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到那些听话的小孩子捏塑的纸黏土之类的东西,大到力求坚牢稳固、好像要反抗自然旨意的金字塔等庞然巨物——人类创建、制造的一切,无一不在时间的流转中风化消逝,甚至退化到看不出人类原本的意图……最后,那些用来制作这一切的材料,都转化成地壳的一部分,仿佛它们原来就在那里。
但只要有滋养的雨露温柔灌注在那片无生命的土地上……土壤就将变得润泽肥沃,阳光也会带来绿意。只要条件具足,绿地上将繁花盛放,蜜蜂也会飞来,蝴蝶沉醉于花香般翩翩起舞;在蜂、蝶的帮助下,花朵得以孕育出种子……风再将种子传播出去。
我要说的是十七世纪后半期的故事……一个疲惫的战士像拍翅的蝴蝶,偶然来到群花怒放的地方。他是拉吉普特族[7](今居住在拉贾斯坦一带的民族)的末裔。
在这位疲惫已极的战士误入花园的八百年前,也就是九世纪时,拉吉普特族登上繁盛的巅峰;他们对战争的热爱超乎想象。拉吉普特意为“王者的子孙”,他们还相信自己的族裔是刹帝利[8]的后代,天生好战也是理所应当;强烈的群体意识导致这一族分裂为数十个侯国,征战无休无止,唯武勇是尚。
十一世纪开始,这些小的侯国受到马穆德[9]将近二十次的侵攻,每一次都因力量过于分散惨败。
他们建造的湿婆[10]巨像被轰成齑粉……无数红宝石像碎冰一样迸裂,香桃木花般的翡翠、鸽子蛋大小的珍珠四处飞散……珍宝被劫掠一空,拉吉普特族人征战的勇气与热情也仿佛被掏空了似的急速枯竭。
疲惫已极的战士像拍翅的蝴蝶一样误入花园的一百年前……还是有一些不知哪个小国的王侯感到对不起祖先,时不时对同为武士末裔的邻国发动一场短暂的突袭。当疲惫已极的拉吉普特战士在色彩缤纷、百花缭乱的乐园中错觉自己是一只蝴蝶时,延续近千年的拉吉普特族好战的血液已经彻底冷却。
当他来到这座花园,血管中流动的拉吉普特人温热的最后一滴血一定感觉自己命不久矣。恐怕他那时想:与其搏命去取人首级、开膛破肚,在这芳香馥郁中死去恐怕更适合作为一个悠久的伟大民族的结局。他的这一决断确实是丢弃战士尊严的重大耻辱,可从另一方面看,对一个盛极而衰、步向灭亡的族群而言,如果在最后的时刻一无所有,或许更加凄惨。
如今看来,花香的影响,已经成为发掘拉吉普特人隐而不宣的另一才能和性格的开端。
因为这名战士追忆昔日所见、所闻、所触的细节时,不自禁地拿起画笔和颜料,在自家的墙壁上涂抹起来。
曾经为刹帝利(战士阶级)的他,虽然被贬为吠舍(一般庶民阶级)[11],还是去做他感兴趣的事;那种迫切的渴望,令他即使变成首陀罗(奴隶阶级)[12]甚至不可触贱民[13],都会我行我素。或许可以说:当他放弃拉吉普特人的骄傲时,就已经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抛弃了。
就这样,他从一个杀戮者转变成一个以绘画为职业的人。花的记忆、血战的记忆、动物的记忆、女性的记忆、从未目睹的河流的记忆、王侯的记忆、乐师、草木、禽鸟、云朵、太阳,这一切都成为他描绘的对象。直到后来,这个曾经的杀人者画画时逐渐在自己画的颜色与线条中发现了一种神奇而难以描摹的感觉。
这个战士倒也没有从此变成艺术家,因为印度自古至今并未存在过艺术家这种身份不明的阶级。一个人就算吹奏出多么美妙的笛音,也只是一名乐师;画出多么迷人的色彩,也只是一名画师,这是有确切名称的职业。正如半个多世纪前一个印度人说的:“在印度,‘艺术’不是独立存在的,它是整个民族感官经验的体现,并且融入生活之中,就像每天吃的面包一样不可或缺。”
一个误入花园的拉吉普特末裔就这样成为一名画师。
话说,我在这篇文章中写的“幸存的战士”“男子”或是“青年”,到底是什么人呢?
不管如何形容,我只能说他是距今约三百年前,定居在东经七十四度、北纬二十六度,亦即印度沙漠以东不远的一位拉吉普特战士的末裔。这样一个人是如何和我相遇的呢?
