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和一定律
按常理来讲,人多比人少力量大,人多比人少办事快,但很多普遍的规律在中国并不适用,在中国,得按中国的逻辑与规律来运作。这便有了各种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和现象。
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
一个中国人是条龙,两个中国人就是两条虫,三个中国人就不如虫。
一个中国人做事,两个中国人说事,三个中国人坏事。
民谣和谚语来自于民间,发于实况,无所修饰,往往比官方言辞精美的文章和堂皇亮丽的口号,来得真切。上述的民间谚语起于什么时候,已难以考证了,大概是明清,也可能是明清以前。这已经不重要了,现象的产生与延续,都已跨越了时代,深植于民族肌体中,实难拔除。
曾经有人用“密度法则”来解释这个问题。所谓密度法则,是指当一个群体的密度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这个群体为了生存,就会表现出一种“自疏”的行为,而要达到“自疏”,便会通过一系列自相排挤、冲突,甚至残杀的手段得以实现,以达到某种各方都能接受的平衡状态。还有个“最后产值恒定法则”,也就是说达到一个时期后,财富增长到了个临界点,而人却在不断变多,密度过高,这时候也要“自疏”,互相争斗打压,实在不行,只有残杀灭敌了。
这个“密度法则”或许能解释一些现象,而且和中国历来的情况相符,中国长期都是人口众多、稠密,人口密度大了,而生存空间有限,自残内斗难免剧烈。可人口密度大的国家又不止中国一国,日本、印度的人口密度就比中国大得多,西欧各国的人口密度也不比中国小。奈何古代中国成了长期以来内斗、内耗最频繁、最突出的国家?
其一,人人相亲,人人相轻。亲是外表,轻才是内质。一伙人在一堆,笑容满面,和风徐徐,但背地里却是互相嚼舌,谁谁没本事,谁谁没德行,谁谁靠的某人,谁谁喜欢挑拨离间,攻讦其他人的同时,却干着完全一样的行径。
其二,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内战有术,外战无方。都希望别人在前面冲锋,自己在背后捡便宜。都希望别人卖力,自己在偷偷抢功劳。嫉妒是无能者的通病,面对外敌猛攻时,实无一策,却能将文章、口水、谗言变为利器,将外战有功者打倒,历史上的名将没几个能得善终的。
其三,个人主义,团队内讧。中国古代帝制虽维护共体,压抑个性,实际上却将人人都人格分裂化,一面是口号响应忠君爱国,一面是忙于偷奸耍滑、损公肥私。叫一群人集体办事,很难有人会有团队协作精神,很难有人会把集体的利益放在首位,尽管表现得大公无私,同舟共济。
其四,疑神疑鬼,互不信任。有“二人不看井”的说法,即两个人在井边,没人敢低头去看井,怕另一人将其推下。古代时期,无法律精神,无契约文化,从孩童开始,便普遍地公然说假话,人人之间不厌诈,人人之间不透底,哪怕是把酒言欢,称兄道弟,相互之间心墙堤防,各存猜忌。
其五,无视制度,推卸责任。在权面前,制度便矮了一截,多是钉在墙上,写在书上,说在嘴上,作为共同利益保障的制度,是很难有人会诚心去尊重的,至于遵守、执行,更是天方夜谭。发现了问题,捅了篓子,很少有人会出来承担责任,能躲则躲,能溜则溜,非要有人来扛时,则有人会背黑锅,一般都是权力等级与各势力斡旋的结果,谁无实权,谁关系不牢靠,他就是天经地义该背黑锅的人。
其六,和而不同,包而不容。中国古代是提倡和谐与包容的社会,外表看起来确实如此,常常是一团和气,融融洽洽,皆大欢喜。实质上,那只是一项体面工程。人与人之间往往只是泛泛之交,各自都有其圈子、帮派,虽对人客气,却从未把那人看作是“自己人”,一到关键时,就知相互之间到底客气不客气了。
其七,南辕北辙,东西相压。古代中国人在常年的浸淫之中,提炼出自己的一番政治哲学,非此即彼,非你必我,一方主张的,另一方必然要反对,一方力挺的,另一方必然力拒,无所谓是非对错,而口中却言必称大局、天下。
内斗、内耗之源
关于国人为何有内斗内耗情结,自古都有诸多论述,固有鞭辟入里的,有发人深省的,但我个人认为,虽是精彩,却还没看到实质。
