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几日之间到了秦晋交界。
秋露凝寒,大地泛白,枝叶尽数寥落,极目望去,原野四围一片冷清,立足于天地之间,让三人大感空无渺小。
李小和这些日子内息稳定,脏腑之伤已经逐渐好转,加上体内微弱郢息流转,似乎并无疼痛之感。只是右身一只手腕,一只脚踝,被灵寿杖打断,此刻断处骨碎难续,唯有皮肉相连,皮肤上微微现出青黑之色,逐渐扩大。
暮色将近,明月高悬。三人与原野之中拢起一堆篝火,准备过夜。
程桐一路背负李小和,他这一二日为李小和调理伤势,见伤处青黑色又有扩大之态,程桐不禁担心道:“小武,你看小和这伤,又在扩大,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
小武不喜多言,瞧了瞧李小和,只顾着给他敷药。程桐又问道:“小武,我们不如加紧些脚程去找你师父吧,我背着小和兄弟,我不怕累,每天多走几里路,好早点让你师父给他治伤。”
小武说道:“不用急,听到水声了吗?”
程桐道:“是有水声,轰鸣浩荡的水声,好像只有黄河才有如此气势!”
小武道:“不错,到了水边乘船走水路,半天功夫就到了。”
李小和这时候反而轻松,借着敷药的机会,又摸了摸背上的涵听古韵,笑道:“这琴没有伤就好。我伤了些没关系!”
小武白了他一眼,冷哼道:“说不定是哪个小狐狸精送给你的!”
李小和朝着小武一笑:“哪个小狐狸精?你不是见过的!”
小武也冷冷一笑道:“哈,我没仔细看!那天我心里只想着程桐,没那么多闲功夫。”
程桐一听小武所言,微有些脸红。
给李小和敷好药,小和叹了口气,说道:“我有些不好的预感,从未听说师父会医术,恐怕师父也是没有办法的。”
小武默不作声,程桐道:“我听师兄说过,许多年前江湖上有一名书生打扮的高手,自称北天神枭,天下英雄无人是其对手。应该就是你们二人的师父吧。”
“我们二人也是第一次下山,在无忌山庄才知道师父也有这样一个雅号,嘿嘿。”李小和此时虽然伤重,倒也是挺开朗的。
小武道:“师父纵然不会医术,却必定能够知道谁可以医好你。”
李小和追问道:“你怎么知道师父知道?万一师父也不知道,那不是白回去了。”
小武没好气道:“不知道就不知道,死在山上总好过你这个瘸子在外面被人杀了好!”
李小和被孟小武一顿抢白,也不说话了。程桐傻呵呵的笑了起来,三个人坐在篝火旁暖烘烘的。
将近丑时,三人已经沉睡,忽然小武凤目微启,双眼凝神向两边扫视一圈,难掩机警之色。
程桐瞌睡着倚在一旁直点头,仍旧在梦乡之中。小武低喝了一声:“小和,程桐,有人来了,我们得快走。这里不安全。”
李小和好不容易才把程桐捅醒,程桐仍旧呆讷,举目四望,只觉天际之下秋风萧瑟,一阵凉意袭过,整个原野上的茅草整齐划一的向一侧倾斜,然后又偏倒向另外一边,好似成群结队的骏马在旷野中奔跑一般。忽然他感觉这整齐划一的队伍之中,有一个不协调的身影穿来穿去,直奔小武的身后,惊慌之中大叫一声道:“小武,小心你身后。”
小武耳边早已风起,心中明白身后有人偷袭。就地一滚,闪到了一旁,拈起两根芦苇,朝那来人方向一丢,劲力非凡,好似离弦之箭,对方跃起在空中打了一个旋转,两根芦苇擦着胸前衣衫划过,并未伤到那人。
李小和凝神望去,年纪轻轻,一身劲装,身手矫捷,正是孤竹冰峰之上所见烛然的儿子——烛青。
烛青闪过了孟小武的两根芦苇,一人傲立芦苇丛中,言道:“屏岳山弟子,果然名不虚传,佩服,佩服!”