五月底我第二次拜访普什卡的时候,整个村子笼罩在溽暑当中,了无生趣。由于湖水干涸见底,许多两千年前的人类活动遗迹重现地表。黄昏时分,那些科林斯式石柱[14]碎片的瓦砾上,长腿田鹬成群起降、跳跃,发出“呱、呱、呱”的刺耳叫声。不堪酷热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我被吵得更加烦躁,花费不少时间头昏脑涨地想该如何教训它们。总之那是一段无所事事的悠闲时光。
有一天,我走到那些聒噪的田鹬喜欢群聚的湖畔一角,脑海中想象用棉线将它们看起来有三十厘米长的细脚一圈圈绑起来的模样。被暑热冲昏了头的我像个梦游症患者一样,慢吞吞地将一根根树枝插入沼泽泥泞地,在树枝间拉起黑色棉线。我弄了二三十个陷阱,想象田鹬被棉线困住的画面。正想得兴奋,突然闻到四周传来一股焦臭。站起来转头一看,黄色尘沙已经耸立有如帷幕,能见度不超过十米。那是西边一贯会来袭的沙尘,达到这样的规模,五分钟之后强风便将裹挟着子弹一般的沙粒猛扑过来。我赶忙躲到附近一所空荡荡的房舍里避难。
太阳变成白色的朦胧闪光,所有景物仿佛都已脱离地表,轮廓缓缓消失。
要不了多久,当层层沙尘几乎遮蔽太阳的光芒,天地间陷入一阵不祥的暗默时,乳白色的夜晚就要降临。
尽管可见度几乎为零,但所谓的黑暗空间反而像一种淡淡的发光体,沙尘中一颗颗细小的粒子放出千万点黄色的微光……
感知到不祥征兆的野狗们,不知从村子的哪个角落发出嗷嗷的吠叫……然而只有诡异的音波能穿透厚重的黄色帷幕,完全看不到野狗的踪影。
在恐怖吠叫声、发着微光的沙粒以及没有任何光影能穿透的重重黄色帷幕中,我感到自己进入一种无意识状态,就像一粒细小的尘沙,随着微弱异常的喘息,缓缓沉埋到那一片黄色里。
没过多久,轰轰然一阵狂风突然扫过普什卡的高空。那是沙尘暴的使者。大粒的尘沙开始击打大地。与其说是下雨,不如说是天空拧出来的水滴在空中飞散。所有移动的物体发出互相倾轧的声音。大树的叶片碎裂。有如世界末日的三十分钟后,一切又突然地结束了。
萦绕不去的焦臭,满嘴嘎吱嘎吱的尘沙……我用力拍着头发,将头皮屑和沙粒一起抖落。一切终于结束……好像经历了一场乱战。
“混蛋田鹬!”我一面嘟囔,一面环视这个没有屋顶、家徒四壁的房子。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拉吉普特战士画的。”
“到底是多久以前呢?”
“不知道,我生下来就有了。”
“这间房子是有人住的,难道他们对这些画的来历一点也不感兴趣吗?”
“那些东西从他们生下来就有了,也不会特别好奇。”
沙尘暴过后,我发现这间避难的房子每一面墙上都画满了图案,心情有些激动,便询问一个担任村办公室秘书的老人。放眼看去,这里到处都是画,它们在充满杀气的空间中毫无预兆地出现,的确让人更加不知所措。
画其实很稚拙,比例根本对不上。画中的鱼以人为食,有些画严重剥落,只剩下一颗没有身体的头颅。笔法虽然笨拙,却是非常素朴的佳作。无名画家才会有的笔触,真切到让人仿佛可以看到他作画的手。这些不明作者的画作,就像你在印度到处都可以看到的无名氏作品一样,不会给人权力的横暴感。更教人惊奇的,是这些画作出自一位拉吉普特战士末裔之手。我完全不疑有他,经过这间涂满画作的房子时,总是一边在脑海中构筑那位幸存的战士误入花园的童话,一边往房子里窥看。
渐渐地,我甚至可以清楚描摹这位战士的容貌。在我的想象中,他虽然是人类,但更像某种昆虫。
夏天的太阳焚烧一切。那些讨厌的田鹬说不定也会甩下一坨大便就逃之夭夭。
这些画作很快就会消失不见吧。与此同时,那些笔触中显现的古昔的人的性格,都将一起消失在人们眼前。我想这样也好。在这样的风景中,没有留下姓名的作者以有限的生命完成的似乎有呼吸的作品,确实是一种美好。
不用科学家、考古学家、艺术史专家、政治家结合他们的智慧加以保存,这些举动反而是人类粗暴的干涉。就让它们曝露在本来的空气中吧。时候到了,画中女子肚脐附近的颜料开始干裂、卷翘;有一天,你悸动地目睹它突然剥落的瞬间,那样也不错。
稍微描述一下我的功劳——打个比方,就像一个少女丰润的朱唇,即使失去原本足以诱惑男子的颜色,但只要少女还活着,唇依旧是唇。
如果少女们经得起严酷环境的破坏,长存于世,也许有一天,哪怕只有一霎,她们还将轻启朱唇、娇艳如生,发出永恒的魅惑。所以,最后一个在那幅年久失修、破败已极的画作面前浑身震颤的人,也许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