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孤竹古林虽然苍古难巡,然而顺着河流步去,不出三日,三人已然寻至大路之上,不时可以看到有车马从身侧驰过,只可惜那驴子被垂宇峻给照顾丢了,现在只有苦命步行而前。
李小和内伤初愈,不多时便虚汗尽出。此时日正当中,三个人早已走得口干舌燥,脚下酸软,黄老饕见李小和面色憔悴,便道:“我说兄弟,要么搭个谁的顺风车吧!”
李小和此时走得久了,心下烦恶,眼前阵阵晕眩,便道:“也好,只是眼下我就要歇歇!”
却听垂宇峻发声喊:“嘿嘿,快走两步,那边有喝茶的地方!”黄老饕立时接道:“是啊是啊,刚刚怎么眼瞎没看见。快点儿!”也随着垂宇峻发了声喊奔向前去。
李小和向前望了一眼,果然大路之侧林木掩映之中歪歪斜斜搭着个凉棚,一杆轻旗上大大书一个“茶”字。自己吞了口唾沫,虽然也是干渴难耐,然而一阵真气乱窜,感觉内息又激荡起来,李小和赶忙靠在路边的大青石侧,运功调息。这几日来,逐渐发觉自身内息益加强盛,自己虽然每日也有行功练气,然而几日之间竟然比几年的内息增长还要强猛,虽然下山之前疏于练功,但也不至于这几天就进步如此神速,心下不禁怀疑起孤竹君那壶寒月水仙暗中有增进功力之效果。
李小和现在甚至每次行功调息必须将多余过剩的内息从经脉中逼出,逐渐经脉之游走在脑海中更加熟练起来。足太阳膀胱经,起阳明,出至阴;手太阴肺经,起中焦,出少商,商阳二穴;手少阴心经,经极泉,出少冲······
几次经脉行运,头脑中猛然惊出一个异想:既然《孤竹遗风谱》所言内息至极之时,可以由周身几处要穴冲出,弥漫于周天之中,形成武境以伤人。那么,若自己硬是将内息由十二经脉逼出,又会是何种结果呢?孤竹君乃内劲雄浑,自然溢出之力,我乃有意发出内息,虽然内息强弱高下立判,然而孤竹君乃是盈水之溢,多半蓄于体内,而我乃尽散而为,倾力之下,武境未必输于他。
念及此处,李小和提调丹田真力,于十二经脉中周游遍历,书中所言内力从少泽、关冲、少商、商阳、至阴几大要穴而出,较为稳妥,否则容易走火入魔。于是便依法炮制,不料真气行运周身,好似一股暖流在体内冲撞,逐渐加快以至于最后真气凌乱,根本无法控制。一时流散过快,李小和内心一阵惊悸,顿觉丹田气虚,周身冰冷,似乎置身冰天雪地之中一般,眼前昏花一片,好似寒流横溢,冰花飞舞。
但觉一个寒战,再睁眼时,周遭竟然一片霜天雪舞之象。耳中传来黄老饕的惊叫:“我的天啊,怎么下雪了!”
“这他妈刚刚还烈日炎炎的!”垂宇峻也惊呼起来。
李小和闻言回过神来,顿觉被人瞧见便大为不妙,心神一颤,只觉眼前一个光亮的小点逐渐扩大,速度越来越快,好似一个洞口一般,洞的另一头就是刚刚烈日之下的古道烟尘。眨眼间那洞口就扩散至整个周天,原有的青山和古道立时将刚刚那霜天寒雪的武境压制回去,李小和依然靠在那块大青石边,吧唧一下嘴,一口烟尘黄土的味道,依旧干渴难耐。
抖搂着身上的黄土,缓步行至黄老饕桌几之前,此时这二人一直目瞪口呆的望着李小和,拥着这一桌三盏茶水,两碟黄豆,一碗鹿脯,竟不动一下碗筷。李小和冲他二人喝道:“小垂,老饕,怎地不吃了?”
黄老饕扶了扶肩膀上的铜钟,瞅瞅垂宇峻,又瞅瞅李小和道:“原来你内力这么深,老头子岁数大了眼睛不行了!”
垂宇峻道:“可是我眼不花,怎么也看不出来他内功深厚?”
黄老饕骂道:“那应该就是瞎了吧,估计治不好了!”
李小和叹了口气,心知他二人又开始扯了。
茶肆虽然简陋,却也好过孤竹古林百倍。十几日来第一次饱食了人间烟火,自然觉得此处的粗茶淡饭亦胜过天下的珍馐百味了。趁着吃食的功夫,李小和向掌柜的问道:“掌柜的,不知道此处是什么地界,我们在山中走了好多天了!”
