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9]之南,杨柳环绕的泉水边,我正拿面粉和着水,享用我的午餐。
这时候,一个朝拜中的老先生,因为用餐的关系,也跟着来到泉水边。我们彼此只和对方轻轻地点点头。
不过,这样大半天才遇得见一个人的旅行,即使用完餐,我也不想马上告别泉水边这个年老的朝拜者。
我漫不经心地看着老人那突出而抖动不停的喉结好一会儿,想要跟他说些什么,对方却过于沉静,倒让我觉得有点无趣。
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泉水后面,竟然有间小祠堂。那是一间相当小巧、地理学家或探险家马上就可以当标本带走的,外表却是全新的黄红两色的小祠堂,样子怎么看都觉得有些怪异,堂前还简陋地插着一根旗子。
眼看老人就快用完餐,我开口问道:“对不起,请问那祠堂供奉的是谁?”
那老人也确实想跟我说些什么似的,默默地点了两三次头,好不容易吞下口中食物后,才低声说道:“……童子。”
“什么童子呢?”
“是所谓的雁童子。”老人收起餐盒,弯腰捧起泉水,干净地漱完口后说:
“所谓的雁童子,就是昔日传说中的那个,也就是当时在这地方下凡而来的天童子。这样的小庙在那时的流沙前方,四处都是。”
“上天的孩子,下凡了吗?是因为犯罪才被贬下凡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大家都这么说,大概就是这样吧!”
“是怎么回事?如果可以的话,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好吧!我就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吧!”
***
莎车[10]有一个叫须利耶[11]的人。据说是个名门之后,因家道中落,便和妻子二人以自己长久以来的写经工作和妻子的织布维生,静静地过日子。
某天黎明,须利耶先生带着枪和自己的堂兄弟一起走在原野中。地面是美丽的蓝色岩石,天空是一片朦胧的白,雪花也飘落眼前。
须利耶先生对堂兄弟说道:“你也该改掉这种娱乐性质的杀生吧!”
然而,堂兄弟却是一脸的冷淡,答说自己无法改掉。
“你真是个残酷的人,你可知道你的屠杀行为是怎么样一回事?不管如何,它都只是一种生命的悲哀罢了!”须利耶一再劝说。
“或许真是如此吧!但也或许不是如此。即使事实如此,更让我觉得趣味盎然,哎,你就别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这不都是些以前的和尚说的话吗?你看,雁就要飞远了,看我如何阻止它们……”堂兄弟架好枪,快步跑过去。
须利耶先生就这么站着,眼睛直望着前面那黑雁的行列。
就在这时,突然从前方射来一发尖头的黑色弹丸,从正面穿透了雁的胸。
雁摇晃了几下,渐渐地身体燃起火来,在悲惨异常的哀叫声中,掉落下来。
又是一发弹丸升空,射穿下一只雁的胸。尽管如此,却未见任何一只雁躲藏。反倒是泣诉的叫声,随着落地的雁而起。
第三发弹丸升空,第四发弹丸也升空了。
六发弹丸伤了六只雁,一个晚上下来,侥幸存活下来的,只剩唯一的一只小雁。起火燃烧尖叫的六只雁,分别挣扎着由空中掉落,最后的一只则在哭泣,但是,雁的正确行列却是永远都不会乱的。
这时,在须利耶先生的错愕中,所有的雁全在空中化成人形。
红色火焰缠身、手脚乱舞惨叫连连掉落下来了五个人,最后还剩一个,正是完美又惹人怜爱的天的孩子。
须利耶先生确信,不知在哪里见过这孩子。最初的一个,眼看就要掉落在地。然后,化身为白须老人的他,应声倒地继续燃烧,挣扎着双手合十,对着须利耶先生祈求似的,哀伤地叫着。
“须利耶先生,须利耶先生,求求你。请务必带走我的孙子。”
当然,须利耶先生马上就跑过来说:“我会的,我会的,我一定会把他带走。但是,你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只接一只的雁,这时纷纷落在地面上燃烧起来,有的化身为男人,也有的化身为佩戴着璎珞的女子,那女子包围在赤烈的火焰中,还一面把手伸向小孩,那孩子哭着在周围乱跑。雁老人又再度恳求:“我们是上天的眷属,因违反天规一直以来只得以雁形自居,如今果报已了。我们即将返回天上。只是,我这唯一的孙子还无法回去,因他与你的缘分未了,还请你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抚育,拜托你了。”
须利耶先生说:“好的,我完全明白了。我愿意接受,请安心去吧!”
