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卢瓦·安格森抓了抓他那头乱蓬蓬的斑白头发,面带敬意地看着曼谷拥挤沸腾的交通。他的眼睛再度被那些高置于十字路口的显示屏所吸引住。它们滴答滴答地倒数着分秒,直至灯色转换。指示灯已经从红到绿转变了三次,然而车流却在这个交叉路口向前移动了顶多一百英尺,倒是绿色的摩托的士走得还快些。偶尔还有嘟嘟车左避右闪地穿行,载着没什么安全意识的游客前往另一家金铺或是名牌折扣店。乘客会遇上一次千载难逢的大减价,而司机则会因为又运送了一个心急如焚的顾客而得到一笔可观的佣金。
这个晚上的交通让大多数旅客的耐心都消磨殆尽,但彼卢瓦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这让他能有多一点时间享受丰田兰德酷路泽豪华舒适的皮椅,看着这个城市缓缓展露在眼前。彼卢瓦从未见过这么密集的人群,他的家乡是一个只有煤渣小道和三十几户人口的村庄,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遥远的泰国首都。
他悠然陷在柔软的座椅里,粗糙带茧的手抚摸着车内经过抛光的木质扶手。彼卢瓦仔细检视着自己开裂肮脏的指甲,以及倒映在车窗上的深褐色脸庞。当地人一下子就能看出他不过是东北贫穷村庄的农民,而西方人甚至可能会猜测他才刚刚过完50岁生日——田野生活在他三十七岁的生涯中已经造成太大影响了。虽然彼卢瓦穿着崭新的格子呢衬衫,牛仔裤是条还过得去的李维斯仿版,但他是个庄稼汉这件事人们是不会弄错的。
“没关系[1]。”他用泰语嘀咕了一句,暗自笑了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护身符。这块佛牌是他三周前从村庄的集市上买回来的,那个小贩还保证说这佛牌会给他带来好运。彼卢瓦低头凝视着佛像的脸庞,暗暗告诉自己发了财,这个小贩肯定要分得一份。一切注定要改变——那支签文是这样告诉他的,并且到目前为止,事情的发展都如其所言。
彼卢瓦也有一辆丰田车,不过是一辆用了30多年的小货车,而且车子的很多部件都换过不止一次,有些零件还是从废料场弄来的。不过只要小心点开,那辆车还是能每周载着他去趟集市的。彼卢瓦一直以来最想要的就是一辆新货车——至少也得是一辆有证明文件的二手车,并且车上的零件没有被一件件地替换过。他还需要在房子上花些钱,给他的两个女儿独立的房间,她们这么大了,不能再和兄弟共享一间房。有了这笔新得到的财富,他想做的事太多了。现在他有这么多选择,而以前,他从未有过选择的余地。
座位旁光滑的木质扶手上放着厚重清澈的玻璃酒杯,当彼卢瓦拿起酒杯时,他又笑了。他将酒杯举到唇边,抿了一口上车时司机斟给他的冰镇杰克丹尼威士忌,这酒和他平时大口猛灌的双狮威士忌简直是天壤之别。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豪车,但至少他可以时不时奖励自己一瓶相当不错的洋酒。
车流又一次停滞不前,车窗外出现一张脸,是个比他六岁女儿枇母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在兜售许多司机挂在后视镜上的吉祥花环。小女孩棕色的大眼睛看着彼卢瓦,脏兮兮的小手梳了梳长长的黑发。彼卢瓦把手伸到口袋里拿零钱,但他才刚把车窗摇下来,车子就发动了加速离去。小女孩被抛在了路旁,但她的表情始终未变丝毫。她常常敲一百次车窗,才卖出一个吉祥花环,在这个行当,她已是一个老手了。丰田开走后她退到人行道上,等待红灯给她带来下一批潜在客户。
彼卢瓦靠回座背上,凝视着这个城市熙攘混乱的街道。顾客从大型的21航站商场涌了出来,大多朝着捷运站走去,因为他们知道打的只会寸步难行。彼卢瓦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他一点都不着急,打定主意要好好享受这趟旅行的一分一秒。在他的村庄里,生活节奏可没那么快。行人们忧心忡忡地望了一眼天空,加紧脚步逃离这湿漉漉的街道,像一个整体般朝着有空调的捷运站移动。彼卢瓦对昏暗的天空盯得太入神了,没注意到有些许雨滴打在他脸侧的车窗上。尽管他对这个城市还是很陌生,但他对泰国的暴风雨可一点都不陌生,他甚至可以算出大雨什么时候会倾盆而下。红绿灯又转换了一次后,他乘坐的丰田车终于通过了十字路口。此时排水沟里的雨水已经有几尺深了,路人们艰难地打开雨伞与暴风雨抗争。彼卢瓦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不以他人的苦难为乐,却也免不了暗自庆幸。他一边喝着酒,一边紧攥着裤袋里那张非常重要的纸。
