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
督署后院的茂林修竹、鱼池假山、亭台楼阁全都缭绕着淡淡的晨雾。在一株虬枝盘杂的千年楠木树下,赵尔丰着一身宽松雪白绸缎练功衣裤,一根雪白如银的独辫盘在头上,在一片茵茵草地上仗剑练武。他出剑如同闪电,腾、挪、跌、跃,如阵阵旋风,全不像年过花甲的老人。看得出,久经战阵的赵尔丰是有相当功夫的。可是,舞着舞着,他的功夫有些乱了套——这会儿,赵尔丰心乱如麻。上任伊始,他就看出了四川局势的复杂性、危险性:川人保路的背后,明显有“孙文”乱党同盟会的指使、挑唆,唯恐天下不乱,进而达到“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目的。因此,他在将张澜等川路同志会的吁请代奏朝廷时,明确表明了自己的观点,即:无论如何不能断然拒绝川人保路要求,否则“变生顷刻”!然而,由小孩子溥仪当皇帝的朝廷,政治上非常短见,对他的意见置之不理。不仅不给李稷勋、盛宣怀、端方等人任何处分责备,反而准许盛宣怀奏请,将李稷勋官升一级,为川汉路宜昌总代理。同时上谕下达,对他赵尔丰予以严斥,谓:“四川集会争路,别有阴谋。饬赵尔丰严行弹压!”消息传出,全省大哗。保路会股东会于七月初一日召开大会,与会者上万人,闻讯后愤怒万分;大会决议即日起在全省罢市、罢课、罢工;全省数十州、县立即响应。局势有些失控了。在极度的不安中,他于七月五日同成都将军玉昆联络奏请朝廷,请将川省路权问题交资政院决议,并请暂归商办。然而内阁仍然不准,并以宣统皇帝的名义严饬他迅速弹压、解散川省保路会“非法组织”,威胁他,如果再这样处事优柔寡断,将他立即解职并递送进京审判!
“该怎么办呢?”赵尔丰收了剑,在心中喃喃自语:如果自己站到川省保路会一边,朝廷不容;如果听从朝廷的,川局则可能大乱。非此即彼。没有办法,他只有听朝廷的。
“大帅,你要的人都到齐了。”这时,他的亲信、川省会办王淡轻步来在他的身边,屈身带笑小声报告。
“嗯!”赵尔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将剑递给身边的一个仆人,并注意打量了一下二哥留下来的这个对主人忠心耿耿的会办。王淡是个白胖子,尹昌衡的上司,像是一团发酵的白面团,总是带着笑。
“保路会股东会的首领,蒲殿俊等九人可都全到了?”赵尔丰问。
“回大帅,都到了,我让他们九人在五福堂上坐等大帅接见。”
“张澜、罗纶也都来了?”赵尔丰又特意问。
“都来了。”
“我们的人呢?”
“也都来了。”
“好!”赵尔丰说着,就要去五福堂理事。王淡压低嗓门,显得知疼知热地对他的新主子说:“大帅消消停停地吃了早饭再去吧,这些人,有卑职照应。”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消消停停?”赵尔丰不领情,只是吩咐王淡:“你去照应一下,本督部堂去换了衣服马上来!”
很快,赵尔丰来在五福堂。他威风凛凛地在签牙桌后一坐,虎威威地扫视了一下到会的人们。两边的人分坐两排,可谓泾渭分明。左边一排依次坐着蒲殿俊、罗纶、颜楷、张澜、彭壮芬、江三乘、邓孝司、王铭新、叶秉承。另一边坐的是赵尔丰的表侄—布政司尹良、兵备处总办吴钟容、巡防军统领田征葵、教练处总会办王淡、心腹幕僚饶凤藻。与会人员都注意到,向来衣着随便的赵大帅今天特意着了官服:头戴一品红珊瑚顶戴伞形红缨帽,身着金粉仙鹤大蟒袍,脚蹬粉底皂靴。向来神态冷峻的赵大帅,这样一打扮,使今天这个场面越发显得郑重而又森然。
“今天!”赵尔丰正襟危坐,干咳一声,用一双满含杀气的眼睛瞟了一眼在座的张澜等人,开始训话:“在座的都是川中宿老,名绅。本督请你们来,一是向你们通报朝廷关于川路的旨意,二是大家商量一下,拿出个解决川局当前混乱的办法!”说着示意,让王淡上前来,从签牙桌上拿出内阁回电交蒲殿俊、张澜等九人一一传看。内阁的回电态度相当无理蛮横,谓:“……倡议之人皆少年喜事,并非公正士绅。且闻留东学生纷纷回川,显有学人煽惑情事。名为争路,实则别有阴谋,非请明谕旨,责成赵尔丰严重对待。”“倘再借端生事,贻误大局,定治该督之罪。”
“我就搞不懂了!”五福堂内响起咨议局副局长、保路会副会长罗纶浓郁的川北口音,“圣上多次表示过,当今所做的一切,俱按先德宗皇帝(光绪)定下的国策进行。关于修路,光绪皇帝明确说过:‘庶政公诸舆论,铁路准归商办’。可是?”