于是,老人双手滑落,头垂至地面,瞬间便烧成灰烬,连人影也不见了。须利耶先生和堂兄弟就这样手拿着枪,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二人都还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呢!但根据堂兄弟的说法,枪管仍是热的,弹丸也的确减少了,那些人刚刚跪下之处的草也确实都倒伏在地上。
那童子也还站在那里。
须利耶先生回过神来,对着童子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孩子。不要再哭了。你妈妈和哥哥们都到一个极乐的国度去了。来,走吧!”
须利耶先生向家的方向走去。途中原野的蓝色岩石一片寂静,孩子哭着跟在后面。
须利耶先生和妻子商量,花了三四天的时间为他取名字,不知不觉中,这件事居然传遍整个莎车,大家都称那孩子为雁童子,须利耶先生无可奈何,只好也跟着这么叫。
***
朝拜的老人稍作停顿。我望着脚底的小块青苔,脑中突然清晰地看见被空中掉落的红色火焰团团包住、悲惨地燃烧着的人们的身影。朝拜的老人看了我一下,又继续他的故事。
***
莎车的春天过去了,原野上飘散着一大片杨柳花絮。远方的冰山发出白得刺眼的光芒,攀附着日光照射过来。果树微微地晃动,云雀则腾空站在清澈透明的波浪上。童子转眼间已长至六岁。那是春天的某个傍晚,须利耶先生带着雁童子,走过小镇。黑影般的蝙蝠纷纷在厚重的葡萄色云层下飞过。
孩子们在长长的棒子上绑上绳子,在后面追赶。
“雁童子。雁童子。”
孩子们丢掉棒子,手牵着手绕着须利耶先生父子围成个大圈。
须利耶先生笑着应对。孩子们一如往常。
“雁之子,雁之子的雁童子,从空中掉给了须利耶。”
大家异口同声地唱。但是,其中的一个孩子突然开起玩笑:“雁丢弃的孩子,雁丢弃的孩子,春天来了还会在吗?”
大家哄笑起来,突然不知怎么地,一颗小石子往童子的脸颊飞过来。
须利耶先生护住童子,对大家说道:“你们在做什么?这孩子没有做什么坏事,你们不要随便乱丢石子哦!”
孩子们一个个走过来跟童子道歉,慰问。有个孩子从衣袋中拿出无花果干递给童子。
童子从始至终都是笑嘻嘻的。须利耶先生也露出笑容原谅了大家,接着就带着童子离开。
在浅黄色,静谧的黄昏夜色中,他对童子说:“你刚刚居然可以忍住不哭?”
这时候,童子伸手搂住父亲,回答说:“父亲,我之前的爷爷身上有七个弹丸啊!”
***
朝拜的老人看看我。
我也抬头望着老人湿润的双眼。老人又接着说。
***
又有一个晚上,童子一直无法入睡,在床上翻来覆去,他说:“母亲,我睡不着。”
须利耶太太于是起身静静地抚摸着他的头,童子的头脑已十分疲倦,脑海中像是有张白色的网子,微微地颤动,上面还浮现出一个红色的大月牙形状,然后长满像紫萁嫩芽的东西。此外,四角形柔软奇怪的白色东西,慢慢地扩大成口大得惊人的箱子。母亲极为担心他额头上的高热。须利耶先生合上还没抄完的经文站起来,然后背起童子,用红色的皮带绑好背着走出家门。
车站前的人家早已关上门窗,星空下只见一排排黑漆漆的房屋。这时候,童子忽然听见水流声。他想了想便开口问说:“父亲,水在晚上也会流吗?”
