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渊经过三日周旋确是带回了好消息。官衙以林家为线索顺藤摸瓜,很快判下这桩案子,剩下的工夫便是悬赏缉拿了。
阿愿想起凝欢曾对她说,秦渊到京都不过月余,这之前也并无相熟权贵,不由万分佩服。她倒不是没有好奇心,只不过,那日秦渊为她渡气之事现在可谓人所共知,几乎每个人看他与她的眼色都怪怪的。阿愿无奈,只能设法与他保持距离。让她最尴尬的莫过于几日前——
虽说官衙已为绘声馆投毒一案正名,阿愿失踪的姊妹阿兰也被及时救出,可有关绘声馆诡晦多险之说仍不胫而走。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一时门前寥落,阖馆之人无精打采,疏于练艺,索性斗草藏钩以娱。这时民间每逢下九【注1】即置酒宴乐,为妇女欢,称为阳会。阿愿喜静,素少参与,但三月下九那日竟被凝欢强拉了过去。
云破月来,香袅袅,佩锵锵。叹近夜之藏钩,复一时之戏望。
男女伎工分成二曹,各较胜负。曹人射知藏在何处,一藏为一筹,三筹为一都,总计射中率高者获胜。小钩递送间,秦渊好似有意无意离自己更近。将至月下,凝欢甚至将秦渊手掌递她跟前,笑说秦郎手掌大,最易藏钩,让她一猜。阿愿摇头,这时便有男伎暧暧一笑:“阿愿你摸一摸不就知道了?”良好的修养使得阿愿并未动怒,只是,除了她要与凝欢、秦渊、薄韬共演一台好戏以挽绘声馆声名,此外,她都避免与之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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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鸟和鸣应和清溪流瀑,山岚迷烟幻变乌云叆叇,反手之弓笑对搂掷飞刀,一出“龙凤争辉”,果然为绘声馆重塑声望。
“尚书府邸请我们登门表演?”凝欢拿过秦渊手中的帖子,确认无误后,又道,“你去吗?”
“为何不去?”
“可是你不是不想理他们么?”
秦渊知她所指,淡笑置之。阿愿倒是猜出个中因由,在去尚书府邸途中,暗拉住他问道:“那件案子事涉朝中重臣,是不是高尚书弹压下来的?”
“对。”
“既是如此,我们实该上门致谢。”阿愿蹙眉,“我本不是伪魏子民,不愿与之有所往来,不过欠人的情,总要还的。”
秦渊含笑顾她,低嗤一声,佻达间却却暗蕴怜恤深情:“彼此彼此……不过,你欠我的情呢,什么时候还?”
阿愿微愕抬眼,那碧眸转深,半含戏谑半含深挚,看得她心慌意乱,半晌才嗫嚅道:“救命之恩,不敢忘。”
“罢了,英雄救美,应该的。”秦渊说罢这句,转身便走。
阿愿心内释然,转念却突然想起幼时所见的戏文中,英雄救美之后,无一不是女子以身相报,这才猛然醒悟自己无意间已被他占了便宜,一张脸羞得通红。
待到入府,阿愿对着一见豪邸便直了眼的薄韬都能聊上两句,可对秦渊则视若无物,板着俏脸。秦渊倒也不在意,从容叩门。
薄韬为人轻浮,凝欢虽经世面却终究小孩心性,望见府中朱甍碧瓦与珍楼宝屋相映生辉,贵气慑人,也不免暗嗟一番。
唯独秦渊视美为无物,轩昂阔步。秦渊余光一扫,便攫住阿愿的神色,轻笑:“阿愿姑娘不与我说话,却老是偷偷看我,这是何故?”
阿愿收回视线,淡淡道:“秦公子气定神闲若此,我好奇。”
“这些东西阿愿姑娘与我都没曾少见,有什么稀罕的。”秦渊眸心一动,似有不屑,阿愿却心内惴惴,暗想这人从前是否认识她。她再仔细凝睇,这人面貌实在陌生,便也不作多想。
几人在偏厅稍候,待到通传,除了阿愿以外,三人皆各以纱障面,上台演戏。阿愿直到演戏之前,方才注意到,原来高澄门下宾客无数,这杯酌之欢实属寻常,而她存在的价值,竟是为此助兴!不由心内微嘲:昔日承欢父母膝下,没有自由,却有尊荣;如今有了自由,却要在这里伺候与他阿父互为仇雠的高欢的儿子!
