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号,这是我收到的第三十九封基落岛邀请函。
信上的内容依旧一成不变:诚邀本月二十五号前往基落岛,轮船已在港口等待,于傍晚五点二十分出航。
信上没有署名,也没有寄信人,以一个精致的红色信封包裹着一张同样精致考究的卡片,每一个月的十五号准时出现在我家门口。
在这个年代,无名信虽多,但三年来风雨无阻准时准刻送来的,还真是少见,多半会遇到点小问题,也许铁路被炸了,邮车被抢了,多数的人们认为寄的信会丢失比对方能收到的可能性还要高。
三年来连续不断,若是一般的恶作剧,也太有恒心,若是陷阱,信上写的也太没吸引力了。
告知朋友,多数人认为是住在周边的人恶作剧,三年来我也没理会过,然而两个月前我搬了家,从银环路搬到新光路,从城市的东边搬到城市的西边,远离了港口与游轮,来到郊区贫瘠的土地上。
搬了家,每月十五号,信依旧会出现在我家门口。
我想它不是一般的信,也许隐藏着密码或者暗号,也许是某件军事机密,我把信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又用各种药水涂在上面,然而它只显示自己用料的高级,却没有其它的信息,最后我把它扔进火里。
我穿上外套出门,今天我跟朋友约好一起到“张二弟饭店”吃晚餐,此时是下午三点,我得赶紧出门,否则赶不上三点十分的火车。
我的居住地是一座建造在铁路上的城市,由于战火的殃及,我的家乡成了一片废墟,许多人拖家带口的逃往外地,不少朋友来到这座城市,五年前我也带着全家人来到这里。
火车开动了,车上人很少,我坐在绿漆铁座上,窗外低矮的建筑快速的往后退,城市的西边比不上东边,这里是贫民聚集地,房子老旧,摇摇欲坠,但租金便宜。
一个月五十块钱,我算是贫民窟中的百万富翁了,除了一家人的生活开支,每个月还能有七八块零用钱。
朋友最近也要搬过来了,沿海的港口是“富人区”,那里的生活成本压得他喘不过气,此时我去见他,就是为了帮他介绍房子这件事。
我的房东是个很好的女人,我答应她帮她把三楼的空房推销出去,她是个单亲妈妈,有一个三岁的男孩,丈夫在战争中去世了,孤家寡人带个孩子,日子总是过得艰苦,好在死去的丈夫给她留了栋楼,勉强还能过日子。
汽笛响了,呜~呜~呜~像是这个城市的写照,这是个让人不断悲鸣的城市,每天都有人失业,每天都有人流离失所,每天都有人死亡。
我下了站,月台上站着一个拿着报纸的人,他似乎不想坐车,只是在站台站着,无聊地看着报纸,警卫在角落里警惕地盯着他。
走出火车站来到繁荣的街道,街道两边高楼林立,商品满目琳琅,行人却很少,穿着朴素的人站在橱窗口往里看,想象着漂亮衣服穿在自己身上,而自己正在参加一个舞会,一位英俊潇洒的男子以优雅的姿势请她跳舞……
我的朋友也在火车站口,他和我一样刚下了车,我们见了面,彼此寒暄了几句,就一同前往约定好的地方。
像往常一样,我们点了一壶白的,两个小菜,一碟花生。两人坐着沉默了会,菜上来了,朋友说:“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可以。”我说,肉总是少得可怜,一个青椒炒肉尽是青椒,盘子里绿得发青,那如蒜皮的肉片鬼鬼祟祟的隐藏在里面,还以为别人没看见它。
朋友快我一步将它挑了出来放进嘴里,他喝下第一杯酒,热气一下就下来了,他问:“我托你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你是说房子的事么?”尽管他只托付给我一个事,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又问了一遍。
他又喝了一杯酒,脸上飞起了两朵小红花,他说:“就是了。”
“我住的地方你看怎么样?那里三楼还空着一间屋子,原本的租客两个月前走了。”我说。
“租金怎么算?”他问。
“一个月十五块,每月十五交,押金二十块,退房的时候房间没有大的破坏如数退回。”我说。
朋友踌躇不定,他又喝了一杯酒,整张脸都红了,我默默的等着他回答,趁这机会把剩下的一块肉夹进嘴里。
“经济不景气。”他放下杯子叹了一声。
“是啊,这年头赚钱没那么容易,日夜加班拼死拼活的,一辈子也攒不了多少钱。”我说。
他又喝了一杯酒,眼神恍惚起来,我看他有些醉了,便又要了一碗茶。
“醉的好。”他说。
“还得回去呢,少喝点,大人小孩都等着你呢。”我说。
“醉的好。”他又重复了一遍。
他似乎真的醉了,我实在不想待会还要送他回家,就把酒壶拿来,七两不到的酒,尽数都已落到他肚子里了。
“这人啊,还是单身好。”他又叹了一声,说:“你看我,一家六口,上有老下有小,难啊。”
“我又何尝不是呢。”我苦笑道:“家里的大人小孩都指着我呢,东东要上大学,还得费不少钱呢。”
“东东考上了?”朋友惊喜地问。
“是啊,考到北方去了。”我说。
“你这弟弟可真有出息。”他赞叹道,他可真是开心,眼睛大放异彩,仿佛考上的是自己的弟弟一样。
对我而言,这只意味着每月的生活费又加重了。
“我就说,东东未来一定有出息的。”朋友异常高兴地说。
“等他四年出来,这世界都变了,有没有出息先别说,只要他不忘本,你可知道最近很多学生都去当兵了,年纪轻轻的就死了!”我说:“东东要是敢去当兵,我保定打断他的腿!”