凡物皆有重心,非外而内,非上而下。古代中国在绝大多数时期都是防御性、内向性的帝国,不求向外拓展,而是在内部掠取,重心在内。
上文中讲过的帝国体制下,唯二要务——控制与维持。控制臣民、局势,维持秩序与现状,以图将帝国内的人、事、物都连在国家机器上,使其在掌控之中。
再高明的管控手法,再森严的政治体系都无法超脱最基本的经济原理,控制与维持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其真实的目的是支配与分配。
支配主要是指对人,文臣武将,天下百姓,国家乃人之集合,控制国家的要点是控制人,控制了人,才能全力的支配人,而且是以一种既定的方法、手段来支配人,最后形成惯性力量,君王无须事事来管,各类人群在惯性力量驱动下,国家机器照样运作。办法越来越多,体系越来越严密,个人成了国家机器中的一个零件,难以分离,不管他是否真心情愿,只有扮演自己该扮演的角色,做自己该做的事,他想要去改变,那就是对抗整部国家机器。
分配主要是对物,土地、财物、资源等,创造财富的目的是用来享用,人人要生存、生活,都从社会财富总量中分得自己的那一部分。维持国家秩序与现状,是对权力、地位、等级的维持,因为分配财富的原则,是按官秩、地位、等级这三大要素来的,不管公平与否,成了社会惯例与规则,最后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各人也就默默地遵守。国家秩序与现状发生变化,分配财富的次序便会乱,纷扰由此更多,这个国家便乱了。
不管哪种社会,其核心就是支配与分配,如果用政治经济学的术语便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
现在很少说“支配人”,因为这词太强硬了,太没人情味,大多时候会说对“人力资源配置”,或“人力驱动方式”。在农业社会,人的驱动方式主要是政治权力,在商业社会,主要是商业利益,在现代社会,主要是商业资本与市场机制。任何社会都要靠权力来推动,譬如市场机制下,老板给你配定目标,上司给你指派任务,客户要求你做某项事务,你必须得去做,这是别人拥有的合法的、合乎规则的权力,即使你觉得很憋屈,很不合理,也没有办法去拒绝。
同理,分配上不管是任何社会,也几乎难以做到公平。“公平”这个事大概和所谓的“天堂”一样,是很多人希冀已久,却永远达不到的。在中国古代社会,贵族比平民分得多,官员比百姓分得多,贵族与官员,无耕作之劳,无奔波之苦,却锦衣玉食,风花雪月,那自然是极不公平。换成是现代,老板指派下属去工作,管理层守着劳工操作,老板和管理层,他们穿着西装,吹着空调,和客户谈笑风生,不用在外奔波劳苦,不用卖力干活之疲惫,却香车美酒,豪宅藏娇,肯定有不少人认为不公,因而不少人都有仇富情绪。
虽仍是不公平,但相比古代,还是要好,至少有严明的人身、财产的保护措施,而在古代,这方面就太差强人意了。在强权面前,律法为其服务,民权极其脆弱。
“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一谚语从何而来?是从富商身上来。商人想要赚取暴利,便必须勾结官府,他们赚得的大部分钱财,都要分出去。商人经营致富了,便成为各级官吏的敲诈对象,除了名义上的各类捐税,官吏们私立巧立的也必须得给,有商人不愿给的,被弄得家破人亡。生意不好做,富人不好当,明清两朝的三言二拍、几大名著,以及其他文学作品,对当时的商业现状,都做过大量的描述。
若商人成为巨富,腰缠万贯,富甲一方,就会成为皇帝或朝廷的目标。如果发生对外战争,或朝廷用资浩大,国库紧缺,有的皇帝便会向富商“融资”,当然是不还的,作为补偿,会按融资的多少,给予富商爵位或虚衔。这算是半强迫性质的,也有纯强迫性质的,有皇帝为便于敛财,将全国最有钱的商人一起收监,叫家人拿钱来取,否则“撕票”,这纯属绑架了。还有皇帝派专人到地方搜刮的,万历皇帝最是拿手,他专设“税监”、“矿使”,到各处去敲诈商人、手工业者。晚明的工商业本是异常繁荣的,可在他手里,几乎处于崩溃边缘。朝廷和朝中权贵,也会挥动手中权柄,敲向富商。历史上著名的撬杠能手,有梁冀、刘瑾、和珅等。