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0088100000001

第1章

1

那一年夏末,我们住在乡下的农舍里。村庄隔着河流和平原与对过的群山遥遥相望,浅滩上静卧着大小不一的卵石,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既干且白。河水清澈、湍急,流水深处是一泓深邃的蓝。部队从我们屋前的大道上走过,杂沓的脚步扬起一蓬蓬尘土,落在路边的树叶和树干上,蒙上了一层灰。那一年的叶子掉得比往时早,我们看着大道上行军的部队还有飞扬的尘土。清风徐来,吹落了树叶。等到开拔的部队走出视线,大路上除了一片灼眼的白和一地落叶,便什么也没有了。

平原上庄稼遍野,果园林立;远处的群山却鲜有植被,裸呈着暗沉的山体。山里正在交火,到了晚上能看到炮弹出膛时迸出的火光,暮色中就像夏夜里划破天际的闪电。不过那时天气转凉,已全然没有盛夏暴雨来临前的燠热。

黑暗里有时能听到部队从窗下经过,其间还夹杂着牵引机车拖动大炮时发出的声响。夜间的大路上车来人往,成群的骡子背上垂着褡裢,两侧装满了弹药箱,灰色的卡车载着士兵,另有一些运送物资的车辆则盖着帆布,车速缓慢。白天也有机车拉着枪炮前行,长长的炮管上覆盖着稠密的绿色枝叶,牵引车上也同样遮盖着长满叶子的藤蔓。向北眺望,山谷的对面有一大片栗子林,树林背后隔着河是另一座大山。为了夺下那座山头,部队发起了进攻,不过战事一直呈胶着状态。到了秋天,雨季如期而至,栗子树上的叶子掉得一片不剩,整片林子里就只看得到瘦骨嶙峋的枝丫和被雨水浸渍得发黑的树干。葡萄园里同样草木萧疏。举目四顾,整个乡村就仿佛被水浸泡过一样,没有一处不是湿淋淋的。秋天带走了生气,天地失去了颜色,只留下一片阴郁晦暗。河上雾气弥漫,云翳缭绕山间。卡车所经之处泥浆四溅,行军的士兵一身泥斑,斗篷被淋得湿透,手中的来复枪也跟着遭了殃。每个人的腰间挂着两个灰色的皮质弹盒,里面装满了一梭梭细长的六点五毫米口径子弹,这些装备把他们的斗篷撑得鼓鼓囊囊的,乍眼望去,就像一群身怀六甲的孕妇。

几辆灰色汽车从路上飞驰而过,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一名军官,还有几人坐在后座上。汽车溅起的泥浆甚至比军用卡车还要多。如果后座上的官员身材矮小,而他又恰巧坐在两人中间,那么也许就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瞥见他的大檐帽和瘦小的背影;如果车开得特别快的话,那么这个人就很有可能是国王。他住在乌迪内[1],几乎天天都要亲临现场视察战局——可是局势极为不妙。

入冬后雨便一直下个不停,随之而来的还有霍乱。好在疫情得到了控制,算下来军队里也就死了七千人而已。

2

第二年,部队接连打了好几场胜仗。他们攻下了山谷对面那座坡上长有一片栗子林的大山,而远在南边平原之外的高地上也是捷报频传。八月,我们渡过河来到了戈里齐亚[2]。暂居的住所楼下有一个四周绕墙的花园,园子里砌着一座喷泉,一棵棵大树枝繁叶茂,房子边上还种着一棵紫藤,密密实实的花团相互簇拥,连成一片,恍若紫色的帘幕披挂而下。此时,战斗已经离我们很远,主要在远处的山中进行,而不是近在咫尺的一英里开外。小镇很美,河水在镇子后面潺潺流淌,我们住的地方也十分舒适宜人。部队干净利落地拿下了小镇,可是远处的几座山头却迟迟攻不下来。奥军似乎还打算战后重返故地,因为他们的轰炸并没有要摧毁戈里齐亚的意思,看上去不过是摆个姿态,装装样子罢了,对此,我感到由衷欣慰。生活在这里继续着,路边有医院、咖啡馆,也驻扎着炮兵部队,还有两家妓院,一家面向士兵,另一家专门招待军官。夏天已临近尾声,夜里凉意沁人。远处山中的战斗还在继续。附近的铁路桥梁上布满参差斑驳的弹孔,河边的隧道在战火中毁于一旦——这里曾是双方正面交战的地方。广场周围林木葱茏,而通往广场的大道两侧同样绿树成荫。镇子里住着好些姑娘。现在,当国王驱车经过时,偶尔能看到他的脸,细长的脖子,脖子下面是羸弱的身躯,下颌处还有一小撮山羊胡子。有的房屋被炮弹轰去了一整面墙,内部结构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炸烂的碎石、砖块有的飞溅到了花园,有的直接砸到了大街上。卡尔索高原[3]上的战况十分喜人,相较于去年秋天困守乡间的情形,今年迎接秋天时的心境已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是托了整个战局转忧为喜的福。