孟小武没有答话,耳根不停耸动,好似在听闻四面来风,以辨别是否还有敌人偷袭。程桐对烛青印象不深,但是也模模糊糊的记得,问李小和道:“这个人好像在孤竹见过。”
李小和面色紧张,答道:“不错,他就是无剑海竹岳的烛青,是那个老怪烛然的儿子!”
程桐道:“难怪有些印象。”
李小和道:“那天在冰峰之上,也见过他几下身手,虽然是少年才俊,功力不凡,可是比小武还要差一些的,只不过仗着老爹厉害,到处惹是生非。今日若是只他一人,小武一定能拿下他的,只怕他老子也在附近!”
程桐道:“他老子便有恁般厉害?”
李小和皱了皱眉,言道:“的确,那日在孤竹冰峰烛然一人独斗孤竹两大贵宾加上凤苍雷二兄弟,几招起落就占了上风。后来与孤竹君对拼内力,才败在孤竹君手下,若非如此我等俱皆没命。”
程桐闻言心下悚然,又问道:“那他比那天郑郊的高手如何?”
李小和言道:“我想应该比那郑子克还要厉害!”
这几句窃窃私语,那边烛青也逐渐逼近孟小武,孟小武见烛青逐渐靠近自己,连忙又向侧边一滚,闪开一些距离,又与烛青对峙起来。
连续几次,烛青要靠近孟小武,孟小武便闪开与他对峙。李小和似乎瞧明白了其中关窍,这周遭一定还有其他敌人,孟小武生怕自己与烛青动手,被他缠住,到时候便无法分心照顾自己了。
正这时候,忽然劲风抖动,吹得四野的茅草胡乱倾舞,一阵向东,一阵向西。正自眼花的当儿,那茅草丛中飞出一个人影。孟小武登时向李小和这边一窜,准备御敌。那人影也不弄玄虚,单刀直入,朝着李小和这边就是一掌拍来。
孟小武自然不怕对方掌力,师父的真传抚月掌也是江湖有名有号的绝学,此刻凝运内劲,单掌拍出,便是要以抚月掌与对方对掌。
霎时间飞星如火,电光夺目,两人双掌相对,只听砰的一声巨大震响,孟小武与对面之人双掌粘在一起,二人马步深扎,内力源源不断输出,拼斗起内力强弱来。
那与小武对掌之人正是烛然老怪。只这双掌一接的当儿,李小和心下就是一凉,心道完了完了。那烛然的内力与孤竹君尚可周旋几个回合,这小武区区十几年的修为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更何况身侧还有一个烛青,如若背后偷袭,恐怕小武今日要毙命于此。
程桐也很是挂怀,见二人双掌相对,孟小武白皙的小脸蛋上登时便布满汗珠,涔涔落下,惊慌道:“小和你快想个办法,这老儿太厉害,小武要输了。”
李小和自然也是心急,也是在盘算如何,程桐又连连呼喊“小武要输了。赶快想办法啊。”弄得小武心神一阵慌乱,登时便向后又退了两步。差点被烛然一股内劲逼回体内,造成内伤。
程桐这下更加害怕,抄起一个木杖便要上前。
不料烛青身形几个起落,凌空倒悬一剑,登时程桐的背心就被撩开一个前臂长的大口子,血肉模糊着。
程桐一个踉跄,向前栽倒,但是心中念着小武,又拄着木杖勉力站起。小武此时又被逼退两步,后脚跟已经几乎要踩到篝火之中。
李小和心知拼功夫三个人一起也打不过烛然,只是小武仗着些修为一时抵住烛然,战败身死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且这高手对拼内力谁先撤回,必然先被对方内力压制而受到严重的内伤。这边烛青虽然内力一般,但是得他老爹剑法真传,身手了得。刚刚那几个起落,就打得干脆利落,程桐那一柄破木杖,连人都找不到,更别提与烛青拼斗了。
