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去只注意小妹了,根本没在意整日混在自己身边的五个哥哥。我跟五个哥哥一样,吃一样的饭,睡一样的床,打一样的呼噜,连说话的声音都一样。我们住在一个房间里,平时很少聊天,没有沟通。我想跟五个哥哥中的任何一位说说话,他们都表现冷淡,没有一丁点儿兴趣。
我们六个傻睡了一晚上后,第一个喊着要吃饭的是三哥。那时,我还没觉得三哥的胃口比我们的都要大,他的肠道运行得也快,比我们的肠胃兴奋得多,然后,几个哥哥跟着叫起来了。奶奶在另一间屋子里说:“我一听见自己的孙子吵吵闹闹要吃要喝的,就感到心里美得很啊!”
爸爸总是爱睡懒觉,闭着眼睛跟妈妈说:“你快去厨房给这些小饿死鬼搞吃的去,封上他们的嘴,吵死我了。”
哥哥们一听妈妈起床在厨房里忙碌了,他们就叫得更欢更勤,像是催促妈妈做饭时手脚麻利一些再麻利一些。
我留意到五哥一声没叫,跟我一样静静地躺在床上。那时,一束很强的太阳光从窗户上透进来,一半照在地上,一半被五哥的脸拦住了,他的脸部的侧影就清晰地留在了地上。我是先看见了五哥投在地上的脸部影子,才转过头去认真端详他的长相的。
我这才发现,五哥长得很秀气和精致。他长得秀气是我第一眼就看出的。精致,是我在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找到的比较准确的形容词。
五哥发现了我在暗地里观察他。一开始,他躲避我的眼神,躲避不了时,他就有点恼了:“六子,你在看什么?”
我说:“五哥,我看你的脸。”
五哥就更生气了:“我的脸也不是加了咸盐的菜粥,看我的脸干什么?”
我很坦率地告诉五哥:“你长得跟我们几个不太一样。”
“哪儿不一样?我是少一只眼睛,还是多了一个鼻孔?”
“不是。”我凑近他的耳朵,想把我的发现悄悄告诉五哥,不让别的哥哥听到,“我是说……”
五哥一下子把脸躲开了,跟我的嘴巴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后说:“说吧,我能听见。”
我说出了我的发现。
五哥不解地望着我,对秀气和精致这样的话感到了陌生:“你说什么啊?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别瞎说了。”
五哥的心理我应该知道一些,我们猪种族是从来不会关注自己的长相的。我们的猪种族多少代了都只想一个问题,吃饱了长胖了后不被宰杀……哪里会有一头多愁善感的猪为猪的长相费心琢磨呢?
我是一头充满灵性的猪吗?如果不是,那我为什么会在意五哥的长相,并发现了他脸部的秀气和精致呢?
我藏不住自己的发现,想了又想,把这个发现偷偷告诉了奶奶。因为在这个大家庭中,我跟奶奶接触最多,交流也最多。
我跟奶奶说:“奶奶,你看看我五哥,长得跟我们哪里不一样?”
奶奶打了一下我的脑门儿:“你五哥长得咋样了?跟你们哪儿不一样?难道他会长得跟人那样丑陋吗?”
我说:“五哥长得很秀气也很精致。”
奶奶又拍了一下我的脑门儿:“小六子啊,多注意一下有用的事物,别对那些没有用的东西耗费心思了。告诉你吧,小六子,猪的长相是一样的。不同的只是体重,有的猪能长到三百斤,有的猪只能长到一百多斤。当然了,还有更可怜的猪,他们只能长到五六十斤,就不再长了。”
我对五哥长相的惊奇发现没能让五哥高兴,反而惹他生气了。同样,奶奶也对我的发现不感兴趣。从那天开始,我没再跟五哥说起他的长相,但是,我并没有终止对五哥长相的观察。我总是在他发现我在观察他之前,就迅速转移了我的视线。
奶奶爸爸妈妈全力为我们兄妹七个的成长辛苦忙碌着。爸爸高兴地对我奶奶说:“一个星期就能看见他们又长高了。”妈妈听了爸爸的话后,认真地在我们兄妹身上扫了一眼:“是吗?他们的个头儿跟一星期前都不一样了?又长了吗?”
奶奶对我爸爸说:“你一个星期才发现他们长个儿了?我三天就能看见他们又长了,也胖了。”
我们没感觉到自己长大了。只是觉得吃得比以前多了,消化功能更强了。肚皮里发出的叽里咕噜的声音,比我们嗓子眼里发出的响动还大。有时候,早饭刚刚吃过半小时,我们的肚子就开始兴奋起来,早早地为迎接下一顿饭做准备了。
奶奶从街上带回了一个称体重的秤。它是方形的,平放在地上,我们一个个站上去,就知道自己是多少斤了。
奶奶买这个秤回来,是想炫耀自己的眼力的,用秤来证实自己的推测。在我们一个个站到秤上之前,爸爸和奶奶都争红了脸。妈妈说话了:“谁也不用吵,让秤说话。”争强好胜的奶奶这才想起自己买回的秤是干什么用的。
“孙子孙女们,一个一个都站到秤上去!”奶奶指挥着我们,还不忘记指挥着我们的爸爸:“你别走,站到秤边上看仔细了,看看是你说得准,还是我说得准。”
结果是奶奶猜我们的体重很准,只有把五哥的体重说错了。五哥朝秤上一站,奶奶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还以为是刚刚搬回来的新秤坏掉了:“我的五孙子怎么这么轻啊?”奶奶让五哥从秤上下去,让我再次站到秤上去,秤没坏,是五哥的体重就是比我们的体重都轻,轻了不少。
“我的五孙子把饭都吃到哪里去了?”奶奶对我五哥的体重想不明白。爸爸走到五哥跟前,伸出手把五哥抱了起来,还掂了掂五哥的分量,放下五哥后,又转身抱起了大哥,又掂了掂大哥的分量,放下后说:“不用秤称了。五子的体重就是轻,轻很多呢。”
妈妈心疼地走到我五哥身边,把他抱起来,对五哥说:“你哪儿不舒服?家里的饭不好吃吗?你的哥哥弟弟小妹都比你的身体重,你是怎么了?”