她的阿父宇文泰,原在当年权臣尔朱荣的部下,高欢灭尔朱氏后,受贺拔岳之托去并州查看虚实,见其八尺昂藏,垂手过膝,相貌非常,想收为己用。宇文泰再三以返军复命未有推却好意,高欢答应了他,之后又生了悔意,想杀他以绝后患,追至关口也未赶上,终于各自雄峙一方,遂成一世劲敌。
阿愿尚自神思恍惚,凝欢却轻掐她小臂以作提示,原是表演开始了。独坐纱缦之后,檀口轻启,灵舌百啭。不知为何,她觉得这场表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累。想想看,从前娱人必先娱己,台下之人只为欣赏而来,这里的人却无一不是怀着曲意逢迎之心,她的表演与轻歌燕舞并无差别。
心思百转间,好似吐出最后一口浊气,终于结束今日表演。高澄眯着眼,笑请秦渊与阿愿留下陪宴。阿愿因表演口戏,并未障面,眉尖一蹙,却只能盈盈拜下。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她拜下一瞬,伸来虚扶她的手指好似无意在她指尖滑过,曳开微细颤栗。
媚目轻轻游弋,阿愿悚然一惊,以不会喝酒为由推拒赐赏美意。她退在一边垂首,只闻得秦渊与席上宾客觥筹轻笑,好似与其间几人颇为熟识。
灯烛通明,在雕花的屏风后筛下并不匀明的浅影。阿愿木然站了许久,朦朦挨着这被扯得分外悠长的薄暮,蓦地抬首,却听得一道爽朗笑声倏然而至。
有意矮了半截身子的随侍之人衬得来人身若山立,胸脯横阔,目如曙星,分明与高澄媚风俊面目相似却更有男子英魄,凛凛慑人。再有那身后逶迤而来作富贵打扮的人,阿愿不难猜出这便是伪魏大丞相高欢和他其他的几个儿子了。
她所料无爽,高澄一见来人,便起身致礼,口呼“阿父”,而一席宾客更如见天神一般,拜倒一片。阿愿行礼如仪,心内却暗嗤,下意识看向秦渊。但见他长揖而不委地,恭敬却不卑躬,不由心生好感。
高欢笑说他忙完政事,听闻大儿府上宴宾,便来看看热闹。高欢常年居于晋阳,将朝中大政托付世子高澄,这几日返京述职,倒是时时过尚书府来。一时语声喧阗,气氛更烈。酒过三巡,高欢突然笑道:“近日,本王倒是喜欢……”
“阿父,我要如厕。”高洋突然插言。
“去吧。”
“秦郎,你陪我去。”
秦渊似乎并不意外,应声去了。阿愿眉心一拧,但见侍从已抱来几大堆乱麻,高欢爽然一笑:“听说乱麻最是难解,想让宾客们来帮本相解决这个难题。”
高王佳儿在此,宾客哪里敢逞能,尽皆作为难之色,纷纷辞让。有拍马者更说高王应让佳儿一试,高欢颔首,等到高洋更衣归来,便道:“那就每个孩儿都发一堆乱麻。为父倒是看看,你们如何解开这团乱麻。”
四子领命。
老三佻躁,老四迷茫。阿愿见状无声喟叹,转目瞥见高澄尾指轻扬,一根一根抽出丝麻,姿势极为优雅,可那底下乱麻却越抽越乱;再看高洋,目光沉静地穿梭于丝麻与席上宾客、帐外扈从之间,并无动作。
“洋儿?”
“孩儿这就动手。”高洋应着声,召来带刀扈从,不由分说便抽刀斩麻。手起刀落,乱麻四散,高洋凝目,须臾抽离。
“妙极!”高欢起身,抚掌大笑。
【注1】十九日为下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