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野出席了赖子的葬礼,他还出席了清美的婚礼。其间,伊庭的疑念得到了确认。倒底还是市野背叛了自己。他在赖子与自己结婚之前就与赖子发生了关系,并将清美“种植”到赖子的腹内,然后再把赖子塞给自己,对此已毋庸置疑。
凝望着已经无法开口的离开了人世的妻子的照片,伊庭开始在心底定立起自己完美无缺的计划来。他之所以看上去失去了野心,是因为野心已经完全被这一计划所吸收。
在伊庭退休之前,市野已经升为常任董事。在伊庭退休之际,市野为他谋到了一个在相关企业担任临时职员的位置。伊庭谢绝了市野的帮助。当个临时职员什么的,顶多只能再干上它两至三年.伊庭没有兴趣继续延长这种被培育成“公司奴仆”的生活。
“我想过上一段自由自在的生活。”伊庭在辞谢市野的斡旋时如是说。
“今后打算做些什么呢?”市野问,他似乎很关心伊庭今后的出路。
“到海外去旅游,看看多年想看而没能看成的书,先充实充实自己再说。到时候再慢慢考虑就是了。”伊庭答道。
“是这样啊。今后也常和我联系好了。有事儿就来找我。”市野落落大方地说道。
“那是当然。虽然从公司退休了,可是和您的缘分却并未到此结束啊!”伊庭意味深长地说道。可是市野却未对伊庭的话语作过深的理解。
“这还用说?我是你们夫妇的媒人嘛!而且证是清美的起名人哪!对你的人生我是负有责任的。”
“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虽然离开了公司,可是心里边却总还是惦记着自己上了三十八年班的公司‘”
“你是公司之友嘛!虽然退休了,可是和公司的缘分是割不断的。隔三岔五地到公司来露露面好了。”
不过,在伊庭听来,市野的话就变成了下述暗示——一直捆绑着你的公司的锁链可并未就此断裂呦!
伊庭走出公司的大门回头望去,在退休之日回眸凝望上了三十八年班从未离开过一天的公司大楼真令人感慨万千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其间公司顺利地向前发展着,以经营办公机器为中心的公司稳步扩大着自己的业务。新近开展的钓鱼器具滑雪器具事业正乘着时代的大潮有力地支撑着公司的业绩。
公司的办公大楼也从伊庭刚入公司时的老化了的建筑物变成了外墙贴满璧砖的笔直亮丽焕然一新的大厦。
那充满现代气息的扎眼的外观充分显示了走在时代最前沿的企业形象。然而伊庭却并不喜欢它。建筑物主体被封闭在像是戴了面具一样的璧砖里,使街景丧失了生气。公司的历史也好,在这里工作的公司员工的喜怒哀乐也好,似乎都被封闭在这幢装模作样的公司大楼里了。
伊庭麻木地注视着公司大楼。他在心中自语,自己不是为了这家公司而耗费了三十八年的人生心血吗,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公司缺了他毫无遗憾之感,倒莫如说是一脚踢开了像他这样被榨干了血汗的员工后,公司变得更加精简利落了。
员工们将人生最宝贵的时间奉献在这幢公司大楼里,而公司大楼则脚踏着这些员工的尸体发展壮大起来。
终于从捆绑了自己三十八年的公司的锁链下解脱出来,恢复了自由之身之际,亦即等于变成了公司的排泄物。
不过,我可不是公司的排泄物!伊庭自己对自己说。三十八年的时间,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不,正确地讲应该是在他发现了妻子和市野的关系以后的十几年的时间里。但是,作为一个从跑道上退下阵来已经没有了生气的人来说,他已经将前段时间反算至进入公司时。他把自己成为“公司奴仆”的时间计算为三十八年。
不过他还没有完全成为自由之身。首先要做的事就是一点一点地清除掉已经浸入自己体内的可悲的“公司奴仆”习性。
