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雪寒身为段氏武尊主亲弟,他的话还是有一定分量的,而且他武艺不俗,担当此等重任也算合理。亦即是说,段氏与苏家兄妹观点一致,同样把这笔即将送往海州府的官银列为重点保护对象。
这样很好。
若真是和段氏相关的人打劫了官银,有段雪寒这个二少爷在场,就能省去朝廷不少口舌,也能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苏叶理智上可以理解段家为什么要让段雪寒护送官银,但从感情的角度出发……
她不想和一个随时都会揭穿她身份的人朝夕相处。尤其是这人之前还以丈夫的身份对她进行种种纠缠,并且又是害她火速出京查案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在此,除了临阵逃脱、把护送官银的任务推给其他人,苏叶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然而她怎么能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缠上她的人放弃查案?
有那么一瞬间,苏叶很想夺门而出,立即回京要求兄长另行派人。
不过她很清楚,刑部此次共派十名影子在各地待命,他们和自己一样,将以不同的身份紧随或进京或出京的大批官银行动。这个时候谁也帮不上谁,如果贸然回京,一旦她负责的官银被劫而她又没调查出其中问题,那就只好等着被削了。
苏叶心思转动极快,只片刻就拿定了主意。
脸上礼貌地漾出一抹笑,她迈进了客栈大堂,朝卫直所在的那张桌子走去。
见门外进来了个身量不高、肤色泛黄的年轻男子,官兵们全停了吃喝,警戒地瞪着对方,有几个甚至把未曾离身的长刀也抓了起来。
方才还觉满满当当的大堂,现在鸦雀无声。
可那年轻人看着又不太像走江湖的汉子,反倒有些书生的儒雅气息,莫非他是来这里投宿的?
有人沉不住气,拍了拍桌面,大声问道:“你谁啊?哪里来的?喂,这儿已经被我们包下了,想打尖想住店就到别处去!”
苏叶瞟都不瞟他一眼,径直走到卫直桌前,躬身行礼,微笑道:“卫大人,在下苏季常,海州府少尹,奉府尹大人之命前来为各位带路。”
说来也巧,海州府还真有一位姓苏的年轻少尹,因他表字季常,故被苏叶拿来暂用。反正这位少尹上任不足三年,人脉不广,认识他的官员少、京官更少。何况办事稳妥的苏台早已打点好一切,若真有人问起,苏叶只需把海州府少尹的印鉴拿给他看就可以——当然,印鉴是依照皇上所持有的印鉴样本加工而成,不愁长得跟正品不像。
苏叶的身份合情合理,就单看他们用什么办法确定了。
卫直向来喜欢与人结交,特别是江湖中人。如今武林第一世家的段二少爷请客,他正喝得兴起,本也没太在意苏叶。不料苏叶跑到他面前作了这么一番自我介绍,又忽闻她是前来引路的海州府少尹,卫直不由沉吟。
他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听说过海州府有个苏少尹。但这事须得谨慎,总不能随随便便就把贴上来的人当成朋友。
所以卫直坐着未动,仅抱拳回了个礼,然后说道:“劳烦苏少尹亲自走这一趟。只是少尹有没有能证明身份的……啊,其实并不是我怀疑你……”
苏叶当即笑道:“下官明白卫大人的意思。”
接着她就取下腰间悬挂的青色荷包,从里面倒出了个拇指粗细的印章,双手奉上。
卫直身边那个穿着褐色长衫的年轻男子起身,彬彬有礼地替他接了印鉴,小心地托在手上看了半天后才转交给卫直,“爹,应该是真的。”
许是为了避嫌,代表了武林的段雪寒在旁坐了好久都没出声,轻晃着脑袋自斟自饮,也不凑过去看那印鉴。此刻听这男子发话,他忽然扑哧一笑,说道:“卫贤弟,有令尊在此坐镇,这位苏少尹还敢拿这种东西给咱们,当然就假不了,否则岂不找死?”
苏叶心想:你马屁拍得倒也匀实,一句话就把两个姓卫的人都带着了,难怪卫直肯叫他儿子和外甥跟你称兄道弟。
卫直听了这话自是觉得通体舒畅,但他明白什么叫谦虚。于是他笑答:“段二少客气,有二少在,我们都高枕无忧啊!”
“哪里……”段雪寒面带笑容,看样子又要酝酿些肉麻的奉承了。
为防他们二人再吹捧下去,苏叶及时抢了话茬:“临行前府尹大人也对下官说过,卫大人一身好武艺,有您护送这笔银两,我们海州府真是幸运至极。无论如何,下官也要敬您一杯,聊表谢意。”
苏叶边说边示意贴墙站在一旁的小二端来三杯酒。
拿起酒杯,她后退几步,向卫直遥遥一敬,高声说道:“敬卫大人!以后就要劳烦大人费心了。”她一口饮尽,然后捻起第二杯酒,向卫直这一桌上的另外三人说道:“敬三位公子!”再度一口饮尽,她端起最后一杯酒,面朝大堂里的所有官兵,“敬壮士们!等到了海州,下官定当做东,开席宴请各位!”