我们都看见五哥摇着头,说他自己也不晓得怎么一回事。五哥还说:“我没觉得家里的饭不好吃啊,家里的饭挺好吃的。”
一个星期之后,我们长得都比五哥个头儿高了,用奶奶的话说:“五子怎么不长个儿了?跟他的几个兄弟比,五子根本就不长个儿了。”
爸爸和妈妈也觉得五子光吃不长个儿是很严重的问题了。妈妈在一个早晨,决定给我五哥开小灶。爸爸点头同意了,奶奶也积极支持给五哥开小灶。
我们听说要单独给五哥开小灶时,并没引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来,但是,当全家成员围坐在餐桌旁边,妈妈给我五哥端上一小盆加了盐的菜粥时,我们的眼神全直了,都盯住五哥面前的那盆粥不放。
妈妈冲着我们喊道:“吃饭了吃饭了,都看着五子的饭盆干什么?”
我们的长鼻子都能闻到五哥那盆加了盐的菜粥很香。五哥不看我们,埋头吃起来,他当然也知道自己的菜粥比我们的饭好吃多了。
几个吃大盆粥的哥哥实在是忍不住,哼唧起来,很不情愿,很不满意。
奶奶听见我的哥哥们在哼唧,就跺了跺脚:“吃饭就吃饭,都哼唧什么?如果不饿,就不要吃了。从现在开始,从一天三餐,改为一天两餐,行不行?”奶奶的气话一出口,就把我们镇住了,心里再不舒服不痛快,也只能埋头吃饭了,但是,都偷偷地朝五哥的小饭盆里溜上一眼,希望他嘴下留情,能给我们剩一口,让我们也解一解馋啊!
过去,我们一吃完饭,都去抢粥盆,用舌头舔残剩的粥。现在,我们都不去抢大粥盆,而是把精神头都用在了五哥的小饭盆上了。我们都有一个心思,想最后舔一舔五哥吃剩下的加盐的残粥。但是,我们失望地看见五哥不仅吃光了自己盆里的粥,还把嘴巴扎进盆底,用舌头舔起来了。
大哥终于忍不住了,大叫起来:“为什么给五子开小灶啊?我也想吃小灶!”
我们只是吵吵嚷嚷一通而已,爸爸妈妈和奶奶不理睬我们。每一天,每一顿照例给五哥开小灶,而我们照例看着五哥吃小灶时不满意地哼哼唧唧。
十天之后,奶奶让我们站在体重秤前,又要给我们量体重了。我们又明显地长个儿了也胖了不少。当五哥站到秤上时,爸爸妈妈和奶奶都把头凑了过去,他们都希望给五哥开了十天的小灶,能有收获。
五哥站在秤上好一会儿,奶奶还命令五哥不要动。爸爸妈妈和奶奶又开始怀疑面前的秤了。
“五子怎么没长肉啊?一点肉都没长啊!”奶奶拍着秤,希望是秤出了毛病。而不是我的五哥出了问题。
妈妈看了好几遍秤,最后自语道:“五子真的没长个儿,也不长肉啊。”
爸爸摇着头说:“少见啊!我想不明白了……”
奶奶说:“看来,给五子开小灶没用了。”
五哥的小灶被取消了。我们哥儿几个对吃的梦想也断了。全家成员都围着大粥盆吃饭了,五哥常常看着大盆发愣。妈妈催促五哥:“吃饭啊,发什么呆啊?本来就不长个儿,再不吃饭,更完了。”
五哥说:“这粥真不如小灶的粥好吃。”
爸爸瞪了一眼五哥:“快吃吧,别啰唆了。今后不会有小灶了。我们都后悔给你吃什么小灶了,看把你给惯的。”
这时,我们都听见四哥张口说话了:“我如果有病了,可不可以吃小灶?”
奶奶爸爸妈妈都看着我四哥,觉得四哥提出的问题必须要回答的。奶奶从疼孙子的角度说话了:“我的孙子不管是哪一个生了病,我都会给他开小灶的。”
四哥很满足地乐了。我的其他哥哥和小妹,都傻瓜一样看着四哥,不明白四哥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我觉得四哥有坏心眼儿。
很快,我们都明显地看到,五哥的个子小下去了。不,是我们都在长个儿,而五哥不长,一点都不长。
奶奶常常望着我们在院子里玩闹的身影叹息道:“我的五孙子怎么就是不长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