那场赌博已经过去三周了。那一天,彼卢瓦带着贡品去庙里卜卦,他跪着默默祈祷了近15分钟,然后拿着装满签文的木筒,在心中默念问题。当晚他要和卡拉彭先生还有他的朋友赌牌,他想知道好运是否在自己这边。彼卢瓦轻轻地摇晃着签筒,直到一支签文跌落在地,上面粗糙地绘着一个彼卢瓦从未见过的号码。彼卢瓦迫不及待地去解签。一个身披藏红长袍的僧侣微笑着带他来到解签的柜子前,让他去找与签号对应的小诗。那是一段非常简短的文字:
“春临雨难阻,欢喜跃雨后。日月升起缓,鲤鱼跃龙门。后浪推前浪,又将得天佑。”
那天晚上彼卢瓦冒着与现在曼谷街头一样的滂沱大雨,开着他那辆破破烂烂的丰田车去赌博。当他抵达卡拉彭房前时,看见前门台阶阶梯旁立着几只石龙。房子的基层部分是竹制的高脚,这样即便下大雨发生洪水,也不会淹到屋子,还能阻止野兽虫蚁的进犯。这所房子最近扩建的部分颇有现代风格,不仅新建了一个可俯瞰村庄全貌的宽阔露台,地下还建了一个带空调的车库用来停放他崭新的奔驰。
彼卢瓦思忖着如何才能进到门里而不被雨淋湿,他决定一路小跑冲刺……然后雨停了。龙门……雨……毫无疑问这就是签文所言,那首诗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欢喜跃雨后。
卡拉彭和每一个宾客打招呼都像和老朋友一般熟稔,一个年轻的女孩亲手为每位来宾擦净双脚,然后带他们去赌博的地方。那里有许多啤酒,还有几瓶双狮威士忌,一桌子清迈风味的特色佳肴泄露了卡拉彭的出生地以及他的大胃口。桌子上摆满了泰式鱼饼、烤香肠和虾卷,都是些便于众人进食又不至于打断赌局的美味小吃。卡拉彭看看小吃,又看看凑在一起的赌徒们,似乎不知道先享受哪个好。
在卜卦之前彼卢瓦对赢钱没有什么期待,他带了500铢[2],只希望在钱袋空了之前吃好喝好。一开始他像往常一样非常谨慎,注下得不大,只压简单的点数,多半是在压骰子的总数是比7大还是比7小。每次摇骰子彼卢瓦都会摸着幸运符祈祷好运。随着赢钱的数目越来越多,他的自信心也愈发高涨,开始将更多的钱压在了赔率更高的点数上。不到两小时,他就彻底折服于签文所言,他的运气出奇的好,赢了足足4000铢!如果离开这张桌子,简直是对这番好运的辜负,他甚至觉得自己简直和那骰子融为了一体。当卡拉彭把骰子放在木盅里摇晃时,彼卢瓦可以看见里面的骰子正在互相碰撞。每当卡拉彭“啪”的一声将木盅扣在桌子上,彼卢瓦觉得自己的手不由自主地移到了应该压的注上。偶尔他不得不违背幸运之神的指引,让卡拉彭高兴地把他在桌面上的赌注扫走。但大多数时候,尤其注下得较多,彼卢瓦都赢了,这让主人面色悻悻。随着面前的钱越堆越高,其他赌徒的神色都敬畏起来,让彼卢瓦颇为不好意思。他希望大家离开这张桌子的时候还有情谊在,也担心这样会让卡拉彭这个东道主太丢面子。他下了更高的注,却选了自己并不看好的数码,然而骰子却始终站在他那一边。
指针指向12点时,彼卢瓦手边已经有20000多铢了,他一个月的收入现在只用几个小时就赚到了。时间不早了,这给了卡拉彭一个借口叫停,大家终于要散场了。彼卢瓦拿着这么多钱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想有所表示,又觉得给卡拉彭塞小费显得太无礼了。直到当地修车厂老板跟卡拉彭和他告别时,他终于有了主意。那个男人递给了卡拉彭一些泰铢,然后接过了一张纸。彼卢瓦差点忘了卡拉彭除了举办赌局之外赌钱还卖彩票。他卖的彩票不是政府官方售卖的那种,而是类似于地下私彩的形式。选择三个数字,只要和电视上彩票节目每月两次开出的数字的后三位吻合,便有1比500的赔率;即使是选择匹配后两位数字,也能得到1比50的奖金。彼卢瓦可以借此机会还一些人情,又不至于让主人觉得尴尬。
“我也能买一份彩票吗?”修车厂老板离开时彼卢瓦问道。
“安格森先生,你运气这么好,最好还是免了。”卡拉彭答道。
“也是。”彼卢瓦因为自己鲁莽的举动而有些尴尬。
卡拉彭笑了起来,搭上彼卢瓦的肩,“只是开个玩笑,能让我有机会把钱赢些回来当然好。”
彼卢瓦也笑了,心里总算放松了些。
“安格森先生,你赌几位数的?”
“三位。”
“赌多少?”