念及此处,李小和唯有一拼,虽然右侧身子残废,然而左手尚且好使。眼见得烛青向程桐身后步去,便要结果他性命,李小和双膝一盘,将涵听古韵一抖,横陈身前。左手连荡两弦,铮铮之音隆响旷野,好似天音再临,雅韵重生。
涵听古韵果然是上古宝琴,只铮铮两声,便震撼得四野草木风月,竞相应和。烛青和烛然也心中为之一动,迟疑了一下。小武得了这个机会,猛力向前推去,挣扎着从火边前进两步,可惜烛然功力深厚,仍旧无法占据上风。
不过烛然听闻此音,心中知晓李小和手中宝琴犀利,向烛青喊道:“青儿,快去夺了他手中古琴,切不可让他奏响音律。”
李小和见烛青反身欲来抢夺古琴,自然不可让他得手。向侧面一滚,涵听古韵随着自己翻到一旁。临敌紧张,李小和早忘了自己有半个身子不灵,只想着若要小武取胜,必然要给她那平日习武时屏岳山的意境。
忆起屏岳山上,清秀俊逸,缥缈非凡的轻灵境界,登时赋一首仙音:风雨绵绵,如沐如泣,烟云几度,秋月依依。
琴音付着诗唱顿起,李小和左手无名指关冲穴,中指中冲**力流溢,覆满琴身。涵听古韵在月华之下流光溢彩,好似上古灵物一般闪耀旷野。
刹那间李小和琴韵武境迸发,荒芜四野瞬间仙气缭绕,雾霭蒙蒙,秋水缠绵,空山微雨,分外灵动。
孟小武忽见自己置身于屏岳山间,风花雪月,如临旧物,一生感怀,与四时天地相应,内力绵绵无限,真气流转,无比顺遂,好似师父慈蔼之容就在身侧,耳畔顿生师父尊聆:“丹田之气,沉气海,出鸠尾,转中府,凝天泉······对方以无剑海内力压你,你当以偏门缓急,真气过天枢,上梁门,由青灵、少海而释。”
孟小武只觉得师父教诲于耳畔不断回想,真气回环往复,奇经八脉,层出不穷。各处奇妙思路,让烛然防不胜防,转瞬之间,那烛然气海凌乱,满头大汗,一滴滴汗珠好似跨越沟壑一般从烛然额头的皱纹上颠簸而下,他马步一个趔趄,又连退两步。
烛青也被这苍茫武境覆盖,面色惊诧,不知周遭旷野为何一时忽然变得如仙境一般。只呆呆站在原地惊惶无措,四下张望,却毫不知晓自己所处何地。
身后烛然被李小和武境干扰,抽空大喝一声:“青儿,是那古琴作祟,赶快杀了那小子。”
烛青虽然不知所处何地,但是自己老爹的话倒是听得清楚。烟云缭绕之中瞧见两丈外的李小和端坐揉弦,心中明了就是他搞得鬼。身形一纵跳到李小和面前。李小和自从临敌斗败萧浪,自己对武境感悟更加深刻,加之平日里所习诗书礼乐,更是可以在诗韵之中游走自如。此刻他自创诗文,雅韵烘托,随着内力灌注,定然更加荡人心魄。
方此时,他见烛青已经奔来,自己慌忙中需双手临弦御敌,正因为接下来几处音律乃是柔水之音,需要左手按弦回还,右手勾挑结合,不料右手方一抬起,便如一块烂肉般摊在琴身之上,原来自己右手早已被灵寿翁打断,手腕处酸麻无力,连痛感都没,更不要说勾挑而奏了。
只这一个犹豫的片刻,李小和心思慌乱庞杂,琴音走调,武境立时退却,周遭登时回复了初时肃杀的旷野秋风。
烛然好似天力重生一般,大喝一声:“起。”那内力直接压入孟小武体内,孟小武一个娇小身躯,被烛然内劲反噬,直接打飞,从篝火之上略过,跌撞在程桐身侧。
程桐眼见孟小武被打飞,李小和音律已乱,烛青举手间便要将李小和头颅斩下。自己武功低微,也只得拼了老命。将身子向前一送,两手死死攫住烛青双脚,不让他向前移动半步。
烛青见李小和音律凌乱,便也不慌不忙笑道:“先斩了你这个广陵菜鸟,再杀李小和不迟。今日孤竹遗风谱与涵听古韵尽得,真是一箭双雕,收获不少!”