小镇后面的山上原本有一片橡树林,现在已经无迹可寻。我们刚进镇的时候正值夏日,林子里草木蓊郁,满目苍翠,如今却只剩下炸断的树干和焦黑的树桩,地表也被炸得体无完肤。秋末的某一天,我来这片林子的遗址,抬头一看,只见一大团阴云正扑向山巅,它来势迅猛,瞬间黯淡了阳光,四周变得灰突突的。不消片刻,它便占领了整片天空,然后一下子把大山和山上的我们统统卷裹在其中。紧接着,就下雪了。在大风的牵扯下,雪片斜斜地飞舞着,光裸的大地很快被大雪覆盖,只留下残桩断枝突兀地刺向半空。营地的大炮上落满了雪,战壕背后通往厕所的几条小径也已隐没在一片银白之下。

后来,我回到镇上,和朋友在招待军官的妓院里坐下来,两人开了一瓶阿斯蒂[4],一边对饮,一边看着窗外的雪花以压顶之势缓缓飘落。我们心照不宣,今年的战事已经结束了。河流上游的山头没有得手,河流对面的群山也没有一座能收入囊中,只好等到来年再说了。朋友看到一同搭伙的牧师从街对面走来,半融的雪水把路面搅和得泥泞不堪,牧师的步子迈得格外小心谨慎。朋友敲了敲窗子,牧师循声抬头,见是我们,便冲我们笑了笑。朋友招手唤他进来,牧师却摇摇头,径直走开了。当晚,食堂供应意大利面,我们大快朵颐,吃得津津有味。有人用叉子麻利地卷起面条,盘成紧实的一团,迅速送入口中;也有人接连不断地把面条挑起来,嘴巴凑上前去吸溜进肚。我们一边吃着面条,一边喝着酒。那是一种以加仑计量的细颈酒瓶,瓶身盖着的干草悬在特制的金属托架上,想倒酒时只要握着酒杯伸出食指把瓶颈顺势往下按,一股殷红透亮、散发着丹宁清香的美酒便汩汩流入杯中。吃完饭,上尉照例开始拿牧师“开涮”。

牧师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人很腼腆,动不动就脸红。他和我们一样穿着制服,只不过他那件灰色束腰上衣的左胸口袋上缝着一个深红色天鹅绒质地的十字架。上尉说意大利语的时候特地夹杂了许多荒腔走板的英语单词,据说是为了能让我这个外国佬一字不落地听懂他说的每句话,这番好意实在让人敬谢不敏。

“牧师今天找姑娘去了吧。”上尉说这话时两只眼睛直朝牧师和我身上瞟。牧师笑笑,红着脸一个劲儿地摇头。上尉就喜欢拿他取乐。

“难道我说错了?”上尉问,“可我今天明明看到牧师去找姑娘来着。”

“没有的事。”牧师说。其他军官都饶有兴致地看着好戏上演。

“牧师不找姑娘,”上尉继续说道,“牧师从来不和姑娘们鬼混。”他一边一本正经地向我解释,一边拿起我的酒杯倒满酒。整个过程中他始终盯着我的眼睛看,可余光也一直没有放过牧师。

