴,双目这似要跳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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