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外面的土地早早地敷上一层薄霜,皎洁月芒洒落点缀,令寒意更甚。
凛冽的晚风吹起一片桂花瓣飞过窗台,飘落在桌案上,秉烛夜读的小孩儿轻轻合上书,小心地拈起花瓣,顺着鼻尖缭绕的桂花香气向窗外望去。
一颗不高的月桂树上,乳白的桂花随风摇曳,随时都可能离枝而去。
屋内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走出一个身材修长的老仆,躬身说道:“少主,主人很快就要回来了。”
陈寻渡轻轻点头示意。随后起身走向门外的小池旁,望向水面倒映着如钩的新月,一时沉默不语。
他是西极国曾经唯一的外姓王——指平王陈净衢的次子。
西极国开国前,陈家起初以家传招数陈氏气劲在战场上杀敌无数勇猛无双而闻名。
陈家才俊陈景初尤甚,一手破军枪无一不让人闻风丧胆。
陈家陈景初与季家季治心一文一武为初代帝王建国打下牢固的基础,但凡帝王所之指,陈将尽数抚平,纳入西极国版图。
后西极国统一西境建国之时,帝王亲自给陈景初嘉奖土地册封王号,将西极国境南部最富饶的荆南州分与陈景初,号荆南王。
王号至今已传九代,陈净衢便是第九位荆南王。
“历代陈家家主中,只有这一代陈家家主妻子因生子而死。一位魂魄天生至臻者竟因生子而死…”
陈寻渡心想,不自觉的紧握双拳,直至指甲深嵌血肉也不觉痛感。他至今都没有办法忘记他出生时映入眼帘的一幕幕。
那是一个可怕的夜晚,他看见他父亲脸上复杂的神情,有惊喜有苦涩,亦有心疼。
转眼也看见母亲潮红含笑的脸上血色褪去,变得苍白黯淡。父亲的哀嚎与天上的雷鸣把他吓哭了。
如今每每想起时,他的心脏都会感到一阵绞痛。
陈寻渡下意识就抬手抚摸自己的左眼,那里有一片胎记似的暗红疤痕,包裹了左眼部延伸至太阳穴才消失不见,好像是一张白纸的上有一朵凝固不动的火焰,又好像画个头过于夸张的特殊眼影。
在陈寻渡解放对思绪的控制,完全沉浸在自己内心的世界的时候,离他不远处的池塘水面上缓缓冒出的一双漆黑竖眸。
一条成人臂膀粗的白眼黑瞳黑蛇渐渐浮出水面,悄无声息地游到岸上,直到尾巴游出池塘时也没带起一点潋滟。
黑蛇像是爬山虎般从陈寻渡左脚缠绕往上爬,当爬到肩膀处刚好够用上全身的长度。
脖颈上传来冰冷的摩擦让陈寻渡猛的惊醒,将他从悲伤世界拉了回现实。
陈寻渡愣了一会,将心思收回,看着将自己缠得死死的黑蛇报以微笑,将手指间的花瓣沾在她的蛇信上。
“姐姐,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墨珝,是荆南王妃秦瑈留给陈寻渡最珍贵的宝贝,北极之地中墨蛟的后代,也是陪伴着陈寻渡成长至今的亲人之一。
陈寻渡出生之前,墨珝便早已破壳而出。
“我已经上来好久了好不好!你……又在想念娘亲了吗?”一眨眼,黑蛇落地变化成一个长发披肩的可爱小女孩模样,像赌气一般跺了跺脚,然后睁大双眼看着陈寻渡。
一双白色的眼白、细长的黑色竖眸诡异得渗人,可陈寻渡丝毫没有觉得异感。
“今天晚上父亲要回来了。”
“啊?”墨珝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小脸变脸似的瞬间浮起灿烂笑容。
“太好了,父亲每次回来都会给带来好多好多好东西。这次那么久才回来,你就知道读书,我无聊的都快在水里闷死啦。”
“这一次应该不会带太多东西啦。”陈寻渡看着稚气未泯的姐姐,忍俊不禁再次浮现笑容,也就在姐姐这里,陈寻渡才会稍稍感到心情放松,笑容也如此容易。
“啊?不会…哦…我想起来了,今年我九岁了,你也八岁了,老大不小了,该去父亲说的那个地方了……”墨珝顿时整个萎靡下来,好像变成一个泄光了气的扁皮球。
陈寻渡正要开口安慰,一阵不同于秋风的清风吹来,吹起他的发丝。
一道高大精壮的身影一闪而现站在两人身旁,银白的月光洒落在他严肃的脸上,给他平添几分阴冷。
荆南王陈净衢到了。
墨珝一愣,旋即一个小跳扑入陈净衢怀中,兴高采烈地喊道:“父亲,你终于回来啦啊!”一说完便把头埋入怀里,拱来拱去。
平素里以铁面冷眼示人的陈家家主陈净衢眼中难得流露出一些柔和,“够了,你也这么大也该懂事了,如此嬉闹,成何体统。”
“孩儿拜见父亲。”陈寻渡躬身行礼,不知是被自己的心念影响,还是自己父亲的缘故,陈净衢与陈寻渡两父子之间总有一道小小的隔阂。
“老奴拜见主人。”常年潜伏的老奴现身拜见后,又遁回阴影。
陈净衢微微点头,再度看向墨珝和陈寻渡两人时,眼中柔和收敛至无,重新被冷漠取代,“你们是时候该离开了,我们陈家能传承至今可不是倚靠传说,而是因为至十二岁之前便无一不离开父母‘庇护’参军入伍,以杀入道,成为西极国卫国的重要力量……”
墨珝抱着陈净衢的双手一僵,好一会,才从暗红的衣袍里拱出来,漏出想讨好父亲却又很知道无望导致笑容很僵硬的小脸。
父亲的旨意总是不容置疑的,该来的还是注定要来,她想。
陈寻渡铺捉到父亲短暂沉默的片刻,上前一步,抬头仰视着陈净衢的双眼说道:“父亲,此时的陈家荣光不再,也并不仅是陈家本身的缘故吧?”
