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竹君听闻众人对孤竹令见解不一,也不辩驳,只微笑道:“的确,对各位高士而言,那三十招夕云掌自是一文不值,若是有兴趣,孤竹可赠送副本,随意取阅!”
烛青一脸痞气,插嘴道:“世伯,您也真是的,在座的哪个会稀罕那东西,练那三十招什么破夕云掌,难道是为了动手给人打死不成?”
秦中剑一直闷头喝酒,此时闻听烛青所言,肃然道:“兄弟你这话说得不在行。你自是生在武学世家,你老子十三招桑中剑法,独步武林,打遍天下英雄,强横无匹。这夕云掌三十招粗浅掌法,对你来说不过是泰山一抔土罢了,怎么可能看得起,更不要说到这孤竹冰峰来冒险。然而对那一位采参出身的连双农来说,这三十招掌法可以让他得窥武学门径,护身御敌,趋避猛兽,以后采参也有所倚仗,自也是珍贵之物。”
烛青冷哼一声:“说得好听,他本就低贱的一个参农,也配谈武学!”
秦中剑闻烛青所言,双目凝视他那白皙面庞,本就黑红面色的秦中剑,此时面色凝重,更增脸上的铜铁之光,烛青眼皮一番,骂道:“黑铁锣,你这样瞧我干嘛?”
秦中剑昂然朗声道:“我本自也是个低贱的土人无名无姓,浪迹天下,十七岁时蒙武都剑门的秦舒浪剑师收为弟子,二十年年来勤学苦练,才有了今日修为。我时常自想,天下之大,多少如我一般无家可归的浪荡之人,然而能有幸被收录为门派弟子的自然是少之又少,其他大多人都只能操持苦力,能在战乱天下有个春耕秋收之业已算上天厚赐,更不要说侯门称士了。若你所言,他们便不配谈武学,不配习武艺,不配在这乱世挣扎一番他们的命运,一生只应该受苦流浪了?”
一直未听秦中剑开腔,此时他言语一出,反而句句发自肺腑,言无虚假,心无遮掩。语气咄咄逼人,认真起来的神色让那烛青顿觉心神不宁,气势虚亏,立时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只是口中又低声嘟囔了一句道:“你秦中剑的出身,谁晓得了。我也不是有意得罪。只是实话实说了,他们这些土人农人,哪有那份才智学上等武学,一群蠢猪罢了!学了也浪费!”
只听袍袖蹭蹭一响,秦中剑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这回换作秦中剑坐不住了。郑子克毕竟与秦中剑是知交,心知秦中剑这下是当真了,但见他抢先一跃从几案后跳出,剑柄向前一搭,拦在秦中剑身前,劝道:“秦兄,今日孤竹君是主人,我等不好在此动手。况且我们作长辈的,也得给他老爹烛然三分薄面啊!”
烛青经过这片刻的沉吟,反而回过神来,打起精神骂道:“怎么?想动手?是说到了你低贱的出身,让你丢人了?”
秦中剑此时黑红的脸上怒意更胜,手中重剑翻转,在掌心打了一个圈,直接将郑子克的剑柄弹回。烛青目光如炬,略一打量秦中剑,心知他要出剑,自己立时将身子向后闪去,往孤竹君方向退了三步,期冀能够得到孤竹君的护佑。
烛青神色方定,秦中剑手中重剑也已收回,似乎并未攻过来。心下稍安,却见自己华衫两侧的袖子从手肘处齐齐被断掉,顺着胳膊滑落到脚面。
这一幕让李小和心下大骇,还未看清刚刚秦中剑的招数,他便已经将对手的衣袖斩断,若非手下留情,烛青的双臂此刻早已落地。更何况他使的是一柄赤铜重剑,若是换了郑子克的单剑,似乎要更加快了。
而此时烛青的面色也白得惨然,本以为有孤竹君护佑,秦中剑怎么也得卖个面子,不敢造次,不想这人如此凌厉,全然不顾孤竹君所在,而此时自己挂着两条雪白的内衣袖子,更加滑稽可笑。
郑子克见秦中剑未下杀招,心下稍安,然而孤竹君和靳天羽似乎根本都没有向烛青这边瞧上一眼。秦中剑沉声道:“小子,记住。今日杀你,不是因为你骂我低贱,而是因为你心中对天下人的轻贱,若是让你日后得了绝世武学,死在你手里的生命必然不计其数。然而今天留你一命,亦非怕了你老子,自然也不代表我日后不杀你,只不过不愿在孤竹君地面上,再生事端!”