顿时,客栈大堂里鼓噪叫好声一片。
卫直虽是个武将,却已为官多年,原本该是听惯奉承的,可惜他身在京城,边境久无纷争,他这三品武官也渐渐开始不受重视了。
昨天他出京时,段雪寒便跟在队伍里。一天下来,他听到的嘉奖竟要超过在京城三年的数量。现在冷不丁又冒出个舌灿莲花的苏叶,对他大肆褒扬了一番,而且这褒扬还如此显山露水、如此狠长脸面,焉能不让他喜出望外?
卫直脸上的喜悦这下子可是怎么掩都掩不住了。他大力拍了拍连干三杯的苏叶,豪气地说道:“小苏是吧?好,好!很好!爽快!我喜欢!小苏啊,路上不用害怕!有我护着,你们海州府的银两绝对能安全抵达!”
苏叶道:“那下官先替海州府百姓谢过卫大人。”
卫直开怀大笑:“谢?谢什么?我这不过是秉公办事罢了。来人,给苏少尹加座!”
早有人搬来一张凳子放在桌边。
卫家的表少爷从苏叶进门后自我介绍的时候就站着没再坐下。此刻他更是空了自己的座位,请苏叶落座于卫直身旁,而他自己则退到了卫小少爷下首那张新添的凳子上。
苏叶也不忸怩,道声“承让”就入了座。
好半晌没再说话的段雪寒玩着手里的酒杯,笑看她沉静稳重的侧脸。看了一会儿,他靠近苏叶,也不怕被人听见他的话,清亮的嗓音一压低反而有些暗哑:“夫人,别来无恙啊。”
正笑着回答卫直问题的苏叶闻言一阵错愕,险些没撑住脸上的表情:他居然又认出来了……又认出来了?!
段雪寒还在力争击溃苏叶的防守:“两天没见,我好想你。”
苏叶额角抽搐:这是什么跟什么!
她唇边带笑,嘴里却毫不留情地挤出几个字:“下官不认识你!”
段雪寒狎昵地将脑袋靠向苏叶的肩膀,几乎要枕上去,“夫人,别撒谎了。谎话说太多就圆不过去了呢!”
温热的呼吸浅浅地拂过苏叶颈项,叫她浑身战栗。
不像话!
苏叶正要推开段雪寒的头,那边,卫直之子卫飞就挑起一双细长的眼睛,感兴趣地问道:“夫人?什么夫人?”
这个段雪寒,旁的没学会,只学会坏她好事!
苏叶侧了侧身,无懈可击地笑答:“啊,卫贤弟,方才二少在与我玩笑,说是他已经很久没见着嫂夫人了,心里挺想她。”
卫飞笑道:“哈哈,苏兄想必是在海州久居,对武林里的事不很了解。段兄仪表堂堂、风流倜傥,至今仍不曾娶妻,哪里来的嫂子让他思念?快别说了,小心被段兄的红颜知己们听去,平添忧虑愁思。”
红颜知己……们?
“罪过罪过!”苏叶马上摆正脸色,“二少,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你尚未成亲,如何要同我说起家中有妻?不应该,太不应该了!”
孰料段雪寒竟揽住了苏叶的肩,一副“咱们兄弟多亲热”的样子,故意唉声叹气:“谁说我没娶妻啊!唉,别提了!若说我那妻子啊,可真是天下难寻的美人、世间无双的聪慧,只是她脾气大了些,总喜欢翻脸不认人。”
苏叶心头火起,却不好当面打开他的毛爪,只能以眼色拼命杀死他。
卫家三人不知段雪寒这话是真,还以为他在逗乐,遂哄笑起来。
卫飞且笑且道:“段兄,你那娇妻既然天下难寻、世间无双,你何不忍耐一二?须知我们这些俗人想讨个媳妇都难,更别提什么美貌聪慧了!”
苏叶心里恼怒,表面却和另外几人一同笑着。卫飞说完,她就一语双关地接道:“听段兄的话就知道你肯定没真心实意地看待嫂子,现在反过来抱怨嫂子对你无情,我听着都觉得不对路。这女人嘛,是要宠的。”
卫飞听了他的话,更是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笑破肚皮:“苏兄,你这口气怎么跟个怨妇似的?莫不是在家里也受了排挤?”
苏叶垂了眼角,幽幽叹道:“可不怎地!我说我奉命出城,至少两个月才能回家,结果我家婆娘竟抡起捣衣棒就把我直接赶出家门,害我不得不两手空空、在外游荡。若不是小丫头看我可怜,偷偷包了两包衣服给我,我恐怕连件能换洗的都没有,更不可能如约赶来为各位引路了啊!”边说着,她还做出各种无奈的表情和动作,惹得大伙儿又是一阵狂笑。
“苏兄!哈哈……”卫飞笑得没了形象,直把桌子拍得震天响,“苏兄啊,哈哈……你真是、真是……我本以为你是个严肃人,没想到,没想到你……哈哈……”
苏叶无辜地指了指自己,“我?我怎么了?”见大家还在笑,她也撑不住笑了起来,同时不着痕迹地以袖中短刀逼退段雪寒蠢蠢欲动的手,“好了好了,不要笑话我了。来,咱们继续喝!”
“哈哈……继续,继续……哈哈哈哈……”
一顿饭就这样在苏叶有意无意的引导下欢乐地结束。直到最后也没人再问起段雪寒那句“夫人”究竟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