“咱们的牧师每天晚上要对付五个姑娘。”桌边的军官都笑了起来。“你们懂的,每个晚上都是以一敌五。”他比划了一下,放声大笑。牧师也不介怀,全当是耳旁风,吹过算数。

“教皇希望奥军能打赢这场仗,”少校说,“他就属意弗朗兹·约瑟夫[5],那可是棵摇钱树。我是无神论者。”

“你有没有读过《黑猪》? ”中尉问我,“我去给你搞一本,就是这本书颠覆了我的信仰。”

“这书龌龊污秽,罪大恶极,”牧师对我说,“你不会喜欢这种书的。”

“这书很有意思,它会告诉你宗教圈子里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中尉看着我说,“我保证你会喜欢。”我朝牧师笑笑,他隔着烛光也向我微笑。“别去读。”他说。

“我给你搞一本去。”中尉说。

“有脑子的人都是无神论者,”少校说,“我连共济会[6]也不信。”

“这个我信,”中尉插嘴说,“共济会可是一个了不起的组织。”有人推门而入,在门一开一合间,我看到屋外依旧雪花飞扬。

“下雪了,就不会再开战了。”我说。

“那是自然,”少校说,“你应该休假,去罗马、那不勒斯,或是西西里……”

“要去就去阿马尔菲[7], ”中尉说,“我把我家地址写给你,你就去阿马尔菲,他们一定会把你当成亲儿子一样款待。”

“还是去巴勒莫[8]好。”

“为什么不去卡普里岛[9]呢?”

“我希望你能去阿布鲁齐[10]看看,在卡布拉卡塔有我的家人。”牧师说。

“听听,牧师居然推荐他去阿布鲁齐!那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雪下得比这儿还要大。再说了,他才不会跑那么老远去看乡巴佬种地呢,还是去有名胜古迹的大城市看看吧。”

“他应该找几个像样的女伴,等我给你写几个那不勒斯的地址,那儿多的是漂亮妞,当然了,还有片刻不离宝贝女儿的妈妈们。哈!哈!哈!”上尉撑开手掌,就像玩手影戏一样竖起大拇指,其他手指伸向一方。墙上果真映出了手影。他又操着“英式”意大利语开了口:“你走的时候是这样的,”说着他指了指大拇指,“回来的时候就成这样了,”他又碰了碰小指头。所有人都心领神会地大笑起来。

“来,你们看,”上尉说着再次摊开手掌。烛光把手掌的影子打到墙上。他从竖起的大拇指开始依次给每根手指按上了头衔名号:“大拇指是少尉,食指是中尉,中指是上尉,无名指是少校,小指头是中校。也就是说你走的时候是少尉,回来时就变成了中校了。”大伙笑得前俯后仰,可见上尉的手影戏玩得有多成功。他看着牧师说:“牧师每天晚上都是以一敌五哟!”刚消停下来的笑声再次轰然响起。

“你应该立时三刻休假。”少校说。

“我真想和你一起去,顺便给你当个导游。”中尉说。

“别忘了带台留声机回来。”

“还有歌剧唱片。”

“要卡鲁索[11]的。”

“千万别!卡鲁索只会扯着嗓子乱喊一气。”

“那你倒是像他一样喊一嗓子给我听听。”

“你抬什么杠!有意思吗?他只会喊,我就说他只会喊,怎么着吧!”

“我还是希望你能去阿布鲁齐,”就在其他人忙着你争我吵时,牧师开口对我说,“那是个打猎的好地方,你一定会喜欢上当地人,天气虽然寒冷,但胜在空气清新干爽,你可以住在我家,我父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猎手。”

“我说,都散了吧,”上尉说,“咱们还得去妓院逛逛,去晚了就关门了。”