刘瑾、和珅最主要的聚敛手段是贪污受贿,敲诈商人尚属“次业”,将其作为主业的是“跋扈将军”梁冀。梁冀掌权后,对全国的财富进行普查,把富人的姓名、地址、资产等情况逐项登记造册。确定目标后,便不择手段,迅猛出击,以构陷冤狱方式,将其捕捉入狱,严刑拷打。富人知道梁冀要的是钱,便招供交赎金,交不起或者不认罪的,便给残杀或流放,其万贯家财还是被梁冀没收。当时有个士孙奋的巨富,梁冀觊觎已久,他向士孙奋借五千万钱的巨款,士孙奋是个“铁公鸡”,闻听这笔数字,全身的“鸡毛”都在抖,明白梁冀是有借无还的,但畏惧梁冀权势,便同意借三千万。梁冀大怒,骂士孙奋不识抬举,随后即密令地方官府,诬陷士孙奋之母偷了梁家白珠一千二百斤,紫金一千多斤。这血口喷人的污蔑,居然被审理得实,官府判“物归原主”,士孙奋被抄家,其一亿七千余万的庞大家资全为梁冀所有。后来梁冀倒台自杀,其财货合三十余万万之巨。
商人虽钱财丰厚,但在古代中国,主体还是农民,他们是被盘剥最为严重者。在王朝稳定时,税赋徭役是比较恒定的,不会胡乱变动,同时吏治也比较清明,各地对百姓的搜刮相对较轻。但王朝一旦出状况,国家受困,最终买单的,毫无疑问便是农民。
譬如异族来攻,镇压叛乱,兵饷节节高升,朝廷便加赋增税,还硬拉百姓去当兵御敌。各地方又擅自加码,然后摊派任务给执行的小吏、差役,民间一见穿皂衣的人,便色变而逃,如避瘟神,皂衣是古代差役们常穿的衣服。杜甫的名篇《三吏》、《三别》,便是描述安史之乱中,为镇压叛军,官府派衙役征收粮税,强拉壮丁,闹得民不聊生、骨肉分离的真实情形,将官吏差役的穷凶极恶与百姓的疾苦与辛酸,跃然于纸上。
再譬如中央混乱,朝纲腐败时,朝中大员们忙着争权夺势,各地方官吏忙着鱼肉百姓,反正纲纪都荡然无存了,无人来管了,更是肆无忌惮。几乎外戚宦官专权时,朋党之争时,奸佞当道时,都会出现上述情况,在无休无止的挤压下,不计其数的人倾家荡产,成为流民,道乞求食,他们成为农民起义军的最大来源,敲响王朝丧钟的往往就是他们。
莫说商人、农民等普通百姓,即使是达官显贵,一旦被皇帝猜忌,被其他大臣扳倒,命运同样凄惨,一般就四字:抄家灭门。翻开史书,尽是这样的例子——昨日显赫高位,众人齐赞其功高卓著,德行清高,谁知一瞬间即崩倒,其家财没入充公,其子孙被杀或流放,其妻女没籍官奴,其役从被收编官府。众人也由齐赞变为揭丑、攻讦、詈骂。曾经给予你的地位、财富、荣耀,也可随时收回来。
一句话可以大体概况,古代中国社会,皇权、强权决定一切,可任意宰割,随心所欲,这便是权力最诱惑人的地方。
一个人,一个民族,整国的国民,一个时代的所有人,其行为模式,往往不是自己决定的,是由当时的环境与氛围决定的。人充其量,不过是社会肌体中的一个细胞。
中国人有全世界最强的两种能力:观察力与总结力——善于观察,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窥测形势,而这本来就是生存必备技。从某个事件,某个动作,某句话,某篇文章上,往往能管中窥豹,得其真谛与妙诀。观察力是总结力的基础,只要有了这种神乎其神的观察力,便能快速总结出一套东西出来,该怎么办,该如何趋利避害。
这种观察力与总结力,全靠的是直觉与经验,说不出个所以然,也没有必要。即使古代历史上那些先贤圣人的著作,都极其简略的,基本上一个套路:寥寥数句对现状或案例的阐述,再寥寥数句的论述,最后得出的道理却是一堆一堆的,当然大多是辞藻的堆砌,精要的便是格言式的那几句。一般人的水平无法与圣贤比,他们无法用辞藻表述自己的所想,直接用行动来表示。
身在官场的聪明人往往明白一个道理:谁做的蛋糕不重要,关键是谁分蛋糕。
要想分得多,就要夺得权力核心或更高的地位,至少离蛋糕近些。
争斗的类型
关于争斗,有很多惯用的词语,争权夺利,巧取豪夺,争名好胜,争风吃醋,其实已经揭示人们明争暗斗的主要目标了:权力,地位,财富,名声,异性,人世间的万般争夺,大体不脱离此五大元素。也有其他的,如争一口气,争个面子,意气之争,那就是人的情绪作祟了,但有理性、会计算的人,是很少会这么去做的,这些争,虽也是时有所见,但还是属于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