李小和虽然对刀光剑影之事,心有忌惮。然而这秦中剑几句言语,一招半式,诚然让李小和感佩良多。李小和禁不住赞道:“秦先生果然是豪杰英雄,剑招精妙之处,恕晚辈眼拙功夫低微,未能瞧出。但听得那大义之言,心怀众生侠义,诚然让小和感佩。此时相较过往所学,方知江湖之上,尚有许多晚辈未能领会之道义,佩服,佩服!”
秦中剑本自少言寡语,这时候一脸严肃,斜眼瞟了下烛青,又看看李小和,冷冷哼了一句:“皆是少年公子,殊不知天差地别!”言罢俯首而坐。
烛青仗着父亲剑法高妙,肆无忌惮,这时候全然瞧不清秦中剑出手,本自心中已大有惊骇。而又被秦中剑连威吓带数落讽刺,落得又失了面子,又可笑滑稽,心下气闷已极,然而此处乃孤竹君主持,毕竟不敢再无理取闹,只得讪讪的回了自己的座位,闷头饮酒。
几句聒噪已过,酒巡再起,此时,耳畔侍女之声又起:“孤竹第六十三道,赐晋国魏氏金刚内力,取屏岳山棋子一枚,时限一年。”
侍女此时丢下冰峰的托盘也不再如刚刚,沉入崖下的云雾之中,只见山崖高处栈道之上,几人各出内力,用内劲将拖盘吸向自己怀中。
忽然山崖灯火暗淡的一处洞窟中,霎时投出几缕寒芒,两边险峰冰阶上倚着石栏的两人因为强运内力,争夺托盘,根本来不及躲避,被暗器打中,直接滑落到万丈冰崖之下。这样往来几次,暗器掌力交织,黑暗中忽而灵光闪现,忽而暗流涌动,很快便只剩两个人运气争夺这个被内力悬吸于半空的托盘。
方此之时,西边灯火明亮的石窟中,一个长须老者内力雄浑,大喝一声,将那个托盘逐渐拉向他的那一侧,而对方打过来的几次暗器,均被石窟外援和老者的内力挡住,不到半刻钟功夫,托盘便缓缓飞入了老者怀中。
屏岳山棋子——这一名号再一次引起了李小和的注意。李小和故意探问一句道:“这屏岳山的棋子,江湖上似乎有许多关于他的传说!”
此时谈及屏岳山棋子,靳天羽仍就冷傲孤高,毫无附和。秦中剑和郑子克一干人似乎更无兴趣。唯独凤苍雷听闻李小和之言,答道:“想不到你这武功平平的小子还挺懂行,屏岳山的棋子包藏万千,其中似有飞天遁地,羽化升仙之秘法,故而江湖人皆欲占为己有!”
李小和故意神色凝重,点了点头。
柳涵听闻言嬉笑一声,表情柔媚无限,言道:“便是羽化飞仙,也不如人间自在,能有孤竹君这美酒仙果,能有小女子的琴韵,又岂羡慕那些还不能坐实的神仙鬼怪!”