“晚安。”我向牧师道别。

“晚安。”他说。

3

当我休完假回到前线,部队依然驻扎在小镇上。停放在乡间的炮车数量有增无减。春天来了,田间地头绿意盎然,葡萄藤上爆开了星星点点的嫩芽,路边的树木也抽出了新叶,海上[12]的和风拂面而来。我看着小镇,看着小镇背后的山丘,还有山上矗立的古堡。远处群山环绕,原本深褐色的山坡上如今已经披上了一层轻薄的绿纱。镇里的大炮也比以前多了,路边新建了几家医院。走在路上能看见英国人,有时还能遇见几个英国女人。镇子里又有几栋房屋被炮弹击中。天气暖暖的,正是春天该有的样子。我走在树影婆娑的巷子里,阳光照在墙上,然后又反射到我身上,浑身暖洋洋的。我发现我们还是住在之前那栋房子里,看上去就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房门敞开着,一个士兵正坐在屋外的长凳上晒太阳,门边停着一辆救护车。我走进去,闻到一股大理石地板特有的味道,而医院里的气味也紧随而至。除了季节变换,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我朝大房间看了一眼,少校正坐在桌前办公,窗子开着,阳光照进来。他并没有看到我,而我也不知道是该径直走进去报到还是先上楼梳洗整理一下。最后我还是决定先去楼上。

我和里纳尔迪中尉合住的屋子正对着楼下的庭院,窗户大开,我的床上铺着毯子,私人物品挂在墙上,防毒面具收在一个椭圆形的锡盒里,钢盔也依然挂在原来的那颗钉子上。床脚处摆放着我那口扁扁的箱子,上面搁着冬天穿的皮靴,有人替我上了鞋油把它们擦得油光锃亮。那把奥地利狙击步枪挂在两张床中间的墙壁上,八角形的枪管泛着一层幽蓝,枪托是由漂亮的黑核桃木制成,十分贴合面颊,和枪配套的望远镜应该就锁在皮箱里。里纳尔迪中尉正躺在另一张床上睡觉,我进屋时的动静惊扰了他,他一下子坐起来。

“啊呀,你回来啦!”他说,“假期过得怎么样?”

“好得没话说。”

我们握了握手,他搂住我的脖子吻了吻我的脸颊。

“不好意思。”我为身上的尘土道歉。

“你可真够脏的,”他说,“快去洗洗。你都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快给我从实招来,不许漏掉一个细节。”

“哪儿都去了。米兰、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维拉圣焦万尼、墨西拿[13]、陶尔米纳[14]……”

“我的天,你是在报火车时刻表吗?快说说有没有什么艳遇?”

“当然有了。”

“在哪儿遇上的?”

“米兰、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

“给我打住,我可不想听流水账,拣最精彩的讲。”

“好吧,在米兰。”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是你到的第一站。你们是在哪儿遇上的,是不是在科瓦[15]?后来你们去了哪儿,你觉得怎样?别藏着掖着,快点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在床上折腾一整夜?”

“没错。”

“其实说起来也没啥好稀奇的,我们这儿现在多的是漂亮姑娘,她们都是第一次来前线。”

“真的这样?”

“你不信?今天晚上我就带你去开开眼。镇子上来了好些英国女孩,她们中有一个叫巴克利小姐的,我和她好上了,待会儿我就带你去看她,说不定我会和她结婚。”

“等我洗一洗,报完到再说。对了,我怎么觉得现在大家好像都很清闲的样子,没事可忙了吗?”

“打你走了以后,基本上就没碰上什么重病号了,来的也就是些小伤小病,像冻伤、冻疮、黄疸、淋病、自个儿弄的伤口、肺炎、硬性下疳和软性下疳什么的。每个礼拜倒是会送来几个被碎石砸伤的伤员,有些伤得还真不轻。听说下个礼拜又要打起来了,没准是真的,他们都这么说。你倒是说说我该不该和巴克利小姐结婚?当然,我是说战争结束后。”

“当然要结了。”我一边随口应付他,一边往盆里倒满水。

“先放你一马,晚上我再好好审你旅途中的那些事,”里纳尔迪说,“现在,我得再睡个回笼觉,养足了精神才好去见我的巴克利小姐。”

我脱掉外套、衬衫,就着盆里的冷水洗了一下。我一边拿毛巾搓身,一边环视屋内,又望了望窗外,然后看着合眼躺在床上休息的里纳尔迪。他老家在阿马尔菲,和我年纪差不多,长得一表人才。他很喜欢外科医生这份工作,我和他关系很好。就在我打量他的时候,里纳尔迪忽然睁开了眼睛。

“你有钱吗?”