茶肆中除了李小和三人,还有一二处客人。那掌柜的肩上搭着条白色的抹布,一直坐在旁侧招呼着。这时候见有人搭讪,抽空道:“小哥你问着了,看你们的样子是从北边林子中刚刚出来的吧!”
李小和惊奇道:“掌柜的,你怎么知道?”
那掌柜的年纪也不大,笑了笑道:“这附近都是大路,根本不可能迷路,除非是进了北边的古林!”
李小和点点头,道:“掌柜的果然厉害,我等的确从北边的林子里过来的!”
掌柜道:“小弟你可知那古林是何处?”
这时候黄老饕不耐烦了,道:“别转弯抹角,吊人胃口!”
掌柜把抹布一撩,坐下道:“小人祖上便在此耕种,至于我这一代,又开了这间小茶肆,算是多些收入!”
“叫你讲正事,你怎的如此婆妈!”垂宇峻也骂起来。
掌柜的呵呵一笑道:“小孩子脾气这么大,且听我慢慢说来。此处本来地北处偏,不是什么有人气的地方。茶肆前面这条大路还是当初桓公伐戎之时由仲父管相主持所开,以便兵车得过,然而竟不料凯旋之时,于古林之中竟然寻不到来时开凿出的这条路了!方才有了管仲老马识途,隰朋观蚁寻水之佳话啊!”说到此处掌柜的一个劲儿的摇着头叹息,陶醉之态似乎对此二人佩服不已。
垂宇峻道:“听起来是挺有趣的,可是老东西,我们等下去哪呢?”
黄老饕也急急问道:“是啊是啊,我们等下去哪?”
李小和将眉头一皱,瞧了瞧那掌柜,见他陶醉完了,问道:“掌柜的,此处循路直走不知是何所在?”
那掌柜听闻一声呼喊,方回过神来,道:“哦,你又问着了。此处前行七八里有岔路,向东南去便是齐国阿城,向西南去,是晋国范县,若直接向西,便是太行山,翻过山就到邯郸了!”
李小和心下明了,此地乃太行脚下,齐晋交界。然而眼下心中还有好些疑惑未解,想到此处嘴角一抹浅笑,望望黄老饕:“两位,如今我们从古林中出来了,不知如何可以寻到你家公子?”
“我家公子?”那垂宇峻把嘴一嘟,本来就有的一双婴儿肥鼓得老高。
“凭什么告诉你怎么寻我家公子!”黄老饕这时候又警觉起来。
“这可是你们跟我说的,你家公子要你们凡事听我的,怎么,现在想抗命不成?”李小和威胁起他二人来,明显这两个人天真烂漫,不比范公子手下那郗堂州破奸诈,李小和与这二人相处自然游刃有余。
“不敢,不敢!”一听李小和语气转厉,那两个家伙又老实起来。黄老饕偷眼将茶肆一周瞄了一圈,见无人注意,附耳对李小和低声道:“等下我们出去,不要声张。向南行二里路,然后我自然会告诉你怎么寻找我家公子。”
听黄老饕所言,心下不觉好笑,找一下他家公子而已,怎么弄得如此神秘。
又喝了半盏茶,垂宇峻结了茶钱,李小和与黄老饕对了一下眼神,展展身子,也不搭话各自便向南边大道急急行去。行出半里路,方知那黄老饕虽然言语喜欢钻牛角尖,不过江湖阅历毕竟比自己老练得多,因为这时候李小和已经隐隐感觉到身后有第四个人的脚步声,我行他便行,我停他亦停。
迟疑了一下,冷目向耳后微微横掠,待再看垂宇峻与黄老饕,脚下半步不敢稍歇,早已奔出三五丈去。李小和忆起黄老饕之言,再不犹豫,发力向前奔去。
又奔了一里多路,脚下奔得甚急,忽见垂宇峻猛然回头,叫道:“小心,头偏开!”只见他弹弓已经上好铜弹,扭着身子朝李小和面门就是两发,李小和赶忙偏头,贴着耳朵两枚流星一闪而过,身后立时传来一声惨呼“饿啊!”
黄老饕两个起落早已跳到李小和身后。垂宇峻喝道:“快拿,快拿!”
黄老饕左手扛钟,右手抓着领子,提起一个汉子。口中喝道:“你他妈的跟着我们干嘛?”