彼卢瓦顿了顿。
“2000吧。”他忙不迭地在裤袋里摸索着泰铢。彼卢瓦在卡拉彭递来的纸上写下795三个数字,将2000铢交给他,接过回执单,心里终于踏实了些。
接下来的日子里,彼卢瓦几乎没有想起过那张彩票的事情。他用大多数赢的钱买了半铢黄金,比四分之一盎司还多一点。这是泰国人存钱备急的方式。上一次收割庄稼后,彼卢瓦欠了他兄弟2000铢,他们喝完了整整一瓶双狮庆祝钱债两清。彼卢瓦的老婆孩子也可以添置一些像样的衣物,剩下的钱和那张彩票的回执单他都放在一个小罐子里藏在了壁炉下。
两周后,彼卢瓦看见邻居的女儿艾利在村子里跑着,每个月有那么两次她都会兜售彩票结果的复印纸。彼卢瓦花了五铢买了一份,虽然更多的是出于一番好意而不是为了核对结果,但他还是忍不住核对一下——
彼卢瓦跑回屋子里发疯般挖出那只罐子,手指颤抖着再一次核对两张纸上的数字。他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在想自己需要核对的也许是开头的三个数字,而不是尾数。这期彩票的结果是876795,后三位和他所押数字完全吻合,卡拉彭现在欠他100万铢!
彼卢瓦甚至没和妻子说要去哪就开着车去找卡拉彭了。在事情没有定下来之前,他不能给她希望。卡拉彭也在等他,他也看了结果知道彼卢瓦赢了。
“安格森先生,你真是一个被上帝眷顾的幸运儿,你来拜访我真是我的荣幸啊。”
彼卢瓦放松了些,他本以为卡拉彭会有些敌视。
“卡拉彭先生,我才感到荣幸呢。”
“兄弟,我很高兴你中奖了,也希望能尽快把钱给你。我联系了我的合伙人,他能马上给你钱,你要带家人一起去吗?”
“卡拉彭先生,我还没把彩票的事告诉家里人。我老婆知道我赌钱的话会发脾气的,把钱带回家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彼卢瓦顿了一下,对卡拉彭的问题感到有些疑惑,“带家人去哪儿?”
卡拉彭笑着拍了拍彼卢瓦的后背,“今天下午你要坐车去曼谷,动作要快。我会和你老婆说你有急事,等你回来的时候她会吓一大跳。”
“曼谷?”
“我的合伙人在曼谷。我们之前从没赔过这么多,你应该明白我们不可能把这么多钱放在村子里。”
彼卢瓦喜笑颜开地握住卡拉彭的手。他应该想到的,谁会把这么多钱放在家里呢?
正如卡拉彭所言,曼谷北站有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打着红领带的人在等他。
“是安格森先生吗?”男人并没有像普通的司机那样行传统的十字礼。
“是的。”他回道。
“我老板是卡拉彭先生的合伙人,他要开会抽不开身,但想快点见你,便派我接您去阿玛瑞酒店歇息,那里准备了上等的海鲜,我老板认为你一定会想要庆祝一番。”
其实彼卢瓦只想拿了钱快点回家,但司机已经打开车门示意他坐进去。给客人倒了一大杯威士忌后,男人坐回驾驶位,然后他们就开始了在曼谷街头缓慢的行程。彼卢瓦又想起了那首诗……后浪推前浪,果然如此。在曼谷,那点钱不算什么,他仍只是个农民。但带着100万回到村子后就算他自己不炫耀,老乡们也会慢慢发现他是个大富翁,是一个值得尊重的人。在泰国有很多方式可以赢得别人的尊重,其中最有效的是有钱,而他很快就会有一大笔钱。
丰田车开始加速,离开主道驶向东边的巷子。彼卢瓦暗暗思忖着这是否只是美梦一场。当他们经过孔堤区的路牌时,彼卢瓦发现他们正闯过一座雕着龙的拱形建筑物。又是那首诗……后浪推前浪,彼卢瓦越发肯定他们家的命运会就此改变。在赌彩上他从来没有如此幸运过,在此之前他从没到过首都,也从没坐过这样一辆豪车。彼卢瓦晃了晃玻璃杯中残余的琥珀色酒液,他之前倒是尝过杰克丹尼这个牌子,不过那酒比这个要清澈些,杯底也不会留有白色的残渣。他想问一下司机这杯酒的问题,还有为什么他们越走越偏,不是要去市中心的酒店吗?彼卢瓦想去敲他和司机之间的玻璃窗,却使不上力,哈欠连天。他只觉得手十分沉重,甚至有些睁不开眼了。等到车子在码头边停下来时,彼卢瓦已然昏睡过去。
彼卢瓦是对的,他们家的命运确实会就此改变,他的人生也是。司机打开后车门,拖着彼卢瓦沉甸甸的身子,没费多大劲就把他拖到了码头边上。他花了好一会儿才翻出彼卢瓦口袋里宝贵的彩票单子和一小叠零钱,接着脱下这个农民的手表,并简略地搜了一下身,没发现其它值钱的东西。很好,这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就像是遭遇过抢劫的样子,在把他扔进河里之前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男人抽出小刀稳稳割破彼卢瓦的喉咙,动作熟练。他知道血将会怎样喷射而出,小心翼翼地避免弄脏自己的衣服。不一会儿这里就只剩下一小滩血迹,司机则回到了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