“有啊。”

“借我五十里拉。”

我擦干手,从挂在墙上的外套内衬口袋里掏出皮夹。里纳尔迪伸手接过钞票,也没起身,把钱对折了一下塞进裤子后面的口袋里。他笑着说道:“我得在巴克利小姐面前摆摆阔。没啥可说的,你是我最好的哥们,也是我强大的经济后盾。”

我回了一句:“滚一边去。”

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我坐在牧师身边,得知我没去阿布鲁齐,牧师很失望,一脸受伤的表情。他特意给他父亲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会去,家里人也都做好了迎接我的准备。听他这么一说,我一下子郁闷了,心里的难过一点儿也不亚于他。我也觉得奇怪,自己怎么就没有去阿布鲁齐呢?一开始我确实想去的,可后来接连发生了一些事情,导致最终没能去成。我费了些口舌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当牧师知道我想去的初衷后,也就释然了。我喝了很多酒,后来又接连灌了几杯咖啡和斯特拉格酒[16],微醺薄醉中我对他说,我们总是做不了真正想做的事,却身不由己地做着原本不想做的事。

边上的人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争论不休,我们也不多理会,自顾自地聊着天。我本来是想去阿布鲁齐的,但最终还是没有踏上那片地面冻得如同铁块般坚硬的土地,那儿的天气晴好寒冷,空气干爽清冽,雪花干得如同粉末,雪地上随处可见野兔留下的踪迹。农户见到生人都会脱帽行礼,恭敬地称呼一声“老爷”,而且那儿还是个打猎的好去处。我没能去成阿布鲁齐,却一头钻进了烟熏雾绕的咖啡馆,灌了一肚子酒后回到旅馆,发现整间房间在眼前不停地打转,我不得不死死盯着墙壁才能止住要命的晕眩感。夜里我醉醺醺地躺在床上,恍惚中想着人生一世大抵也不过如此,然后又带着莫名其妙的亢奋猛然醒来,看着枕边人却想不起来她姓甚名谁。黑暗中,整个世界沦为虚幻,因为这份虚幻让人太过兴奋,所以到了下一个晚上又重新坠入迷雾,误以为人生的意义就只在这一瞬间,我不再关心在意任何人、任何事,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也有突然在乎的时候,清晨醒来,惊觉昨夜醉酒后的激情欢愉已荡然无存,尖锐、冰冷、无情的现实变得如此清晰,直逼面门,甚至还会跟床伴计较起价钱来,为了一夜欢好的费用没谈拢而吵得不可开交。当然了,也有充满柔情蜜意的时刻,于是一同享用早餐和午餐。有时候心里着实烦闷,只有冲到大街上才觉得畅快,更多的时候则是另一个白天连接着夜晚。我很想说说晚上发生的事情,也很想说说白天和黑夜的不同;我还想告诉牧师如果白天不是特别清爽冷冽的话,那还是夜晚更美好的原因。可是当时我却说不清楚,就像现在,我也一样说不明白。如果你有相似的经历,一定会懂。牧师没有这样的遭际,但他相信我确实想去阿布鲁齐,只是阴差阳错没有去成。我们依然是朋友,彼此间有许多相同的兴趣爱好,同时也存在着不少差异和分歧。他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还有些事在他告诉我的时候似乎明白了,可转眼又被我抛到脑后。起先,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后来才慢慢回味过来。我们坐在食堂里,饭已经吃完,身边的争论却还在继续。我们不再说话,这时,上尉吼了一嗓子:“牧师不开心,没有漂亮姑娘,他觉得不得劲。”

“我很开心。”牧师说。

“不开心。牧师希望奥军打胜仗。”上尉说。其他人停下来,静静地听着。牧师摇了摇头。

“没有这回事。”他说。

“牧师不希望我们进攻,难道你心里不是暗暗希望我们永远就这样按兵不动?”

“我从没有这么想过。如果开战,我们应该攻过去。”

“必须进攻,应该进攻!”