那汉子似乎被铜弹打中中焦和大椎二穴,一侧的膀子垂下去断了一般。不过嘴里却呼喊道:“光天化日下,竟然出手伤人,欺负良民。”
垂宇峻骂道:“小子还嘴硬,看你一身装束倒不像寻常土人,快说是哪个门派的废物?”那汉子依旧垂着膀子扯开喉咙叫道:“抢劫了,劫匪在这,快来抓土匪!”
黄老饕被他叫得烦了起来,也骂道:“谁他妈的是土匪,你他妈才是土匪!”
李小和看那汉子周身白衣,腰间挎着细剑,一身装束与那日冷礼的打扮极为相似,淡然道:“黄老饕,不要与他争辩,我们若是真的劫匪,他反而不敢如此叫了。”
“为何?”垂宇峻这时候一脸天真。
“小朋友,你想啊,劫匪最惯常干的便是杀人劫财,这条大路车来马往,最易被人发现,他这边杀猪般嚎叫,不是催着劫匪杀他灭口吗?”李小和笑道
“果然如此,看来他是知道我们并非劫匪,故意与我们耍赖!”垂宇峻恍然大悟。
李小和冷冷一哼道:“此人腰间那柄细细的剑多么醒目,这不是琅琊派的弟子吗!”
那人见自己被识破了,赶忙改口道:“公子饶命,小人的确是琅琊派的弟子,只是赶路回门派,顺路从此而过,并无恶意啊!”
黄老饕道:“你当爷爷眼睛花了吗?刚刚我们问那店掌柜一句,你耳根震一下,我贴着公子耳朵低言之时,你耳根震得更加厉害,你是用了千里如临的功夫,运起内息,催动耳力,便偷听我等的谈话!”
那汉子连忙喊冤道:“不不不,大爷您误会了,小人我从小便是耳根容易抽动。不信您瞧。”说话间他耳根又连连抖动了两下。
“哈哈哈哈。”黄老饕发声大笑,一脚踏住汉子胸口,伸手朝汉子下颌骨一捏,那汉子嘴巴不由自主张了开来,黄老饕直接朝那汉子口中吐了一口东西,太过迅捷也未瞧清楚所吐为何物。
又听黄老饕笑道:“孙子,世上哪有什么千里如临的耳功,刚刚你偷听我们也未见你耳根抽动,这会儿你装得那么像,是做贼心虚了吗?”
那汉子连连干呕,口中不住骂道:“老不死的,竟然骗我,我琅琊派的三侍座和赵掌门就在左近,尔等敢如何我?”
“如何你?吃了老子的百酿病炎散,还敢嚣张!”黄老饕这会儿神气起来。
三侍座,李小和心下有些犹疑,想那日孤竹冰峰上冷礼号令琅琊一派,剑法诡异奇绝,难不成他就是三侍座之一。方要开口询问那汉子,却不料垂宇峻砰砰又是两发铜弹,打得那叫一个精准,直接封住汉子神阙和天突二穴,顿时把那汉子闭了气。黄老饕连连呼道:“小子,你怎么把他打晕了,我还有话要问呢!”
“一个小喽啰,有什么好问的,我们不是要找公子吗?”垂宇峻满脸不在乎。
李小和道:“琅琊派的冷礼剑法很是奇诡,若是在附近我们可要小心的!”
黄老饕听说,两眼又开始贼眉鼠眼的将周遭仔仔细细的扫视了一番。然后认真的对李小和说:“反正现下不在这里!”
李小和对他二人的所为哭笑不得,整天装神弄鬼,任性妄为,然而江湖经验倒是的确比自己高明得多。李小和只得无奈向黄老饕微微点头,黄老饕道:“现在的时机正好了!”
垂宇峻会意了黄老饕的意思,将那躺在地上的汉子一脚踢到路边的草窠中。只见黄老饕马步扎稳,气沉丹田,凝力膻中,逐渐的将一口紫气推送到天突穴,然后又转至左手外关穴,凝于掌心。瞧着黄老饕这架势,想必是要出掌,李小和连忙向旁侧一闪,问道:“黄老饕,你要干嘛?”