“一朝天子一朝臣!”赵尔丰相当蛮横地打断了罗纶的话,语气歪酸地说:“在座诸位都是有学问的人,有句新话想来都是知道的:‘时代变,国策也得跟着变。’哪能食古不化,削足适履?”
“我蒲伯英倒要请教赵制台!”咨议局局长兼四川保路会会长蒲殿俊发言了。这个出身于四川省广安,曾在清末中乡试首名解元,后留学日本,毕业于日本法政大学的饱学之士,在这一群长袍马褂、国粹打扮的绅士们中间,是唯一穿西装打领带的“新派”,背上却又很滑稽地拖了根假的大辫子。他说:“制台大人刚才提到了时代变,国策也要跟着变。这确是至理名言!”看赵尔丰连连点头,蒲伯英话锋一转,开始了连珠炮般的驳问:“那么,比如税捐,先皇帝规定,不准预收税赋,然而,川省的税赋已预收到了宣统四十年。又如,先皇帝规定,官绅犯法,与民同罪。而今眼目下邮传部大臣盛宣怀、李稷勋等却公然侵吞我川人路款,犯罪连连,结果却不仅没有被治罪,反而在一旁弹冠相庆……那么,究竟哪些是可以变通,哪些又不能变通?让人好生扣脑壳!如其这样无章可循,随意变通,唯我所需,可能老百姓也要变通啊!”嗨呀,这蒲伯英简直吃了豹子胆,正话反说,不仅将制台大人整惨了,而且末尾一句话,还含有威胁意味。在座的名绅们,不由得都抬眼注视着大帅的表情。赵尔丰并没有马上发作,只是一张老脸上气得青一阵白一阵的。吴钟容这就适时出来打圆场。
“诸位!”吴钟容笑着说,“今天大帅请大家来,是求贤若渴。我们应该体谅大帅的难处,有什么话,什么事也都该平心静气地说。应该心平气和。不要搞成个诸葛亮舌战群儒了,是不是?”看了看高坐台上的赵尔丰,川省兵备处总办又说,“你们有什么不同见解,找一个人汇总起来说!不要搞得东说南山西说海的!”
赵尔丰这才点了点头,用手抚着颔下胡须,幽幽地说:“本督部堂尽了力,将川路股东会、保路会的上奏转奏了的。刚才诸位也看了内阁批复,我现在也是棘手处处。期望大家不要性急,用你们四川话说,性急吃不下热稀饭。总之,本督部堂竭力体恤川人,竭力同朝廷沟通。你们也应体恤朝廷、体恤本督部堂!一切以大局为重。”
赵尔丰满以为他如此一说,在座诸位绅士就会噤声,听他摆布了,不意张澜应声出口:“朝廷明明不准我川人筹款修路,却口口声声称这是体恤民艰,这话不通。我要接着蒲伯英刚才的话往下说。试问,朝廷取于我川人的肉厘酒捐等等,年年有增无减,而川省连年天灾人祸,朝廷何以不体恤民艰,减轻赋税?何以独我川人修路一事,朝廷便要体恤起我川人来了?再说,盛宣怀等将我川人修路款项七百万两血汗银硬吞了下去,朝廷若是真的体恤民艰,就该要盛宣怀等将这笔钱吐出来,并明正法典。如今全省一百多州、县宣布罢市罢工罢课,大帅找我们来,无非是要我们出面,让川人停止罢工罢市罢课!实话实说,我们办不到,也不会去办。唯一之法,就是上面收回成命,铁路准我川人自办。依法惩处盛宣怀、李稷勋等人,如此,川局自会风平浪静。”张澜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
“你们这还有王法吗?!”赵尔丰终于发作了。他在签牙桌上猛拍一掌,顺手从卷宗里拈起一张同志会散发的《川人自保商榷书》,豹眼环张,扫视全场,对张澜等人冷笑道:“我看你们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张传单是你们同志会散发的吧?你们公然煽动全省各地不纳粮、不交税赋。我实话对你们说,就只这一条,本督部堂就可以判你们的死罪!”说着声音放缓,“本帅是怜惜你们都是有功名的士绅才请你们来,本想开导你等共渡难关,共襄胜举,可你们一个个如此任性乖张,不知底止。再这样任性胡为,哼!”话刚落音,座下年仅三十一岁的川省股东会会长颜楷却硬生生地顶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的?流血罢了,四川人还怕流血吗?”
赵尔丰简直气昏了:“你们,你们,你们……这些人!”赵尔丰哆嗦着手,指着堂下颜楷一班人,脸色铁青。
“送客,送客!”赵尔丰的表侄、布政司尹良看情况不对,赶紧宣布散会。
赵尔丰的算盘打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