牧师点头。

“好了,适可而止吧,”少校发话说,“别再捉弄他了,他是个老实人。”

“也是,进不进攻的也不是由他说了算。”上尉打了个哈欠。我们站起来,各自散去。

4

早上,我被隔壁花园里响起的枪炮声惊醒,一睁眼看到阳光从窗户倾泻而入,便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去。院子里的碎石小径湿漉漉的,草地上缀满了露珠。炮声一共响了两次,每一次都伴随着一股狂风般的气流席卷而来,窗棂被震得直摇,睡衣的前襟一个劲儿地拍打着胸膛。我没有看到炮弹飞过的路径,但很明显是从我们的头顶上方飞过的。炮队离住处只有几步之遥总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好在他们的炮弹口径都不大。就在我往楼下花园张望的时候,路上传来卡车发动的声响,我穿上衣服,到楼下厨房里喝了点咖啡,然后朝车库走去。

长长的车棚底下并排停着十辆车,全都是头重脚轻、方头方脑的救护车,车身一律漆成灰色,看上去像是家具搬运车。机修师们正在检修一辆停放在院子里的救护车,另外三辆开上了山,停放在那边的救护站里。

“敌军会向这里的炮队开炮吗?”我问其中一个机修师。

“一般不会,中尉先生,有那座小山丘作掩护,敌军很难击中目标。”

“车的情况怎么样?”

“不算太糟,这辆快要跑不动了,其他的都还凑合。”他停下手中的活,笑着回答。“听说您刚休完假。”

“对。”

他往工作服上揩了揩手,咧嘴笑了起来:“玩得开心吧?”其他伙计跟着笑了。

“还不错,”我说,“这辆车怎么了?”

“快不行了,不是这里有毛病就是那里有毛病。”

“现在是哪儿出了问题?”

“钢圈坏了,得换个新的。”

车子的模样惨不忍睹,引擎盖被拆了下来,里头几乎已经被掏空了,部件七零八落地散在工作台上。我不再打扰他们,径直走进车棚,把那里的车逐辆看了一遍。相较外头,这里的车还算干净,有几辆刚冲洗过,其他几辆积满了灰尘。我仔细检查了车轮,看看有没有裂缝或被碎石剐蹭的痕迹。一切都很好,显然,这里有没有我照看都一样。我原先一直以为车辆的保养、物资的调配、能否顺利把伤病号从山上的救护站转移到山下的医疗所,然后把他们一一送往各自档案上指定的医院,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都需要我来安排。不过现在看来,其实我是可有可无的。

“零部件有没有缺的?”我问一个中士机修师。

“没有,中尉先生。”

“现在油罐放在哪儿?”

“还在老地方。”

“很好。”

我回到厨房,坐在餐桌边又喝了一杯咖啡。咖啡很甜,因为加了些炼乳,颜色也变淡了。这是一个春日的早晨,窗外阳光明媚。我吸了吸鼻子,空气十分干燥,这就预示着接下来会是一个大热天。那一日,我到山上的几个救护站转了一圈,回到镇上已是傍晚时分。

山上一切如常,我不在的时候好像只有变得更好了。听说又要开战了,我们所属的那个师会在河流上游的某处发动进攻。少校要我在进攻期间负责好救护车站点的工作。河的上游有一处峡谷,十分狭窄,部队会在那里渡河,然后在山腹地带散开布阵。救护车的站点必须尽可能靠近河边,同时又要隐蔽得很好。当然,站点的具体位置由步兵团选定,我们主要负责执行落实。考虑这样的事情会让人产生一种运筹帷幄的错觉。

往山里去了一趟带回来一身尘土的我快步上楼准备清洗干净。里纳尔迪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雨果英语语法》。他已经穿戴整齐,脚上套着黑色的皮靴,头发梳得发亮。

“你能赶回来真是太好了,”他见我进来说道,“和我一块儿去看巴克利小姐吧。”

“不去。”

“一定要去,你得帮帮我,争取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

“好吧,你等着,我得先把自己拾掇干净。”

“洗把脸,再换身平时穿的衣服就行了。”

我胡乱洗了一把,梳了梳头发,随后就和他出门了。

“不急,”里纳尔迪忽然说,“或许我们应该先喝上一杯。”他打开箱子,拿出一瓶酒。

“我不喝斯特拉格。”我说。

“知道,这是格拉巴酒[17]。”

“好,来一杯。”

他倒了两杯酒,我们碰了碰杯,各自都伸出食指,表示只喝一杯,因为格拉巴酒的酒劲很大,容易上头。

“要不再来一杯?”

