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邓肯童年时期一切有趣的回忆都离不开拉崴海滩[1]。傍晚是他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候,落日下的安达曼海平静宁和。整片大海都沉寂下来,只有舒缓的海浪一下一下地爱抚着沙滩,海平线上是令人心醉神迷的浅橘色。安迪希望日落时天空仍清澈如水面,但柔软蓬松的云也添色不少。远处的云层明亮耀眼,近处却阴暗漆黑。他想起了炼金老师教他冶铁,将金属加热至发亮,这样它才可以被锤锻成形,然后再浸入冰水中,要不了多久金属就会变得比之前更加结实。每当落日仿佛快要沉入海洋,余光便会向着他所处的位置延伸出一条长长的、引人注目的道路,安迪喜欢在这个时候想象金属被锻造的过程。这是一个神奇的时刻,随即光线便沉寂下来,空气中也弥漫开寒意。少年时期的安迪相信普吉岛上有他想要的一切:大海、冲浪,还有他所见过最壮阔瑰丽的海滩,他不觉得除此之外的世界能给他更多。
安迪上大学前,他的父亲维克多每年都会有那么几次从工作中抽出空来,和家人到普吉岛上度假,佣人也会一同前往。但随着度假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维克多坐在电脑前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毫无疑问,如果他不在了,这家公司就会变得一团混乱。他甚至不知道如果没有自己不断从旁指导,他们该如何运营下去。不过真相当然是下属们会用别的办法经营下去。
安迪整天耗在海滩上,大多数时光都在拉崴海滩尽头的冲浪学校里度过。史提夫总是忙忙碌碌的,不是修补他的冲浪板,就是给船身打磨喷漆,又或者是教另一班对冲浪一窍不通的老外如何在水上来去自如。不管怎么样,他都是安迪见过的最沉着的人。
从两人见面的第一天起,史提夫就把安迪当作了老朋友一般。
“我也在公司上过几年班,”他说,“我还有几套西装呢。但这工作不过就是换着无趣的旅馆,和第二天你就会忘记名字的人握手而已。”
“简直无法想象你穿西装的样子,你怎么没干下去了呢?”安迪站在学校雨篷下的荫凉处嘬着冰镇柠檬水。
“我一直忙于社保,存款,养老金……所有重要的东西,我不断告诉自己‘只要坚持下去,就会有大把休息的时间’,我甚至不知道除了工作自己还能做什么。”
“然后呢?”安迪问。
“因为她们。”史提夫笑了起来,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投入怀中,不过很快就被给他们拿饮料的端庄典雅的泰国女人抱走。
“安迪,她们是华和悠悠,也是我退出大城市里激烈角逐的原因。”
安迪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维克多,如果他也收起西装,放弃他的事业……太荒诞了,简直无法想象。
维克多·邓肯来到香港的时候才25岁,成为注册会计师不过一年。对于志存高远者而言,进入一家世界级公司是事业发展的标准道路——先获得国际工作经验,回到英国后就能迅速发展合作关系。
1986年,英国证券交易所的绅士精神分崩离析,对于意图在日美市场分一杯羹的银行,市场也向其开放。维克多在投资行业实习时,审计了不列颠最大银行之一旗下的新公司。因为坚信着新的政策可以发大财,他们把所有的资源全数投进去了,结果却换来一团混乱。1987年市场的崩坏让他们意识到他们在啃自己根本啃不动的骨头。银行不再关注怎样攫取巨额利润,而开始想办法挽回数以亿计的损失。他们一方面把只欠了几千元房屋贷款的人们赶出他们的房子,另一方面却在想方设法把数千万的欠款从那些本不应该再考虑合作的客户那儿收回来。他们手中的股票一夜之间变得毫无价值,比起这样的损失,这些问题都显得微不足道了。银行总以为自己能赚到大钱,所有的理智都被抛诸脑后。他们什么生意都做,什么顾客都要,对于自身在做的事情却没有太多的想法。贪婪驱使着他们,生怕不及时下手竞争对手就会占上风。正是从众心理埋下了经济危机的祸因,2008年是这样,未来也将如此。维克多既恐惧着、害怕着,却又十分着迷。他决意要将自己的职业生涯致力于为这混乱的世界带来至少是表面上的秩序和纪律。他开始专门从事于投资公司,并因此调到一家投资公司的香港分公司。
伯威克·阿彻是那时一家新开不久就以野心勃勃而闻名的投资公司,维克多受雇为其香港分公司审计账目,这是在他回英国之前的最后一单。
那时已是晚上11点40分,明天这账必须得整理完毕,而彼时他正和伯威克·阿彻公司的财务总监面对面站着。
“我们不能签字,除非你把这个账面修改过来。我们发现你们衍生产品合约上的定价有问题。你必须得把它改过来。”维克多对他的客户这样说道。
“维克多,现在已经太晚了。但我还是得和你聊聊,我们在香港需要一个你这样的人才。不如这件事就这样算了,你来伯威克工作怎么样?”