孟小武眼见程桐便要被斩死,骂向李小和道:“你倒是快点弹琴啊,害人精!”
李小和定力本自不凡,这临死之时能够淡然奏起武境,已经是世所稀有,怎奈自己那断了的右手就是一块死肉摊在琴上,哪里还能奏出半点音律。
正在生死之间,只听身后风声再起,两枚石子飞来,击在烛青剑锋之上,将剑锋荡偏,从程桐身侧擦过。
这一迟快,根本不容众人反应。烛青心知又有人助阵李小和,一脚踢在程桐面门之上,脱身便要来杀李小和。程桐被踢得满面鲜血,仰倒在地。李小和只觉身侧坐下一位少女,柔香绕体,玉指临弦。
少女轻声道了一句:“你左手勾弦,我替你按韵!”
李小和喜得有人配合自己,赶忙左手勾挑音韵,作平时右手的抚琴动作,那女子右手为李小和按弦抚韵,作平时左手动作。不想这二人合奏一琴,竟然心有灵犀,通识韵脚,明晓顿挫,一时间又比翼齐飞之感。
李小和仍旧如常,内力四溢,通体覆盖。二人于旷野之中好似合二为一,内力以琴体为中介,在二人之间体内交互流转,一时间华光闪现,无尽流萤环绕,好似萤火飞舞,星月相和。琴体,音韵,诗唱,情愫,如仙如画,尽数融化于眼前仙境之中。
李小和口中唱道:
风雨梭梭,如临如洗,青山苍茫,寒水济济。
风雨怜怜,如靖如缘,孰梦红颜兮,惶惑徐徐!
这一阵阵潇洒脱俗的意境,这一曲曲仙音飞淼的诗唱,整个天地之间意境回复,又成了那屏岳山奇景。
此时李小和与少女合奏涵听古韵,音韵境界又比刚刚所现更加强猛犀利,让烛然这样天下罕逢敌手的高人也迷失于其中,只觉眼前如梦似幻,情境使然好似又见到了几十年前的对手,那人一袭白袍,峻拔挺立,身形孤傲,眉目冷峻。
烛然微微叹道:“北天神枭,你果然名不虚传,就连你调教的弟子,也是恁般出类拔萃,竟然可以与我烛然周旋至此。不过眼下幻像,需多少内力维持,老夫心中清楚。孤竹君旭阳武境尚不能奈何老夫,更何况这点雕虫小技。”
然而李小和倾尽内力,催动武境,烛然只觉眼前白袍高手忽然出手袭向自己,多年以来,北天神枭的抚月掌变幻莫测,这时候又好似回到当初,二人立时激斗在旷野之中。然而在烛青眼中,却只见父亲与一个似有似无的幻影在月色下打斗,全然没有形体。
小武虽然伤重难行,却也心知肚明,若不借着这个机会将对方击败,等下李小和内力不挤,武境消失,必然要被对方反败为胜。
于是向程桐喊道:“趁他二人迷失自我,赶紧下手。”
程桐虽然背上被烛青杀了一剑,但只是皮肉之伤,尚可一战。那烛青迷迷糊糊,只觉得眼前景象忽有忽无,程桐见他似乎并未察觉到自己已经偷偷站起,抄起手中木杖,向着烛青背后就是猛力砸去。
连他自己也未料到,这一杖夹着劲风凌厉狠辣,对方丝毫没有防备,只听嘎巴的几声脆响,烛青整个人被程桐打飞出二丈远。
“啊,额!”烛青口中鲜血喷射,惨呼连连。
烛青这一声惨呼,刺破了本自潇洒如画的武学意境,烛然微微有些回过神来,见儿子伤重,登时跳出幻影的缠绕,飞到烛青身侧,连声唤道:“青儿,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