毫无疑问,陈寻渡是个聪慧的孩子,出生起便记事的他,过了一小段对世界好奇探索的时光后,他将注意与好奇转意到写在纸上的字,书里海量的词汇、句子、古时的奇人异事、已经古人的教诲。
年纪不过半百便半只脚踏入真我境荆南王父亲,以及魂魄先天至臻者的母亲,甫一开始便予陈寻渡尚且孕育在娘胎时就能开始吸纳天地灵气的能力,出世之前就已跨过辟脉直达蕴灵境。
修行奇才的陈寻渡,却在知晓自己喜欢的事物之后,选择一头扎入父亲的书房里,常常废寝忘食,秉烛夜读。
以致于墨珝小时候总是在荆南王归来之时,大哭告状,埋怨陈寻渡陪她玩闹的时间太少。
在学道中突飞猛进的陈寻渡从细微的细节或与陈家史书上的蛛丝马迹逐渐推断出某些事实,早已是指日可待之事。
“对。”陈净衢面色不改,这里可以说是是他仅剩唯一的属于他的家。
那时,嗅觉敏锐的他在逃亡之前便嗅到一丝阴谋的味道,天性多疑的他时常显得与身边忠厚老实的陈家人们格格不入。
内心的不安焦躁促使他隐瞒陈家长老们,动用陈家底蕴,开始制造小型拓界法阵,阵法尚未完成之时,来自西极国首都的旨意下达之前。
不同于陈家愚忠顽固的先祖,他很快看透了事情的真相。
当了解到即便是全力反抗也不异于以卵击石时,他以家主的身份召开紧急会议,遭到大部分家老、家人的否认与质疑后,他偷偷带着一部分愿意追随他的陈家人与大部分陈家底蕴连夜逃离荆南远赴边疆。
陈家本族男丁本就不多,陈净衢带出带出的也不多。此时又要将自己的小儿子送到另一片未知的新天地,他心中升起生一丝不舍,但很快被他抹杀。
这一脉陈家自诞生以来,便是从不断的战争与杀戮将血脉延续,鲜血曾将陈家人内心中的情感冲刷至只剩下冷漠与忠诚。
尽管被分封土地,安逸至今,但陈净衢坚信,坚信自己拥有的最纯正的陈家血脉已经延续到儿子身上了,坚信刻画在陈寻渡骨子里的杀意会帮助他度过最初的难关。
想着想着,陈净衢笑了,陈寻渡和墨珝惊了。
这个自从自己出生后便从未再出现笑容甚至连一丝笑意都不曾流露的父亲,此时的笑容是多么的温暖和煦。
陈寻渡心中关于父亲冷冰冰的形象逐渐开始融化了。真是吝啬啊,他想。
陈净衢蹲下身,从怀中变戏法似的变出两根约莫一寸长半根小拇指粗细的黑色玉坠,微笑着为两人系在脖子上。
“这是陈家血玉制成的玉坠,要珍惜,不能赠予他人,这也是为父最后赠予你们的礼物。”
陈净衢轻轻抚摸陈寻渡脸上的疤痕,本应冷硬无情的心脏遽然传来一阵像是被生生撕扯撕裂般的疼痛。
他的心今夜同时‘错误’地动摇了两次。
他注视着陈寻渡的双眼,“如果你成年之前还摸不到蜕凡境的门,你连寻找答案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