“行。”我说。我们喝干了第二杯格拉巴,里纳尔迪收好酒瓶,我们一同下楼。这种季节在小镇的大街小巷穿行按理是要热出一身汗的,好在太阳快要落山,四处走走倒也十分惬意。英国人征用来充当医院的房子原本是战前由德国人设计建造的大别墅。我们到的时候巴克利小姐恰好在花园里,她身边还有一个护士。我们透过交错的树叶看到护士的白制服,便举步朝她们走去。里纳尔迪郑重其事地行了个军礼,我也跟着举起了手,不过多少有些敷衍了事的意思。

“你好,”巴克利小姐和我寒暄,“你不是意大利人吧。”

“不是。”

里纳尔迪和另一个护士在一旁聊得十分热闹,时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

“那就怪了,你怎么加入了意大利军队?”

“也不算是军队,不过是救护队而已。”

“那也够怪的,为什么要加入这里的救护队呢?”

“说不好,”我说,“不是做每件事都要有理由的。”

“哦,是吗?可我打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不管做什么,都得想明白了再做。”

“那不也很好吗?”

“你非得这么说话吗?”

“也不是。”我说。

“那不就结了?这样大家都自在。”

“你手里的棍子是做什么用的?”我问她。巴克利小姐个子很高,身上穿的应该是护士的制服,一头金发,肤色微黄,有一双灰色的眼眸。我觉得她长得很漂亮。她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的藤条,外面裹着一层皮革,看上去像小孩玩的短马鞭。

“这是一个小伙子的遗物,他一年前去世了。”

“我很抱歉。”

“他是个好人,我们原本打算结婚的,可是他死在了索姆河[18]上。”

“那场战役是人间地狱。”

“你也在吗?”

“不,我不在。”

“我听他们说起过那一仗,”她说,“这里不会有像索姆河战役那样惨烈的战争。他们把藤条给了我,是他母亲送来的,部队把他的东西寄回了老家。”

“你们订婚多久了?”

“八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为什么一直没结婚?”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是个傻瓜,应该一早嫁给他的,可当时也不知怎么了,就是一根筋似地认定太早结婚对他没好处。”

“原来如此。”

“你爱过吗?”

“没有。”我说。

我们在长凳上坐下来,我看着她。

“你的头发很美。”我说。

“你喜欢?”

“是的,非常喜欢。”

“得知他死的那一刻,我原想把头发剪掉的。”

“别那么做。”

“我想为他做些什么。你知道,其实我并不特别在意那件事,他想要的话我都可以给他,如果我知道他想要的话。我本来可以和他结婚,为了他做什么都可以。瞧,现在我倒是想得挺明白的,可他参军那会儿我却糊里糊涂的。”

我什么话也没说。

“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就觉得结婚这事会影响他,刚结婚就分开我怕他受不了。后来他死了,一切都完了。”

“不一定。”

“哦,是的,”她说,“什么都完了。”

我们看着里纳尔迪和另一个女孩聊得热火朝天。

“她叫什么?”

“弗格森,海伦·弗格森。你朋友是医生吧?”

“对,他人很不错。”

“真好,你很难在离前线这么近的地方找到一个不错的朋友。这儿离前线确实很近吧?”

“非常近。”

“见鬼,”她说,“不过这里真的很美。他们准备进攻吗?”

“对。”

“那我们就要忙了,现在闲得无事可做。”

“你当护士多久了?”

“从一九一五年年底开始的,他一参军我就去当了护士。我记得当时一直傻傻地想,没准有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我工作的医院里,身上带着刀伤,头上裹着绷带,或是肩膀被子弹击中了,总之很英勇,很悲壮的样子。”

“前线和你想的一样英勇、悲壮。”我说。

“是的,”她说,“人们不知道法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要是知道的话,这仗也就打不下去了。他没有刀伤,他被炮弹击中,粉身碎骨。”

我没说话。

“你觉得仗会一直打下去吗?”

“不会。”

“到底要怎样才能结束战争?”

“一方被打垮了,战争也就结束了。”

“我们会垮的,在法国我们就撑不下去了,像索姆战役这样的恶仗再来几次,我们不可能不垮。”

“这里不会垮。”我说。

“你觉得不会?”