孤竹君言道:“仙子如此夸赞鄙处之物,孤心中大慰。若得称意仙子,区区俗物孤竹何昔。”
柳涵听闻言掩口大笑,活泼之态好似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此时对面的东门傲言道:“其实屏岳山棋子一说,究竟始于何年何月,其中有何奥秘,我等皆不知晓。然而每每相隔数年,屏岳山必然会有几枚棋子流落江湖,究竟原因在何,亦是无人知晓。或有人说乃是有些图谋不轨之徒偷上屏岳山,将棋子携带下山,也有人说乃是天雷降劫,击中屏岳山峰,将棋子震落,也有人说那是屏岳山的掌门在试炼弟子,要弟子下山寻找,以测试其功力是否合格。”
那东门傲一番言语,瞬间勾起了李小和的兴致,即便是身为屏岳山弟子的李小和,也是在下山之前才知晓师父的那几枚棋子在江湖人眼中是恁般的珍奇。
东门傲见李小和,凤苍雷皆仔细倾听,便来了兴致,接着说道:“最近一次风波,起于十五年前,那时候屏岳山高手北天神枭将四枚流落江湖的棋子收回屏岳山,然而刚刚上山,掌门便无故暴毙,当时雷劫无数,将整个屏岳山震得地动山摇,那时候便又有许多棋子被天雷震落江湖,至今尚未寻齐。”
东门傲说着说着,一仰脖灌了一大口酒,又道:“似这些传说,都不过是江湖人臆想罢了。老夫这把年岁,也没想过要羽化升仙,这些传说,或许是因为当年北天神枭的武功太过厉害,或许是因为屏岳山传人向来身怀绝技,独步江湖,所以才有了江湖人的吹捧,道听途说而已。依老夫拙见,这棋子或许只不过就是一些寻常之物。”
这一番话语过后,早已将在座其余七位贵宾和孤竹君的注意吸引过去,孤竹君庄重言道:“老先生自有自己的见解。然而孤已初窥此物之奥妙。”只见孤竹君隔空一拈,便不知道从哪里拈来一枚棋子,李小和凝神望去,不是他物,正是屏岳山棋子,那棋子背面,似有金丝刻字“岳”
此物于他处见到,江湖人势必如珍宝一般觊觎,然而此刻在孤竹君手中,众人似乎皆在意料之中,毫无惊奇之意。孤竹君道:“诚如各位所见,孤行止不便,常年封困于此,期冀屏岳山神物或如江湖传说,其中包藏升仙奥秘,让孤修习之后,得以纵横天地之间,方遂平生之愿。”
言罢孤竹君将棋子一举,言道:“此物孤已有三,初窥奥妙,愿多多益善!”
孤竹君自从众人入席至此刻,双脚都未挪动半寸,而且他自言不得移踵寸足,李小和早已料到这人两腿一定是被封进了这冰川之中,那他寻找屏岳山棋子的目的便如他所言再明显不过了。他倒不是要与江湖人争抢什么,只不过是腿脚不便,希望借着这个屏岳山棋子的奥秘,或许能够将脚下的捆缚挣脱。作为一个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不能够自由行走,也算是一种天定的缺失,遗憾。
李小和这些时候将孤竹冰峰的行事原则尽数弄明白,心知孤竹君虽不能说是正道之人,倒也很是聪明,以孤竹的无数秘籍换取天下习武之士来为他奔走,要么取天地奇珍,要么夺别派异宝,要么报私仇雪恨,倒也相当于他的无数只脚,无数个分身了。
又过了些时候,崖下灯火依旧明媚如初,与天际的星斗相互掩映,银河的苍茫似乎在暗示着天帝不再怜爱这些可怜的武人,随他们肆意陨落在孤竹的冰川之中,如同那些在眨眼之间变成飞灰的火星。
四方攒动的人头稀疏了很多,与冰崖相近的几处石阶与洞窟之中,依旧有几个人在那等候,似乎在等待孤竹最后的大餐一样。接了孤竹令的江湖好手一一的步入孤竹冰宫,在正厅的外围坐定。
孤竹第九十八道,赐荆南郢教悬空毒经,取晋国栾氏无恨悔指,时限三年。
这一道孤竹令刚刚捧出,侍女尚未行至崖前,只见烛青剑柄微弹,寒芒轻扫。那侍女耳郭微颤,心知身后有剑风袭来,娇躯微躬,让过身后烛青的剑气,身形之迅捷,丝毫不亚于带李小和上峰的轻语姑娘。烛青身法极快,见侍女低头,立时从几前跃出,直滚到侍女脚侧,左腿扫她下盘,右手朝托盘轻轻一点,因为烛青身法迅捷,侍女只感觉脚下有人踢她,凝力在下盘,要与烛青一较腿脚功夫,却不想烛青一扫是虚招,手上才是真活计。托盘被他一点,那部毒经凌空向上窜了起来。烛青右脚踏起,左臂轻挥,将已经被秦中剑斩烂的那半截袍袖抖起掩住侍女双目,夺了盘中飞起的那本毒经。两脚一拍,凌空翻回了座位,烛青虽然年轻,然而这一串动作一气呵成,比飞豹脱兔还要机敏,的确让人措手不及。
再看那侍女,虽然被夺了毒经,面上并无丝毫惊恐之色,缓缓转过身朝着烛青举手加额,上身下移,做了一个肃拜,然后微微起身,从容道:“烛公子如此所为,不像作客之道!”言语从容,毫无做作。
烛青眉头微皱:“尔等贱婢有何资格责备我!”
