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再次陷入静谧。
诗云:山雨欲来风满楼。而此刻不但无声,连各自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却同样昭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并且,显然,大家已默契地做好了接纳它的准备。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臣!有奏!”小太监报事的尾音还未消弭,章丞相的脚步紧随他的言语,铿锵地跨了出去。
“圣上,臣,有奏。”章丞相双手一辑,躬身等候源自上方必到的回应。
龙椅上的奕珩,即使刚刚议完一个时辰的国事,身姿依旧笔挺,那双眼神,波澜不惊,令人琢磨不出丝毫情绪。
“章爱卿请讲。”他微抬手,润玉般的声音亦如天平,使人听不出他是厌恶还是欢喜。
“圣上,自我大羲开国已逾三百年,迄今虽无内忧亦无外患,国力民生却停滞不前,臣以为未雨更应绸缪,我国不及西方离国彪悍善战,不及南方彦都民熙物阜,臣居安思危!虽较之北方萧国盛之有余,邻国朔不足为惧,但两国近年多有往来,过从甚密,对地处东临之我国呈倾压之势,潜有割据之患。正是这百年来,我国百姓自给自足,悠游度日,早已消磨殆尽了进取心智,一旦强敌来犯,毫无反手之力!臣以为,穷则思变,臣以为,变法刻不容缓!”
章丞相说完两手用力一辑,立在原地,丝毫没有退回的意思,用姿态继续诠释他的坚持。
奕珩专注于他,待他讲完,巡了一眼他身后众臣,开口道:“众爱卿有何看法?”
“臣,有奏。”
缓步出列一位气韵儒雅的中年男子,不似章丞相咄咄逼人,他微微一辑,道:“臣以为,变法之说势在必行,我国已近不变不行之地步,但千里之行积于跬步,任何事都不可一蹴而就,不能立竿见影,臣与章丞相主张不同,臣以为缓缓而治是为上策,否则,新旧接替必会出现裂痕甚至矛盾,其后果无法估算更是不堪想象。”
“韩丞相!”章丞相猛侧过头,“你说缓缓而治,老夫问你,缓到什么程度?变法已然刻不容缓,缓缓而治?恐怕还没起色,我国国运就已危在旦夕!圣上!”章丞相冲前方重重一辑,“自古变法者无一不落得身败名裂,不得善终,但臣无惧!请圣上恩准为臣之请命,臣愿舍一己之身,开创新局!”
“章丞相!”韩丞相一改方才和颜悦色,转身怒道:“章丞相可曾考虑民生?考虑百姓这百年间的生活习性?仓促为之,不但百姓难于适应,新法一旦出现错漏如何及时补救,不是不变,是亦步亦趋,观成果而定方向,如此,即便出现问题亦易于容错!”
“你!”章丞相气急语塞。
“两位爱卿。”奕珩及时打破僵持局面,“朕感怀两位爱卿鞠躬尽瘁,忧国忧民,变法之事虽未达成共识,终归雏形初显,两位爱卿都平平气,此事明日再议。”
“退朝。”随着报事小太监轻柔嗓音飘起,满朝文武悉数散去。
“韩大人留步。”突然,刚才的小太监细碎小跑跟了出来,“韩大人,皇上有请。”
后殿,奕珩坐在躺椅上,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即便放松,身姿不改。
韩丞相带笑踱进来,随意坐到对面。
“师父,你今天还是无法彻底说服我,只差那么一点。”
“哈哈!”韩弼大笑出声,“徒弟,别说才这几日,即便此后与你舅父天天如斯,师父也绝不让步。”
“师父,听说你府上新到几坛好酒,我想尝尝。”一提到酒,奕珩便会显露出几年前,韩弼初见他时的顽皮模样。
望向昔日小童如今蹁跹,韩弼不觉慨叹。
有六年了吧。
六年前,他做了皇子老师,教导的第一件事就是自作主张带他品酒。也因为酒,他们关系匪浅。
后来,皇子做了皇帝,一切都已更迭,唯一对酒,初心不改。
韩弼时常给他带去好酒。
但这次,他却没像以往那般应承下来,而是凝视眼前少年良久,喃喃而出:“那你就来吧。”
少年微怔,旋即回复之前笑靥,“好。”
韩府。
少年被安置于靠近后花园一处独立院落。内设一间厢房,院子里摆着一张石桌,两张石凳,再无点缀,极是朴素,一见便知是韩弼风格。少年坐下,开始自斟自饮,慢慢品起酒来。
“好酒!”少年赞道。
初秋的夜,空气中夹带丝丝爽朗,本已喝得微醺,一阵风过,倒比未沾之前还要清醒。少年放下杯子,朝空中最明亮的地方望去。
“满月。”
少年瞬间会意。
“师父不教辜负的,原来,是这月光。”
自十六岁登基始,就再没赏过如此醉人月色。
不由踱出庭院,穿越小径,只为与这月色走近一些。
行至花园,蓦然瞥见小亭子旁的独立背影。
头上无一饰物,及腰长发,自由地垂散而下,忽而发梢随风懦懦飞起,再缓缓旋落。一袭月白色长裙,与这月色融为一体,月光自她头顶洒下,而她,俨然便是这月光的一部分。
“明天有云,但是个大晴天。”
她的说辞,和着风被送到他耳中。
“韩弼率真烂漫,从不遮掩,却未曾听闻他府上有年轻女子。”他心想着。
很想问问她是谁,但更不愿的是打破此刻,打破这完美月色。
时间仿佛就此凝结,若不是她衣袂风飘和发梢舞蹈。
女子悠悠转过身,也看见了不远处的他,没有无措,而是礼貌一笑。
他走过去。
他们都没有说话。
坐在亭子里,女子为男子斟上一杯酒。
他尝了一口。
和他刚才品的大不同。
淡了许多,谓其为酒,称之为茶恐怕更为贴切。
他一口饮尽。
女子又为他斟满一杯。
他欲举杯,女子却打断了他。
“等等!”女子又是朝他一笑,“你知道你刚才喝的是什么?”
他微笑看她。
她指了指月亮,又指了指酒杯,只见,满斟的酒上洒满月光,星河一般漂亮。
他惊诧,原来,酒可以这么美。
“你喝了我的月光,明天好好睡吧。”
迎上他不解的眼神,她接着道:“月光可是比酒更醉人的。”
说完,她便走了。
翌日,奕珩没有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