须利耶先生望着从沙漠那头升起的蓝色大星星,答道:“水在晚上也会流啊!不管白天或晚上,只要不是在平地上,水都是一直在流着的。”
童子的脑中突然完全安静下来,接着便念着要早点回到母亲身边。
“父亲,我们回家吧!”他说着便直拉着须利耶先生的袖子要回家。二人回到家中,母亲迎向他们,就在她关门上锁的时候,童子不知何时早已爬上自己的床,连衣服都没脱就沉沉睡去。
还有过像这样的事。
有一天,须利耶先生和童子一起坐在餐桌前。餐桌上有两条用蜂蜜煮成的鲫鱼。须利耶太太把一条放在须利耶先生面前,另一条则给了童子。
“我不想吃啊!母亲。”童子说道。
“很好吃哦!来,把筷子给我。”
须利耶太太接过童子的筷子,一边把鱼弄成一小块一小块,一边要童子快点吃吃看:“来,快吃,很好吃哦!”童子在母亲帮他弄鱼的时候,静静地望着她的侧面,突觉胸口一紧,一种满怀歉意的悲伤情绪油然而生,令他再也无法忍受。于是他忽然站起来,像颗子弹般地冲出门去,然后仰望着布满朵朵白云的天空,大声地哭出来。到底是怎么啦?这举动把须利耶太太给吓坏了。
“去看看怎么回事吧!”须利耶先生也十分担心。但是,须利耶的太太往门外一看,发现童子早已停止哭泣,展露出笑容来。
又有一天,须利耶先生带着童子经过马市,正巧看见一匹小马在喝奶。穿着黑色粗布衣的贩马商人走过去,把小马拉开和另一匹小马绑在一起,然后二话不说地拉着就要走。母马吓了一跳,大声地嘶叫着。然而,小马还是被用力拖走了。就在前方的转角处,小马突然举起一只后脚,赶走停在腹部的苍蝇。
童子瞄了母马茶褐色的瞳孔一眼,突然伤心地哭起来。但是,须利耶先生并没有责骂他,只是用自己的衣袖包住童子的头。过了马市来到河岸旁的绿草地上,须利耶先生让童子坐下来,递给他一颗杏子,然后悄悄地询问:“你刚刚为什么哭呢?”
“父亲,因为大家都把小马给硬拉走了。”
“那也是不得已的啊!马长大了就得单独工作。”
“那马还在喝奶啊!”
“那是因为在母马身旁才会一直这么撒娇的。”
“可是,父亲,大家以后都会在母马和小马身上放好多货物,带去走在难走而险峻的山路,而且没有食物时还会被杀来吃掉吧!”
须利耶先生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要他别再说这种小大人似的话,其实是内心有点害怕起这个来自上天的孩子,才会这么说。
须利耶先生在童子十二岁时,便让他进入离家有点距离的首都的某个外道[12]书塾就读。
童子的母亲则拼命地织布,为他筹措学费和零用钱。
冬天快到了,天山上已是一片雪白,正是桑叶变黄枯萎而沙沙掉落的时分。
有一天,童子突然跑回来。母亲眼尖,从窗口便发现他。
须利耶先生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继续抄写着经文。
“你今天是怎么啦?”