“可不是嘛!战争害死人了,我听说很多学校都在征兵,真不懂他们难为那些青年学生做什么。”朋友笑道。
“是啊,学生能做什么,他们的腰都没我们的指头硬。”我说。
朋友哈哈大笑,然而他忽然又正色道:“说句实在的,当兵应该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才该做的事,他们太年轻了。”
“是啊。”我叹了一声。
朋友又要了一壶酒,我喝了两杯,突然想起那封信来,便对他说道:“对了,我又收到那封莫名其妙的信了。”
朋友眉头一皱,认真地问道:“青海,你当真不是敌人的奸细?”
我白了他一眼,辩说道:“我要是奸细,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你吗!”
“那就奇了,你没去过港口看一下吗?”他问。
我从来没去过,便点了下头,对于这封莫名其妙的信,一直以来我都是当恶作剧看的,从未想过要去港口看一下,况且也没那个闲时。
“这样吧,改明日我陪你去一趟。”朋友似乎误会了我不去的原因,义气地说:“是十五号对吧?十五号我们就去港口看一眼,要是恶作剧就揍他两拳!看他下次还敢不敢!”
“二十五号。”我说。
他怔了下,笑道:“还有十天,我们可以想想怎么整治那小子。”
天色暗了下来,对面的台灯亮了起来,紧接着整条街都井然有序的慢慢亮了,张二弟饭店的招牌闪了两下,暗暗的亮了起来,我们也要走了。
我起身前去结账,一顿饭花了二块三毛,可真是贵啊,不应该点多一壶酒的。朋友在店门口等我,结完帐我走了出去,风凉飕飕的吹得人脸发冷。
他说:“真是对不起你了,每次都让你买单。”
“不碍事的,我手头还有点钱。”我说。
他叹了口气,似乎有话要说,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我们一同往回走,灯会辉煌的夜里,步行街竟没几个人,人们都习惯于白天时站在橱窗外瞻望,而后在黑夜中做一个美美的美梦。
我答应给东东买一个新的单肩背包,就到百货店里挑了一个灰色的背包,出来时朋友还在门外等候,他窘迫的笑了下,我心里便有了底了。
我走到他身边,开门见山地说:“博城,说实在的,你觉得那房子怎样?”
“好。”他笑着说,他的牙齿又白又整齐。
“那我跟房东说一声,让她把房子给你留了。”我说。
他叹了口气,犹豫不决的看着路面,我又说道:“博城,你要是真把我当兄弟,有什么困难你就直说。”
他叹了口气,说:“唉,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八成是钱的问题了对吧。”我说。
“每个月按时还是没问题,只是押金……”他迟迟地说,不停的叹息。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给他,早就知道他没钱给押金的,这信封在我口袋里放得快发霉了。
“搬过来的时候记得告诉我。”我说,“现在搬家太费钱了,我跟东东一块来帮忙,说好了的。”
朋友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也是我所料想到的,我们又一同走了一段路,他平复了心情,向我说道:“那就拜托你帮我说一声,后天就搬过来。”
“嗯。”我说,风依旧凉飕飕的吹,空得像没有灵魂的鬼一样,过了一会我又说道:“你记得十天后跟我到港口看一下。”
“那是当然,得好好教训那小子。”他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