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质与精神的相爱与相杀，主宰了人类的历史进程。人性的恶劣，在于架空纯真，追求虚伪。凡受到歌颂的必然曲高和寡，而被大伙儿唾弃的则有着广泛的市场。
杜大诗人就说过，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多数人还是乐意当一只米虫或者书虫，毕竟神圣离自己太远。比如说歌颂孔子，却没几个人认真考虑过要像孔子般困厄于陈蔡之间，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还是庄周揭开了皮相：“吾宁曳尾于途中”，意思是说我宁可拖着尾巴在烂泥里打滚，也绝不要被你剥下乌龟壳供在香案上祭拜，实实在在的吃喝玩乐更容易把握，是这么个意思吧。
从古至今那些纯美的爱情，也恰是因为太稀缺才被赞颂。俊男慕少艾没错，但现实如一只臭脚，不仅不给人好看，还经常踹得你满地找牙。所谓梁祝传说，最后不得不以化蝶来yy美满；莎翁也只好让罗米欧与朱丽叶死掉，才使得两家皆大欢喜。某大作家说了，“娜拉出走以后怎样”？
方一平在后世曾经设想强行扭转过故事，让梁祝活下来，最后演了一出被人唾弃的淫奔闹剧；罗米欧与朱丽叶如果结婚必然引发两家争执流血，这两个可怜的年轻人也必然成了不顾全大局的私心鬼而遗臭万年。娜拉出走以后么，要么是回到父亲身边当米虫，要么是沦入服务业养活自己，或者类似的。方一平最后只能感慨理想太丰满，现实太狗血。
他一直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怪圈，睁眼看着人类几千年在感情的迷途中打转却总也走不出来，自己也无数次和舍友讨论过，结果就是对床上铺的王建洲一语惊人：“人就是天生矫情，生来犯贱”。方一平记得自己当时还在朋友圈发了六个字：贱人就是矫情。
只是今天，抱着烂被子的方一平正和女友行每日早晨的抵额缠绵，却惊觉女友娇腻的鹅脂脸蛋儿变成了毛发粗糙的李逵般刺猬头，大惊之下忙用力推开，细瞧之下，却原来是李大嘴进屋，凑近了仔细瞅着满头黑线的自己。
“干嘛干嘛，你大早上不睡觉搁我这里找啥？”
大嘴一脸神秘，“灵娃哥，刚才做梦想啥呢，把王园娶回来了吧？”
方一平很吃惊：“谁是王园？”
“王园你都不记得了？脑子真摔坏了吧？就是你以前的媳妇儿，你舅舅王能当初看你家日子好，那个老混蛋赶着和你家做亲，把王园给你当了小媳妇儿，后来看你爹生病，他就趁机低价抢了你家的二十亩好地，再后来就悔婚，然后你娘活活给气死了。呸！这什么混帐王八蛋的舅舅，你要是没这个舅舅，日子只会好过点儿。”大嘴一脸的不屑。
方一平听得云山雾罩，不过好歹也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情了，暗自感叹一声：“这些，都是套路啊。”
“行了行了，起来吧，吃饭去。别瞪我，自从你娘去世以后，你不都是一直在俺家吃的饭，穿的衣，俺娘就是你娘，这你不会也不记得吧？”大嘴脖子上青筋都蹦起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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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麦面饼子就着陈年的老咸菜，老太太瘪着嘴嚼半天才咽下去一口，瞅瞅方一平：”昨天你那个混蛋舅舅来找过你了，你不在，大概又是要夏赋的事情。吃过饭好歹和大嘴上山，再下点力气，好歹把这关对付过去。“
方一平很吃惊：”夏赋不是夏收过后才征的吧？怎么现在就要了？“
”催催催，当官的都一样，上面要的紧，下面催的急，也不知道皇帝他老人家怎么就手头吃紧。难道说他也喝不玉麦粥吃不上老咸菜了？“
”娘，你说的都啥啊，皇帝就吃玉麦粥啊？人家起码每天一顿白米干饭，十天吃一回鸡！……我到铜城卖柴禾，听说是边关又打仗，要凑军粮呢。“大嘴一脸没好气，闷闷地答。
”噗哧……吃米吃鸡很困难？“方一平差点乐趴下，也有一点不解。
”灵娃，咱们山里人养几只鸡，黄大仙儿惦记；种几亩地粮食，王能那个老不死的惦记。一年到头，可就剩不下多少了，一年到头落个嚼裹就不错了，想给孩子娶个媳妇，难。“老太太摇摇头，”可怜了你们两个娃，跟着我一个老太太受牵累，看看你俩都穿的啥呀。“说说，眼圈红起来，拿袖子抹抹又笑，”好在你们俩都长大了，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去见大嘴他爹和灵娃的爹娘。“