退休后的第二天,伊庭不出所料一如既往地在六点十五分准时睁开了双眼。本来已经没有必要如此早起,可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活动起来。睁开双眼家中也是空无一人,妻子已经谢世。孩子们也都成家立业分居单过了。他已经接到清美和长子的邀请,今晚要到餐馆参加二人为他举行的退休慰问酒会。如果他们知道了伊庭那严密的计划以后,肯定会惊愕得目瞪口呆。而如果实施了这项计划时,他们所担心的倒并不是自己的父亲如何如何,他们将会因担心事件给自己带来的影响而吓得浑身瑟瑟发抖。他们一定会阻止计划的实施,这种劝谏完全中为了自己而并非是为自己的父亲。但是,这一计划却是伊庭获得自由恢复自我的必然选择。
他要杀死市野清明。这就是伊庭多年来所制定的计划,是他所担负的人生债务。市野为自己找了老婆,当了媒人,还做了清美的起名人,是接二连三关照自己的恩人。这种恩典越是深厚伊庭所欠下的人情债就越是庞大。市野在恩人的幌子下不断地在伊庭的心灵上捅下屈辱的伤痕。其实并没有必要非等到退休不可。可是伊庭还是等了。那是因为他觉得,在自己设定的等待退休的期间内,随着时光的流逝,对市野的怨恨或许就会消失屈辱的伤痕或许就会抚平.他在心中希冀着:在享受公司恩赐的美味食饵的过程中或许就会忘掉对市野的怨恨。他之所以在退休之前没有实施自己的计划,或许就是因为存在着公司的姜味食饵之故。公司的食饵中布下了可以使人变得软弱无能的毒药。伊庭已经被毒素彻底浸透。但是,公司的食饵最终并未能抚平伊庭的伤口。表面上看那伤痕似乎已经痊愈,而实际上那疤痕下的伤口反在日益恶化,正在静静地向外渗出鲜血。
伊庭对自己如此执著的性格感到惊愕。本以为到了退休之年后对市野的怨恨就会烟消云散,可事实却恰恰相反。人虽然已经退休,而杀意依旧不减当年,怨恨之火并未在他心灵深处熄灭,而是渐渐燃烧起来。在他的体内饲养着一只执拗的怪兽,伊庭真想夸赞它几句,好小子,你活得蛮精神嘛!
在伊庭向市野告别时,对方露出了释然的表情。伊庭的存在对市野来讲大概也呈一种重负。市野在众多董事当中势力最为强大。副总经理没有野心,专任董事是其惟一的对手,但是最近对方身体欠佳经常住院。专任董事阵营虽然若无其事地说不过是小恙而己,但私下的传闻却说对方已经患了癌症,即便仅仅是一种谣传,也会对竞争产生某种影响。
责任总经理在董事中最为信任市野。从舆论上看,市野成为下任总经理的呼声最高.如果不发生意外的话,市野“政权”的诞生是极有可能的。
“绝不能让你的野心得逞!我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伊庭窥望到了自己那熊熊燃烧着的永不退休的执拗的杀意的火焰.那逐渐暗淡的火焰照亮了伊庭退休的方向.如当初对市野所说的那样,在刚刚退休的两三个月里,伊庭要么出去旅行,要么就坐下来读书,再不就出去听听音乐会过上了一段悠然自得的日子。他第一次认识到:所谓自由就是时间要由自己进行支配。当初去公司上班的的候,时间是自动流逝的。埋头工作也好,没有正经的工作呆在那里瞎混时也罢,只要呆在公司里,时间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而去。
但是,当一个人恢复了自由之身的时候,如果不主动做点什么,时光便会停住脚步,自由而庞大的时间与一种巨大的压力便会一起向你压来。一个习惯了在公司中那种时间自动流逝状态下生活的人,现在一分一秒都必需自己支配,否则时间便会静止不动。这种压力几乎要将人压垮。所谓自由就是冻结了的时间.倘若没有一种生活目标和积极主动性,自由这一重负就会把你压得粉身醉骨。被压者除了成为植物人以外别无他择/没有生活目标的人,有了自由就是植物人。从表面上看伊庭似乎惬意地支配着自己自由的时间,而实际上却是每时每刻都在背负着时间的重压.债务下的自由绝非真正的自由。债务的清算的念头在压迫着他。这便是他的生活目标。是一种反社会的生活目标。这是一种充满了干劲的人生,也可以说是他余生的目的。这一余生的目的将永无退休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