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胆小,面儿矮,怕丢人,连请个小保姆都不敢,我今天连滚带爬地找法官求情,所有的路人都回头瞅瞅我,你说我送他的是什么?”老王撑着地面苦笑道,“我送给他一个良心。”
好像不是这样的,杀人就该偿命,与良心无关。可老许没法劝,这不是老王的好日子,是他一辈子最糟心的时光。要不是收那些铁,搞得手头紧,他连老王的工钱都不想要了。他此时能做的就是多陪陪他。老王是那种用不着你陪他聊天散心的人,那就陪他晒晒盛夏的太阳吧。可是老王有他的计划。他拿着法官的照片守在门口辨认每张出入的脸。他不想跟上次一样,直接进去敲法官的门,他要更可怜,守在门口,让从法院过往的人都看见他。他甚至要把老许撵走,这样法官问他是怎么过来的,他就说他是从家爬了五公里过来的。在他的计划里,他要让法官不忍心拒绝他。
老许被他赶走了,他把三轮车停在街对面,坐在树荫下远远地看。中午法官没出现,几个从法院出来的同志停在老王身边,想帮帮他,都被他摆手拒绝了。那就继续等,下午更热了,柏油路被烤得冒浆。老王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有一阵儿老许还以为他被地面烤死了,连忙往回跑。到了马路中央,老王抬头示意他别过来。老许左右看看,去东边路口买了两块西瓜。
回来的时候他惊呆了,虽然他早料到会是这样,但这场景还是震到了他。他看到门口的老王仰着头对着法官哭诉,法官蹲下来劝了老王几句,起身要走,老王趴在地上跟着他蹭了几米,一下子抱住他的小腿,年轻的法官转身跟他解释,老王不听,眼睛一闭,就在法官的皮鞋上咚咚咚地磕起头来。
看着这些,老许懵了,站在十字路口,进退不是,双脚真跟被柏油粘住了似的一动不动。他吃了口左手里的西瓜,红浆从嘴角冒出来。就在斑马线上,即将变灯的一刻,老许两手发抖地哭了出来。
6
体检非常麻烦,抽血,验尿,血脂,血压,血糖,CT,X光,视力,鼻腔,听力。早知道这样就不带佳明过来了。四个楼层,十二个诊室,折腾一上午。医生让他下午两点过来拿结果。保险公司的人三点半过来,老许看看表,晚上下班前,他的命就是外孙的了,而且那么贵。
许佳明还在大厅看书,其实只是看书里的插图。都是老许当破烂收上来的,收了半年的废品,那些铁还得等段时间出手,报纸、纸箱和酒瓶,他怕有肝炎病菌,当天就送到废品收购站去。但有些不卖,带字的成册的他都留着,虽然没几本书,基本上都是《故事大王》《故事会》和《读者》,但老许分辨不出来,他认为这些都是书,都是精神财富。过两年他死了,他会给许佳明留一套房子,留一笔保险赔偿金,再就是十箱子的精神食粮,现在已经五箱半了。
那怎么预防细菌病毒呢?首先老许相信书和酒瓶子、罐头盒不一样,肝炎患者用过的餐具,肯定不能用了。可是他们看过的书,也许还是干净的。况且他还留后手了,他跟花园工地的人要了些板子,打了十个木箱,书装满后,在里面淋上“84消毒液”再钉死,过一个月再开箱。如果佳明不像那些读书人一样蘸着口水看书,就一定没问题。他为外孙做了那么多,却还不敢放心去死。
体检时间很长,佳明没催他没怨他,性格和他妈妈一样好,这让老许有点担忧,智力不高,不敏感的人,性格都特别好。他坐到外孙身旁,佳明对一幅插画已经盯了快十分钟了。黑白画,林子里的两只狼,母狼跟在公狼身后,全都侧着头往画外看。老许摸着他的头问:“看了多少了?”
佳明此时才知道外公在他身旁,也不惊讶激动什么的,很淡然地翻过一页说:“书带少了,我重看的。”
“你要是识字,能看的就多了。”
“为什么?”