”婶儿你放心，我也长大了，我保证很快让你们都能吃上鸡，也能吃饱饭，最好能让我大嘴弟娶上个媳妇儿。“方一平乐。
老太太笑得看不见眼：“行行行，我就知道灵娃子有本事，不像我家大嘴，就知道个吃。”
大嘴不乐意：“娘啊，能吃是我有口福啊，我也不止能吃，我还能打柴，揍他舅！”
“大嘴，我们这里的庄户人家一年都有哪些营生要做啊，我现在啥也不记得了，你都给我说说，我得想想办法了，咱们又要交赋税，又不能就这么让婶跟着我俩受穷啊”
“灵娃哥，按理说呢，你家现在就剩下你一个人，你那小媳妇没过门，你那舅又悔了婚，都不作数了。你现在就是一家之主，我吧脑子也不灵光，我娘年纪也大了，要不俺家的事情你也看着拿主意算了，以后你的主意也就是我们娘俩的主意，我相信我哥。娘你也信的对吧？“
方一平犹豫了一下，想了想大嘴家确实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于是征求老太太意见：”婶你觉得靠谱不？您要是觉得没问题，以后咱两家就合一家，小事小情我出头，大事情听您拿主意，以后我有吃的决不让大嘴弟和我娘喝汤！”
老太太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尽着拿衣襟擦眼角。
“我就跟你都说说吧，省得你什么都不知道了叫村里人笑话。好在咱村小，本来就没几个人。
”咱们这个地界儿，在棋盘山西南脚，棋盘山在大别山东梢。咱们村以前叫过状元村，因为上面多少辈子出过一个王状元，不过没怎么回来过，状元后人也不怎么回，有时候祭祖回来下，都是县官大老爷和王能老混蛋陪着，我们见不着面儿。地方偏，打仗了都没人乐意来，也没个什么像样的出产，地方倒是太平，除了黄大仙偷鸡，三五年见不着个狼。我们村里长就是你舅。咱们村正好在长淮卫和皇陵卫中间儿，两边都管，两边都管不着也不想管，上面又归中都留守司老爷管，不过从来没见过个像样的官老爷来。离这三十里地往南，倒有个镇子叫做太平镇。太平镇离滁州就只有二十里地了。
“在咱们这地方撑门头过日子，基本要交夏赋、秋赋，倒也不多，上面官也没当回事儿，每个人大概是一季三百大钱儿，一年六百个大钱儿。
”要服差役，也就是出出河工挖水道，杂差主要是修修官衙，别的地方还能赶上给过路的老爷喂马送干粮，咱这里没有像样的官老爷肯路过。运气好的遇上军作，兵营里那些老爷们脾气是坏了点儿，人倒也爽快，干一天还会另外给三个五个大钱儿。
“没什么像样的地，也就是山坡上种种玉麦；水田少稻子产量也少，碾出米换玉麦当口粮；胡麻油点灯炒菜，绿豆红豆黄豆当不了什么粮食，平时熬个粥。前几年听说有个徐子先老爷弄回来一种饭瓜，产量高能顶饿，有个回来祭扫的王家后人给带回来几个种子，现在全村都有，村前边儿小溪边儿全是，也能顶三个月粮食。吃的菜也就是山野菜，有时候军营里不要的陈年老咸菜，不值什么钱也弄到集市上卖，我们都论坛子往回扛，能省下不少咸盐钱。自己种的韭菜，家里喂的老母鸡，山里没法喂鸭子，鹅不敢喂，你舅坏着呢，都叫他偷去了，整个一个王扒皮。”
“别提我舅，我没那个舅，以后送给你当舅。”
“给我当舅？行，你一个月给我五个大钱喝酒。”
“滚！”
“咱这山里，吃饭才是王法，别的都不太难。两个赋税砍砍柴卖卖鸡蛋就打发了。可是怕生病，一生病拿不出钱来，也没个像样的大夫，基本就硬扛着。山里人日子过得苦焦，就在这块了，再说又娶不上个媳妇儿。”
“大嘴，我昨个看咱这棋盘山也不太高，杂树倒是不少，野鸡野兔应该也不缺，你咋就没想过发点财？”
“卖树？得了吧灵娃哥，咱这里的树当柴禾都没人要，那长得，细骨伶仃七弯八扭的一看就不是个正经树，弄到集市上不够人笑话的，能干啥啊？打个板凳都找不到直溜的材料，青皮绿叶的又不能引火。不像西岭沟他们那边深山老林，枯树多的是，刮场风过后，进去随便找找就能拉一排子车，拉到集市上都是十好几个大子儿。咱们这的青皮树，非得提前砍下来晒干了才有人要，老下雨，晒干一回不得个把月啊？山又不大，再等它发家，我胡子都等白了。”
“那这样，今儿个没什么事儿做，地里又烂得慌，就按娘说的，你回头也带上绳子，咱俩再上一次山，我倒底想仔细琢磨琢磨咱这个山，我老觉得有一种树看着眼熟，好像在哪见过。弄不好，它就能帮咱们家过上好日子。”
“就那些烂树？真的假的？那成，我马上就回去取去。你等我一下。”
方一平回屋取出那把柴刀，搁门口条石上磨磨，感觉蛮趁手，看来前任也是个好把式。
正低着头边磨边琢磨，伴着一声吆喝，一道黑影站到了他的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