“我真是受宠若惊,但在这账做完之前,我不敢讨论新的工作,而且在你更正账面之前我也不会接受。”
“天啊,你真是正直,也清楚自己的职责,我们肯定得来谈谈你的新工作。至于账目,行,我们会照你说的做。”
维克多从未认真考虑过要留在香港,但在这种全球性的会计事务所任职的诱惑还是非常大。而且他还得考虑一下艾玛·莫提默,这八个月以来他所有的空闲时光都是与这个女学生一同度过。所以当第二天伯威克·阿彻公司又来挖墙脚的时候,他不仅签下了合同,还开始寻找足够给新婚夫妇居住的大公寓。一年后,艾玛在香港跑马地的养和医院诞下了他们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安德鲁·卡梅隆·斯图尔特·邓肯[2]。
尽管在安迪六岁生日前母亲一直陪伴着他,但每当他看到母亲的照片,却一点儿也认不出来照片中的人是谁。心理医生说,这是因为他在潜意识里把这部分记忆深深地埋起来了。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他的父亲只保留了母亲最开始的老照片,把她后来拍的那些照片都毁掉了,就在她终日沉醉于孟买蓝宝石金酒以及和一个叫伊夫的法国人有了密切暧昧的关系后。维克多并不怨恨妻子,毕竟自己对她不够关心。他一天工作12个小时,每周要上六天的班,最后一天则累得只想休息。移居香港的生活虽然听上去很不错,有大把的零花钱、厨子、女佣、保姆。但对于一个年轻聪慧而又充满活力的女子而言,丈夫不能经常陪伴在侧更为残酷。推着婴儿车在太平山顶的小路上散步,和其他同样远离家乡的母亲们聊天,谈论着偷懒的保姆和粗心马虎的仆人——这一切当然无法与在医疗业里工作相比。维克多为了艾玛留在了香港,而当儿子出生后艾玛放弃了她当医生的志向,一个以如此巨大牺牲为代价的婚姻也许注定就是不幸的。
维克多喜欢说故事。当他儿子的许多朋友都在听《汉斯与格雷特》或者是《沉睡谷传奇》时,维克多则在和他儿子讲伊凡·波斯基、尼克·里森和彼得·杨的事迹。波斯基是一个操纵上市公司股价的高手,为此他坐了两年的牢还被罚了一亿;里森买下了伦敦著名的巴林银行,他只是一个行政职员,他的老板却给了他数以亿计的资金投在他们都并不怎么懂的证券贸易上。里森后来也坐了牢,不过令人欣慰一点的是,伊万·麦格雷戈出演了由他的故事所改编的电影并担任了里森这个角色;彼得·杨诈取了德意志银行至少三亿英镑,把投资基金当做自己的钱。但他装疯卖傻,穿着夏日裙装和高跟鞋去法庭,让法官叫他伊丽莎白,以此避免了牢狱之灾。这种精神错乱的借口只是一种辩护策略,不过那些在亲力亲为扮成女人卖弄疯癫的人当中,杨大概是最出名的。维克多说起他自己的故事时,安迪则孜孜不倦地勾画出穿着盔甲的骑士父亲,把坏人们逼入绝境。
当安迪在阿尔伯特厅的舞台上接过他的伦敦帝国理工学院学士证书时,维克多满心自豪。然而在萨沃伊烧烤餐厅的晚餐则有些尴尬,谈话不怎么顺利,直到维克多买单并互道晚安,两人之间的气氛才缓和些。父亲答应给他足够的钱去环游世界一年,不过条件是他必须得在伯威克·阿彻的香港分公司完成为期三个月的实习。
【兵不厌诈】
萨莉·彭是一个女同性恋,至少伯威克香港分公司的所有男同事都这么认为。她的头发永远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戴着黑框眼镜,以素颜示人,下班后也从不和其他同事去喝酒。最后决定性的证据是:不像其他的女同事,她没和投资部的任何一个人上过床。一个同事在确定她听不到后偷偷地说:“虽然她不是男人,但比男人还男人。”
几乎没有萨莉解决不了的技术问题,她的上司早已不再问她是如何维持公司系统的运营,他们乐于把这些问题留给她解决。萨莉的妈妈依然在北京的航空中心工作,爸爸则是北京一所大学的数学教授。她以顶尖的成绩毕业并来到香港,觉得这是引起父母注意的唯一办法,但这却丝毫没起到作用,她只好全心投入到工作中。萨莉的待遇非常好,不是因为伯威克真的意识到了她的重要性,而是公司在薪酬奖金方面的作风一贯如此慷慨大方。能付得起巨额奖金是件令人骄傲的事,也是老板们确认自己成功的一种方式。
萨莉知道有关于自己性取向的传言,但她并不关心别人怎么想她的私生活。她喜欢男人,但不是这种自大又只会用下半身思考的蠢货。她对伯威克·阿彻公司的员工从不感兴趣,直到有一天,一个叫安迪·邓肯的年轻实习生来到这里。她一直都很欣赏他的父亲,对她来说,维克多是这个公司唯一一个还算比较正直的人。她很高兴安迪只会在这里实习三个月,那样的话安迪还有机会逃离贪欲侵蚀的魔掌,而她的同事大多已被贪欲吞噬殆尽了。