老许想教他,可里面的字他最多也只认识一半。他以前在学堂认的还是繁体字,从朝鲜回来,汉字都变简单了,好容易学会,又简化了,然后呢,又繁体化了。他崩溃了,索性不学了,认识几个算几个,搞来搞去说是消灭文盲,反倒让他这种识字的人成文盲了。
老许说,他得会拼音,这样能查字典就好了。他昨天还收了一本《新华字典》呢。
“姥爷,我饿了。”
老许拉着他走出医院。走过凉亭,他想起来,有一年秋天就是和女儿坐那儿吃的饭,好像是土豆丝卷饼,也是在等会诊结果。那时候佳明还没生,来看什么病?哦,他记起来了,就是来做胎前检查的,检查佳明在玲玲肚子里好不好。哦,他又记起来一个事,他应该还有个外孙女呢,不然不会让他们等那么久。他女儿怀的是龙凤胎。
看着小贩在土豆丝上刷酱,他难过了,同样的情景,他老了不少。他有点难过,过了六七年还吃路边小摊儿,还这么没出息。他冲小贩摆摆手,说不要了,带着佳明进了一家馆子。可是他看看菜价,又舍不得了,点份水饺让孩子吃饱得了。反正他老成这样了,吃了也是浪费。他跟服务员强调,不要放醋,要叉子。许佳明吃饺子不蘸醋,而且一定要用叉子。
孩子话不多,以后得跟老许和玲玲一样,人生注定孤独。他看姥爷不动筷子,他也放下叉子不吃了。老许拗不过他,叫服务员再上一份三鲜的,给自己倒好醋,跟外孙一起吃。
两点十五分回到医院,大夫说再等等。难不成他也怀了龙凤胎?他拉着外孙下到一楼大厅,站在挂号窗口看上面的牌子,摘出三样接近的,儿科,脑科,神经科。他走上前向窗口问:“给小孩测智商要挂哪个科?”
儿科。大夫拿小灯照佳明的耳孔,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又给一个小勺捂住单眼看视力表。佳明喜欢这个,位置不一样,可是“山”开口的方向却没变。大夫把口罩摘下来,跟老许说:“没问题啊。”
“我想测测他智力。”
“智力?”
“他妈妈是傻子。我怕遗传。”
“为什么?”许佳明插话。
“看上去挺好的,”大夫审视着孩子,说,“多大了?”
“再过三个月六岁,明年这个月就上学了。能测测吗?”
“不是测的事儿,真想知道得做脑电图。我建议你先别急着做,挺贵的。我问问他。”大夫弯腰问:“小朋友,多大了?”
许佳明不说话。大夫看看老许。老许摇摇佳明胳膊,说:“叔叔问你话呢。”
“你多大啦?”
“我姥爷刚告诉过你,五岁零九个月。”
大夫乐了,对老许一摆手,说:“没事儿,回去吧。”
一块大石基本落地,老许拉着佳明想飞奔两步。而佳明不高兴,拧着姥爷的手走在后面。上到三楼时,佳明说话了:“姥爷,我不傻。”
“对,佳明可聪明了。”
“不是,你刚说我傻的。”
老许停下来,眨着眼睛说:“姥爷错啦,来,姥爷抱你上楼。”
佳明扭着身体不让抱,挣开他的手,瞪着他说:“姥爷,我真不傻。你每天晚上出去我都知道,你一出门,我可害怕了,我灯都不敢开,就等着你回来。可我就是不说,我知道你去挣钱,我要是说了,你就舍不得去了。”
老许回身把楼道窗户打开,风吹得他眼睛通红。他捏捏鼻子,咬着嘴唇。真受不了自己,快七十了,还会哭。他合上窗户,拿手背擦擦眼睛,拽出手绢给外孙擤鼻涕,揣回口袋说:“上楼等着吧。”
他和佳明坐在诊室门前的椅子上并排看书,他勉强读完一个小故事,佳明还在看那两只孤狼。三点钟还没出结果,保险公司那边今天肯定得推了。要不过几年再买吧,他身体还不错,要是今年买了还不死,就是浪费。从今天开始,外孙不再是个负担,他是个懂事的大人了。再熬两年吧,他得为外孙好好活着。这么多年老许头一次体验到,原来幸福是这样的。
护士叫他进去,他把书放下,让佳明别动。大夫在里面等着他。他看眼表,快四点了,一会儿回去还得把豆腐买了,过油吃。
“许林森?”刚进来大夫就问他。
“对。”
“你还抽烟吗?”
“以前抽,刚戒。”
“嗯,以后也别抽了。”
大夫侧身,双臂支在桌子上看着一连排的透视照片。老许靠近一步,问:“哪张是我的?”
“都是你的。”
“这么多?”老许笑着,“大夫,我想先不买保险了,所以我这体检结果什么样都无所谓。是我跟他们讲,还是你跟保险公司的人说?”