靳天羽与柳姑娘未动声色,秦中剑只顾着闷声喝酒,而东门傲、凤苍雷与郑子克却均不约而同的望向孤竹君。
孤竹君今日第一次将面色沉了下来,对着烛青淡淡道:“贤侄当知我孤竹的规矩。貔貅马车接送,上车饮孤竹十日破,十日未到孤竹,肝脑迸裂,尸化骨腐。贵客既到,崖下刮骨池解毒。登峰几许,各凭功力。孤竹出令,得者无兼。取令之时,必饮壶中寒月水仙,逾期未竟,魂飞魄散。此乃我孤竹向来的信诺,今日冰宫在座各位宾朋与我旧来熟识,便也不屈尊各位去受那貔貅马车的劳累,然而来孤竹易,犯我孤竹一诺却难于登天。”最后这”难于登天”四个字,孤竹君语气格外凝重,似乎听得到他紧咬牙齿的摩擦之声.
烛青此时面有惧色,似乎知道孤竹君认真起来的厉害,然而仍耍赖道:“世伯,这毒经乃是郢教细娘的绝学之作,贤侄我可很是稀罕啊,便让我开一开眼界如何?”
听刚刚的话头,孤竹君显然是要维持这孤竹冰峰的规矩,不容许任何人冒犯,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孤竹君对烛青的请求竟然丝毫不加拒绝,点头道:“可以!”言罢向侍女微微摆手。那侍女步履轻盈,来到烛青面前,将拖盘向烛青一送,烛青眉头拧成个疙瘩,朝着那侍女骂道:“你个贱货想干什么?”烛青不敢对孤竹君发火,反而对侍女却是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
侍女淡淡的道:“孤竹一诺,无人敢违!取令如饮毒,饮毒如取令,二者不可分离,否则休想全身下峰!”
烛青望向孤竹君:“世伯?”
侍女不再理会烛青,转过身去,双目缓缓的将那些取了孤竹令已经上峰的武人扫视一番,从容道:“冰峰之上,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不守信诺的。孤竹君既能立诺于此,便有能力守住此诺,虽百千高手集于冰峰,何人敢造次,”侍女转回身对着烛青道“你不是第一个来孤竹的,也不是最后一个!”
烛青鼻息嗤了一下,道:“我爹是烛然,整个武林哪个人不给他三分薄面,便是晋侯楚王,见我父亦需寒暄三分,更不要说我烛青只是要一本区区郢教的毒经,难道也要学那些武人低三下四的喝这壶毒酒?笑话!”
只见孤竹君不再看烛青,左手抬起,拇指食指中指三指微微一捏,似乎凌空之中有一粒微尘被他拈住,然而未及眨眼,仓促之间孤竹君三指突张,中指在上,食指与拇指圈成虎口形状,这一招三星在户正是无剑海烛然所创最基本的擒拿指法,只需将三指朝人的咽喉处一扣,中指用力便可断了人的呼吸。不过此招浅显易懂,早已流传江湖,不要说师父曾教过李小和了,各门各派入门的粗浅武学中都有类似这样一招。然而孤竹君手方抬起,在场众人顿时觉得罡风如潮,纵横冰宫,孤竹君雄浑的内力覆盖了整个冰宫,三道指风直狠狠朝烛青抓去,烛青面上的惊惧表明他也从未见过一招粗浅的三星在户可以如此凶恶可怖。双手一颤,那本悬空毒经早被孤竹君的凌空指力抓回托盘之中。
烛青似乎如受了惊的小鸡一般呆呆的站立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不时还打一个冷颤。只有侍女拖着毒经与毒酒,缓步向崖边步去。
孤竹君面色如水:“看在你爹面上,不取你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