“我想跟母亲一起工作,所以没有时间念书了。”
母亲边顾虑着须利耶先生边说道:“你又说这种大人话,真是拿你没办法。你要快点回去念书,将来成为有用之人,好为大家服务。”
“可是,母亲的手都变得这么粗糙了啊!而我的手却一点都没事。”
“这事不用你来操心。人只要一老,手就会变粗。最重要的是,你还是赶快回去念书吧!你能有出息,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要是让父亲知道可是要骂人哦!快,快回去吧!”母亲对他说。
童子垂头丧气地走出庭院。然而,他还是站在那里不动,母亲只好走出来把他带到更前面的地方。那里就是沼泽地。母亲准备回去时,又再度催促道:“快,快回去!”但童子依然动也不动,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头的家,母亲不得已又回过头,拔起一根芦苇做成小笛子放到他手上。
童子总算移开脚步。远方的寒冷云团处,芦苇在沙沙作响,童子的身影终于越来越小。空中忽然传来翅膀抖动的声音,一列大雁飞过天际,须利耶先生从窗口看见这一幕,不由得心头一惊。就这样,整个大地开始进入冬天。
度过这严寒的冬天后,杨柳的绿芽首先发出温和的亮光,沙漠上则回荡着砂糖水般的暖气流。杏树和李树长出白色的花,树林和草地也转成一片碧绿,又到了玉髓般的云峰开始环绕在四方上空的时候。
就在这个时候,昔日的莎车大寺遗迹从莎车小镇郊外的砂堆中出土。一面墙完完整整地被挖出,上头画着三个天童子[13],其中一人看来栩栩如生,颇受众人的称赞。某个万里晴空的好天气,须利耶先生步出城外,到童子老师家百般致谢,送上粗布三匹,聊了大半天,便说要带童子出去走走。
二人走过汹涌的人潮。
须利耶先生一边走,一边若无其事地说:“如何?像今天这样碧蓝的天空,你们这个年纪,正是准备要往空中展翅飞去的时候吧!”
童子相当郁闷地回答他:“父亲,我不想离开您到任何地方去。”
须利耶先生笑了起来。“当然。在一个人的漫长旅途中,是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飞往遥远光明的天空去的。”
“不是的,父亲。我根本不想离开这里。再说,谁都不要离开的话不是很好吗?”他提出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
“谁都不要离开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谁都不要单独一个人到任何地方去不是很好吗?”
“嗯,那就不要去好了。”须利耶先生无意识地、心不在焉地回答他。
接下来,二人走过小镇的广场,再慢慢地来到郊外。那里是遍地的尘沙,沙地有个被挖过的地方,许多人就站在那里。二人也跟着走下去。在那里有一面墙。虽然已经褪色,但依然可以清楚看到画有三个天童子。须利耶先生不由自主地心头一震,就像有个沉重的物体,从遥远的天空正面朝自己压来一样。即使如此,他还是不动声色。
“真是漂亮,太逼真了,有点叫人觉得害怕呢!这个天童子长得还蛮像你的。”
须利耶先生转头望着童子。童子却不知为何,竟笑倒在地。须利耶先生吓了一跳,赶忙把他抱起。童子在父亲的怀里,如同在呓语般地喃喃自语:“爷爷来接我了。”
须利耶先生急得大叫起来。
“你怎么了?你哪里也不能去!”
童子无力地低语着:“父亲,请原谅我。我是您的孩子。这面墙是以前的父亲画的。当时的我是国王的……这幅画完成后,国王就被杀了,然后我们就一起出家,敌军占领这里后放火烧掉寺院,在换上百姓的服装躲藏的两天里,我有了喜欢的人,于是便考虑还俗的事……”
人群靠了上来,大家异口同声地叫着:“雁童子,是雁童子。”
童子的嘴唇微动,想要再说些什么似的,须利耶先生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
“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朝圣的老人必须走了。我有点依依不舍,便起身双手合十。
“多谢您为我讲了这么悲壮的故事。我们只是在这片沙漠旁的泉水边相遇,又一起度过如此短暂的时光,但我相信这绝对不是偶然。虽然看来就像是过路的两个旅人,但彼此间有何牵绊,任谁也无从得知。无论如何,往真实所示的光明之道前进,就是达到无上菩提之境,就此告别了。再见!”
老人静静地回了礼。想说些什么却又沉默不语地转回头,向着我之前走过的荒地,脚步蹒跚地走去。至于我,则对着相反方向的那片寂寞的岩石空地,双手合十地迈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