“那是医院跟他们有合作,我不负责。”大夫的小铁棍指着照片,想了一会儿说,“叫你家人来一趟吧。”
老许没明白,两手插在裤袋里乱抓,低头冷静一下,他知道了,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抬起头说:“大夫,我要是得了什么病,你跟我说就行。”
大夫看看他,摘下眼镜,双手搓着脸,长叹口气,说:“还是把你子女叫过来吧。”
7
老许下楼去等,刚敲了二十分钟的门,屋里没人,要不然就是于勒听不到叫门声。玲玲他们两口子住二道区,和汽车厂刚好是长春的两个斜对角,过来一趟得俩小时,又没有电话,总不能提前写封信,定好日子再来吧。
已经是秋末,各家门前成堆的白菜陆续入缸腌上了,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摇摆,就等着一场大雪把这些落叶和白菜帮子埋起来,眼瞅着又一年过去了。老许点上烟,看着树叶在风中飘来飘去。他看不到明年的落叶了,也吃不到明年的酸菜了,今年能吃上几颗都不好说。保险公司拒绝他的投保,同样,他也拒绝了医院的观察治疗,都是因为钱。
他重抽起烟,虽然现在他抽半支都费劲,但是,早死早超生。下辈子托生成牛马,都能比这辈子强点儿。他把老王的活儿辞了,那场官司也打完了,他儿子被判死缓,意思是等两年就改无期。不用偿命,下半辈子吃喝不愁,算是打赢了吧,算是老王的磕头下跪有效果了吧。庭审那天一度混乱,老许也去了,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知道他儿子杀的是什么人,老王是怎么瘫的了。在公诉人、检察长、律师和被告的一问一答中,他全明白了。
那天老王几次撑着桌子破口大骂,他骂他儿子,最后一次竟然要老许背着他冲到被告席,抡起拐杖去抽儿子的头。他们被提前赶了出来。两个老人坐在法院门口的台阶上等宣判。萧风瑟瑟,老王哭着说自己造的是什么孽啊,落这么个下场。老许喘半天,说不出来话,一口气卡在嗓子眼。他想说自己有孽,老伴儿死得早是他造的孽,生的女儿是傻子也是他造的孽,但是老天爷不该让他在这个时候,在佳明刚懂事、老许刚想好好活下去的时候得肺癌。
他去过孤儿院,转一圈就出来了。那群半大小子,还有那些模仿他们的孩子,他宁可带外孙一起走,也不送他去那种地方。或者跟玲玲商量,佳明的妈妈。可能不行,她养活不了他,她的丈夫于勒也没责任养活他。
快到中午时,有人拍了他一下,是于勒,跟他比画半天。老许还不习惯跟他打交道,知道说话没用,也对他比画。他和于勒忙活一阵儿,对方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这个老许明白,走进去,问道:“玲玲呢?”
玲玲没事儿,一直在家看电视呢。老许问她怎么不开门。她说你们自己开门啊。老许说爸看你来了。她说我知道啊。总有什么不对劲,他回头看看门锁,指着于勒吼道:“我是她老子,我都没这么干过!你把她反锁在家里?”
于勒慌慌张张,“啊吧啊吧”说个不停。估计女婿在给他讲,玲玲有回自己出去走丢了,过了好久才找着的故事。老许点点头说,等她熟悉这个家就好了。于勒做了个“吃饭”的手势,老许摇摇头,于勒还是进了厨房。
老许把电视关了,想跟玲玲谈谈,憋了半天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只好打开电视陪玲玲一起看。刚好是《动物世界》,玲玲最喜欢的节目。她以前爱看电视剧,怀了佳明以后,有天发现电视剧都是编的,瞎扯淡的,就转而迷上了这个,更真实,但也更残忍。她最喜欢袋鼠那期,成百上千的袋鼠妈妈带着宝宝蹦来蹦去。可惜后来不播了,那都是六年前的节目了。
这集讲老虎,从一只怀孕的虎妈妈讲起,她生下三只小虎。一只循着气味过来求欢的公虎咬死了其中两只,他的目的是杀绝母虎的后代,好和母虎重新交配。母虎不干,叼走仅存的遗孤藏好,然后和公虎展开一次决斗。决斗持续一夜,公虎被赶跑,片子最感人的一处是,母虎回来时迷路了,她一路哀号,找了三天,才在上游的洞穴见到自己饿虚脱了的孩子。
玲玲看哭了,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老许叼烟沉默,他知道自己就是那只公虎,剥夺了女儿做母亲的权利。多说也没用,老许起身拿外套,说得去接佳明了,佳明上学前班了,成绩特别好,什么知识一教就会。玲玲含着泪说,真好,真好,他比他妈妈强多了。
玲玲送老许去公车站。老许怕她再走丢了,让她记着怎么回去。玲玲给他看个纸条,于勒把地址写在上面了,她不认字,但可以给别人看。
等车的时候下雪了,天还不够冷,雪花特别大,飘在空中迟迟不肯落下来。19路车人太多,老许说等下一班。其实他知道,他这个岁数,上车就有人让座,他只是有些话还没说。他想告诉女儿自己得肺癌了,要死了。可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呢?虽然她的亲妈亲爸很早就没了,但她还是理解不了,死亡的有去无回,是多么令人伤心的一件事。
19路车又来了,老许找好零钱,从中门上去,转身望着玲玲,对她挥挥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玲玲,你好好的,爸就要死了,你好好的。”
玲玲听懂了,懵在站台。中门已经关上,汽车缓慢启动,她忽然跳下马路,扑过来,扒着车门缝对老许喊:“爸,我恨你,妈也恨你,他们都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