做了几天普通文员后,安迪被派去为基金经理们做表格,而萨莉需要从主贸易系统里下载必需的文件。尽管谁也没有捅破那层纸,他们之间的气氛却微妙而融洽。项目进行的第三周,基金经理们又开始造谣了。萨莉觉得自己也许将要打破从不和同事上床的原则,安迪则在心里暗骂着自己的倒霉运气,因为他喜欢上的女孩据说是个女同性恋。
“我们还要买一个服务器,你能让泰特签一下这个批准函吗?”萨莉问道。
安迪笑了,“当然,尊贵的女士,还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抱歉,”她答道,“我只是无法忍受泰特,那个看不起女人的蠢货,要是见过他之后我得去洗个澡。”
安迪顿了顿,脑海里遐想了一番,“我听说他是一个传奇人物,人们说他的团队可以为他上刀山下火海。”
“是的,他们都一样坏。你没听说过那个赌约吗?”
“没有。”
“和泰特待上10分钟,他会告诉你怎么样‘拼命工作,玩得痛快’。不过就是在办公室里呆上8个小时盯着屏幕和聊天,然后再去外面找女人寻欢作乐,沉醉于酒精和可卡因中,至少据我所知是这样的。泰特每个月都要在酒吧里用他的运通金卡挥霍两次,还美其名曰是为了增强团队凝聚力。还有就是‘打赌’,看谁能先把新来的女同事搞上床。”
“你好像不太喜欢?刚才说到‘打赌’,然后呢?”
萨莉想到这个似乎都要打哆嗦了。“比不喜欢可糟糕多了。他等所有人都喝醉了后挑了一个新来的女孩,赌五百元说他不用碰到她就可以让她的胸部朝相反的方向移动。”
“这可太过火了。”安迪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十分震惊。
“那个女孩自然是接受了,她醉得一塌糊涂,而他又是老板。然后泰特抓住她的胸使劲地揉,最后拿出钱说‘妈的,又输了’。”
安迪很想笑。“他居然没因此而被解雇吗?”
“我猜他们是想把他遣回伦敦来着,但特纳现身接管了香港分公司,保住了泰特的面子,还将他升为高级基金经理。”
“他没在你身上打过什么坏主意吗?”
“如果他敢,我打赌我用左脚就能让他的蛋朝相反的方向移动。”
安迪现在才安心地放声大笑。
安迪到投资部的时候,泰特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他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把光脚架在桌子的皮制表面上,不过耳边上的电话倒是证明他还醒着。
泰特身高一米九,在大学是踢澳式橄榄球的,热衷于冲浪,而且也非常擅长。安迪曾听他抱怨过,健美的外形使他每一件衣服都不得不找当地的裁缝为他缝制。他似乎特别喜欢用手机的前置拍照功能,用来欣赏这个世界上他最欣赏的事物——他自己。泰特每天都要花好几个小时打电话,并且告诉每个听他说话的人要同时应付这么多的女人真是令他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不过现在这个电话显然不令人欢喜。
“那就帮我签了,我没犯浑。比起给你这个抄书匠算表格,我还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做。”安迪瞄了一眼他的桌子,看不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他的办公电脑没开,小彩电上播着板球比赛,上面都是戴着绿色松垮帽子的运动员。
“审计员会寄来警告信?那又怎么样?他们每年都这么做,天也没塌下来呀。怎样搞定他们是你的事,如果没别的事就先这样吧,我还要照看顾客几十亿的资金呢。”
泰特停了下来,仿佛听到什么老一套的说辞,不耐烦地摇着头。
“找特纳谈去吧,看你能不能满意。”他挂断电话,睁开眼睛坐好,看见安迪犹豫地站在他桌子前。
“安迪……你一定是被收养的。”
安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一时忘了自己为什么来这里见泰特。那个澳洲人被他的不自然搞笑了。
“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不过你的父亲却是个一等一的大混蛋。”
安迪突然明白他是在和谁打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