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伯是晚清的举人,浑身带着一股子酸腐劲儿,整日价儿跟一帮乡绅骚客谈诗论赋。后来大清被一帮长毛鬼子给占了,乡绅骚客尽数散去,叔伯无事可干,终日烦闷,于是就恨起这该死的侵略者。叔伯是保皇派,腰里终日缠着黄龙旗,拖着条辫子。每日晃进镇口的酒馆里,撩开灰黄色的大褂,翻出几枚铜钱丢到柜台上。无人不知我叔伯腰间的物件,但总是有好事之人凑过来脑袋瞪大惊奇的眼睛,“呀不得了啦,你腰里这缠的是什么新奇玩意呀?”。叔伯从不避讳,敞开了叫人家看:此乃我大清之圣物!皇上赐的!引的一阵哄笑。
革命越闹越凶,街上穿土黄衣服戴青天白日大盖帽端着长枪的**子越来越多,国难之时,唯兵是重,不管品行好坏全被抓来做了兵役。最近这些家伙有了新的任务,开始抓溜着辫子的成年男子,见一个抓一个,拿剪刀绞了去,若有反抗便一刀剪到脖子上。叔伯白日里不敢出门,扒着门缝朝外望去,有刷刷地皮靴子声就要吓破胆。这帮当兵的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头。前些日子在村东头的槐树下吊了一个满人,骂了当兵的是狗娘养的,便被抓去拿麻绳绑了,辫子上接了根绳子,抛到槐树丫子上,给吊了。这当儿满人知道厉害了,吓的惨叫。说来也怪,平日里墙头掉块砖都能引起一个镇子的狗狂吠,这惨叫竟能叫猫猫狗狗吭吭叽叽直往草莴子里钻!
天气冷到骨头里,当兵的抓了些人去做看客,个个半遮了眼睛,脸色煞白,大气也不敢喘一个。当兵的看了看日头,先是转了转腰间的枪套,又摆了摆头上的土黄色大盖帽,搓搓戴了白手套的手,从架子上捡了一只明晃晃的大刀,朝看客们瞄了一眼,嘴角似笑非笑的动了一下,随即舞动大刀,一道明晃晃的刀光从手指缝闪进眼睛,人群一阵惊呼。大寒的天气很快冻住了伤口,犯人的半截身子吊在半空中,眼睛还瞪着,两只手胡乱舞着。看客们尽数散去,惊恐不已。半夜下起了雪,犯人还在那吊着,叔叔坐在床上倚着红黑色的大漆木柜,哆嗦着抽起大烟。突然又是一声厉叫,惊的栖在窗口的鸡鸭一阵扑棱。叔母正在怀着克儿,吓得从床上坐起来,“听说村口杀了一个披着辫子的保皇派?”叔伯磕掉烟锅里的大烟灰,依然不舍得脑袋后边的辫子,推开叔母,呵斥道,“臭老娘们你慌什么慌,脑袋还在头上,保准没人敢来取了他,我是大清的举人,是天上的星神,谁敢来取我脑袋!”“你是什么狗屁星神,我明日就去告了你去,看你有命见着后天的太阳没!”叔伯慌了神,“叫喊个甚?你去告了我试试!”叔母从枕头底下摸起剪刀扯过辫子就要剪,叔伯还是护着脑袋上的大清帝国,不肯松手。叔母急了眼,使劲一挣,没坐稳,径直扑倒在床下,剪刀张开了口,刺进两只眼睛里。叔伯一个读书的人,看的心惊,跳起来冲到房门边上,扯了扯门闩没扯开。叔母疼的发癫,挣扎着爬向叔叔,叔叔尖叫着胡乱扒拉着门栓,手抖得厉害,抽了几下没得逞。叔母已经攀上他的脚,叔伯情急之下狠狠的踢了她两脚,叔母打了个滚,叔伯终于扯掉门栓,逃了出去。
叔伯无处可去,趴在我爹的窗户上朝里瞧了瞧,又看了一眼自己的门房,没敢吱声,悄悄地出了院门,踩着没脚的厚雪,瑟瑟的走在路上。叔伯踉跄地走着,来到了村口,大雪亮的晃眼,叔伯被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伸手摸了一摸,正是午间被砍的那个长辫子的保皇派,吓得尖叫一声,嗓子却被痰堵了,像鸣鸭一般。欲抽身逃开,不料脚下一滑,竟扯掉亡人的一条胳膊!叔伯哑着嗓子连滚带爬要跑,惊醒了暗中抓哨的士兵,三两个黑影冲出来,大声喝断:“是哪个王八羔子!站住,不要跑!”叔伯哪里肯听,不知哪来的力气,像只狗一样手脚并用一窜老远,顷刻间消失在大雪茫茫的夜色里。当兵的凭空放了几枪,不知道又惊醒了多少心惊的人。雪还在下,当兵的循着脚印走了一段路,便寻不着脚印了,觉得沮丧,四下看了看,把枪甩到肩上,悻悻的走了。
叔伯回到家里,靠着门喘半天气,又壮着胆朝自己的门房里瞧瞧,叔母瞧上去是疯了,靠着桌子腿哭哭笑笑,满脸的血。叔伯手下使了劲,门咯吱一声,叔母一个机灵,脸上堆了笑:“哎!老杨你来了?”叔伯咣当一声关掉房门,躲进了柴房。
天刚蒙蒙亮,杨家院子里就挤满了当兵的。我爹我娘站在堂前冷眼看着,一个长官模样的人拿刀指着我爹:“这屋子里可关着什么人?”