垂宇峻立时将食指竖在唇中,用眼神示意李小和安静。此时黄老饕用左掌猛力朝肩上的大铜钟一拍,“嗡轰轰”一阵隆隆之鸣如贯耳之雷卷来,立时双耳鼓胀,意荡神驰,李小和赶忙将袍袖堵住耳朵。
黄老饕更不停歇,连连又使出掌力拍在铜钟之上,李小和虽然双耳已经堵死,然而仍然觉得一浪又一浪的声韵袭向周身经脉,耳中嗡嗡之鸣尤甚,脚下大地似乎被人撼动般随着两侧群山一起摇动,好似即将崩塌。
李小和实在撑不住了,张口大吼道:“黄老饕,你到底要干嘛!再不停手我要被你震死了!”吼叫了半天,黄老饕也并无半点停歇,而垂宇峻一直面目平静的望着黄老饕。
半刻钟功夫,黄老饕停手了。只见李小和两眼昏花飞炫,好似原地打转了百多个圈圈一般,扑通一头栽倒在地。黄老饕冲着李小和呼喊,李小和却只见黄老饕嘴在那里一张一合,耳中却依旧只是那大钟的“嗡嗡”鸣响,四下的青山只顾围着自己打转。这会子功夫垂宇峻见李小和呆呆傻傻的栽在地上,也过来招呼。
好久好久,耳中终于能收到“公子”二字了。登时张口骂道:“你这老头儿,想要我的命啊!”
黄老饕奇道:“哟,公子怎么能这么讲!小老儿吃罪不起!”
垂宇峻道:“是啊是啊,公子刚刚运气之时,有霜天雪舞之境,足见内力远远在我二人之上,怎可能连黄老头这些许钟声都抵御不住呢!”
又提到武境内力上来,他二人不懂孤竹遗风谱所载武境之内容,不懂运气法门,故不知李小和乃是故意运气使出武境。这时候竟然误以为他内力强猛,远胜自己,故有此一说。李小和心下灵机一动,也顺着他二人话语道:“哼哼,二位看来对武境还有些了解。”
垂宇峻立时欢欣道:“那当然,别看我年纪小,武学可不含糊呢!”
李小和微微笑道:“想你如此年幼,不过十三四岁,竟然有如此内力能抗住洪钟之力,显然也是根基甚固,实属不易!”
黄老饕一听李小和夸垂宇峻,立时跑来道:“那我呢,我呢?”
李小和凝起眉头,责备道:“跟小孩子争什么。本公子现下内伤初愈,内息不平,一时间不能自如运转周身真气,尔等今后凡事必须先与我禀报,我允了方可!”
那黄老饕抓了抓脑袋,似乎不太乐意,瞧瞧垂宇峻,垂宇峻道:“瞧我干嘛?公子叫我们听他的,我们有什么办法!”
李小和心下一乐,这二人甚是好哄骗,这小子被我一夸,倒是向着我了。
见他二人无甚异议,便又问道:“黄老饕,你刚刚敲钟是要干什么?我说冷礼在左近,你这是怕他找不到我们么?”
黄老饕扬了扬左手袍袖,似乎要抱拳,然而右手扛着钟脱不出,只好又放下左手赔笑道:“您刚刚不是说要找我们家公子嘛!”
“那又如何?你能把他呼唤过来?”嘴里这样问着,心下却想主人怎么可能响应这两个仆从的呼唤,显然是不太可能。
这时候却听从西南方向传来一阵阵悠长细密的震鸣。此声绵绵细细,不似琴音,不似鼓擂,更不似钟鸣,好像是秦国流通的圆钱被人从中一弹,而发出的铮铮嗡嗡之声,然而又比之要强韧绵远许多。垂宇峻立时唤道:“公子你听!”
黄老饕也将手笼在耳郭,凝神倾听着这西南方向传来的铮鸣之声。足足一刻钟,声音渐弱,李小和问道:“这是何声音?”
黄老饕笑道:“公子岂不闻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么?”
“此乃上古传说,至今不得而证,难道?”李小和心下犹疑。
“不错。我家公子曾游岐山,发青铜于彼处,取其精铸一配,余者聚而成钟,便是我肩上之物!”黄老饕道。
“这么说你以掌力击打铜钟,你家公子的铜精配便会应和咯?”李小和好奇的问道。
“那是自然咯!”垂宇峻抢道。
“若果真如你所言,天下王侯公族多也,每日里以铜钟发声者不计其数,你家公子那铜精配还不是要把人给震死烦死了?”李小和白了垂宇峻一眼。
那小子见李小和不信,更加焦急起来,叫道:“才不是,才不是,必须这口钟的声音它才会应!”
“不错,铜精与这口钟的青铜出自一体,所以它只会应这口钟,这便是我为何不许别人随便靠近这钟的原因!”黄老饕此时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认真。
想想黄老饕近日所为,加上刚刚自己亲耳所闻,看来他二人所言非虚,要想寻得他家公子,必须要以此为线,向西南寻去。自己心知孤竹君所配寒月沁影一令根本无从查考,倒不如先去结识一下这位救命恩人,若能图报,便是有生之年也无憾事了。也方便顺路回山,找师父想个办法。
念及此处,向黄垂二人道:“走吧,去西南边寻你家公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