我爹说:“长官要想知道,一把破锁两叶薄门,自行破开便是。”
我娘心疼祖上留下来的产业,忙去阻拦,“我来开便是,破开了又要找人来修。”
我爹伸手挡住我娘,“别人家的东西你心疼什么?”
“这,我可动手了!”长官看看我爹,我爹甩一甩袖子,长官头一扭,“开了!”
一个当兵的跑过去端起枪冲着门锁就是一家伙,“砰!”的一声锁炸开了,长官扯开当兵的,一脚踢开房门,叔母一夜间头发全白了,嘴里喊着“老爷,老爷!”扑了出来,长官被吓了一跳,嘴里骂着跳到一边。叔母还要去扒拉长官的脚脖子,长官恼了,骂道,“哪来的疯婆子?那个留着辫子的保皇派呢?屋里有没有?你,进去看看!”
长官一脚踢进去一个当兵的,当兵的跌进去翻腾了半天,又钻出来扶了扶帽子,“报告长官,里边没人。”
“没人?”长官摸了一下下巴,“谁给这婆娘锁屋里了,眼睛还他妈给整没了,你!杨老保,这你家出了那么大事你就睡的那么安稳,一点不知道?”
我爹摇摇头,“一概不知。”
“这是什么一家子人,哼!”长官冷笑一声,“这老东西肯定是被吓破了胆子,昨夜跑路了。这大雪封路的,也定是死在路上了。散了散了!”
叔母却扑了上来,“长官不能走,长官不能带我家老爷走,头上溜着条辫子,那是要砍头的呀!”
长官嫌晦气,“你这个丧气的玩意,脏了我的衣腿!”叔母更加疯癫,长字被抓弄的恼了,夺过一把长枪直直地刺进叔母的胸脯,又拔出来把枪扔给当兵的,像是杀了一只鸡,转过身径直走了。
叔伯从门缝里看的清楚,裤子早被吓湿了。当兵的走远,吴妈小跑着过去栓了门,回头望一眼我爹,“老爷啊,这个怎么收拾。”
我爹指了指柴房,“自个儿作的恶,自个来收拾,这个世道,浑水少淌!”
吴妈搭拉下眼皮朝后院走去,我娘暗中使劲扯一下我爹,“他可是你亲弟弟!你咋能这样狠毒!”
我爹轻叹一口气,走进屋里。我叔伯见院里没了动静,一头栽出来,连滚带爬来到我叔母边上,血水已经变成冰渣子,叔伯将还带着余温的肠子塞进叔母的肚子里,慢慢的拖进屋子里。
半夜时分,我娘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抽掉门栓,我叔伯就一个踉跄栽进来。叔伯坐在地上,怀里还抱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婴儿,脐带还没剪,滴溜下来一大截。叔伯脸上泛出点笑来:“我滴儿,这是我滴儿,生了……生了,你看……”我娘赶紧接过来都在怀里抱着,用棉袄裹了,放到床上,又吩咐我叔伯,“快去喊吴妈烧点开水来!”又心想,还是算了,自己去喊吧。出了正房门,瞧见叔伯门房里黑洞洞的,黑漆的门框像是一口棺材,吓了一个激灵,记不得喊吴妈,踮着脚朝门房口走过去。“春美啊,春美啊……”春美是我叔母的名字,姓什么我已然记不得,也似乎从来没听谁喊过。
我娘趴在门框上朝里瞅了瞅,眼睛被雪晃乱了,看不清楚,但实实在在闻到一股子腥臭味。我娘返身回到屋里,急促地喊道,“他爹!他爹!”我爹披了件衣服从卧房里出来,方才的敲门声本来也惊动了我爹,他欠个身挑起来门帘看一眼究竟又躺下了。出了卧房门看到瘫坐在地上的我叔伯,当做没瞧见。
“喊什么喊,大半夜的。”
“春美这屋里咋没了动静呢?是死了吧?”
“这年月,死个人还稀奇啦?快回屋睡觉,明早起来找一床破席给埋了。”我爹说完一甩袖子要走,我娘扯住我爹,“看一眼!”
吴妈挑着灯从侧门走过来,“老爷太太,我听见吵吵声就过来了,这是怎么了?”
“春美许是死了。”我娘脸上带着寒意。
“被这当兵的戳那么一刀,定是死了。”吴妈挑着灯朝门房里探探头,吓得丢掉灯笼,惨叫一声跌坐在地上。灯笼被点着了,升起一大团火,我爹我娘都看的清楚,堂屋里躺着我叔母,两个血窟窿已经发黑,肚子被破开,肠子流了一地。
我爹扭头就走,“明早给埋了去。”
我娘想起屋里的床上还有个活物,吩咐吴妈,“你去烧点热水去。”
吴妈哆嗦着站起来,我娘撩起裙摆快步走进屋里,找出剪刀,红线,往火炉里添了碳。我娘用红线把脐带从根上系了,把剪刀放火炉里烤了,烤好之后一剪刀下去,半拉子脐带掉到地上,血拉拉的。
吴妈端来热水,用手试了试,把孩子抱起来洗了干净。
我叔伯靠在门上,嘴里含糊不清的喊了一声,“克儿……”
这便是我堂弟,唤做杨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