“不会,去年夏天打了好几场胜仗。”

“他们也许会撑不下去的,”她说,“没有什么是长盛不衰的。”“德国人也不会垮。”

“不,”她说,“我不这么想。”

我们站起身,朝里纳尔迪和弗格森小姐走去。

“你喜欢意大利吗?”里纳尔迪用英语问弗格森小姐。

“很喜欢。”

“听不懂。”里纳尔迪摇摇头。

“她说很喜欢。”我翻成了意大利语。里纳尔迪还是摇头。

“这不好,那你喜欢英格兰吗?”

“一般吧,我是苏格兰人。”

里纳尔迪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她是苏格兰人,所以喜欢苏格兰胜于英格兰。”我用意大利语说。“可是苏格兰和英格兰不是一个地方吗?”

我把他的话翻译给弗格森小姐听。

“当然不是了。”弗格森小姐说。

“真的假的?”

“苏格兰和英格兰从来就是两个概念,我们不喜欢英格兰人。”

“不喜欢英格兰人?你是说你不喜欢巴克利小姐?”

“唉,这完全是两码事。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咬文嚼字?”

又聊了一会儿,我们和姑娘们道了晚安,离开了医院。回家的路上里纳尔迪说:“巴克利小姐好像对你更有意思,只要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不过那个苏格兰小妞也很带劲。”

“确实。”我说,其实我没怎么注意她,“你喜欢她?”

“算不上。”里纳尔迪回答说。

5

第二天下午,我又去找巴克利小姐。她不在花园里,我走到别墅的侧门,那儿停着一辆救护车。进屋后我碰到护士长,她告诉我巴克利小姐正在上班。“你要知道这是战时。”

我说我明白。

“你就是意大利军队里的那个美国佬吧?”她问。

“是的,夫人。”

“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加入我们的部队?”

“我也不知道,”我说,“现在还来得及吗?”

“现在恐怕是不可能了。来,告诉我,你为什么参加意大利军队?”

“因为当时我人在意大利,”我说,“而且会说意大利语。”

“哦,原来是这样,”她说,“我正在学,这确实是一门美丽的语言。”

“有人说两个礼拜就能学会。”

“看来我是做不到了。我已经学了好几个月。如果你想见她,那就七点以后来吧,她七点下班。不过不要捎上一大群意大利佬。”

“就算他们说如此美丽的语言也不行?”

“没错,就算他们穿着帅气的制服也不行。”

“好的,再见。”我说。

“回头见,中尉。”

“回头见。”我举手敬礼,然后离开了。以意大利军人的方式向外国人敬礼实在让人觉得尴尬,看来,他们的军礼只适合用来内部交流。

天气很热。前些日子,我去位于河流上游[19]的普拉瓦桥头堡转了转。进攻将从那里开始。去年我们还没有办法渡河打到对岸去,因为从关隘到浮桥只有一条路可走,而其中将近有一英里的路段处于敌军机枪和炮火的控制之下。另外,这条路比较狭窄,运送军备物资的车队难以通行,要是奥军在这里打伏击战,小路就变成了屠宰场,我们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不过意军已经成功渡河,往对岸深处推进了少许,拿下了大约有一英里半长的奥军阵地。按理说像这样的咽喉要塞奥军是不该轻易丢掉的,我觉得这可能是双方之间互让一子,毕竟,奥军在河流下游还占领一处桥头堡,而他们在山腹地带布下的战壕距离意军防线也只有几码远。那里原先有一个小镇,现在几乎已被夷为平地,残存下来的火车站和被炸得千疮百孔的铁路桥因为地处开阔地带,直接暴露在敌军的射程下,所以也无法使用,形同虚设。

我沿着小路驱车开往河边,把车停在山坡下的救护站里,跨过山肩背后的浮桥,穿过一条又一条密布于小镇废墟和山腰线上的战壕。所有人都在掩体中待命。那里有一排火箭弹,一旦电话线被切断,就立即发射请求炮队火力支援,或是直接当信号弹来用。四周寂静、闷热、脏乱不堪。我隔着铁丝网仔细察看奥军的防线。没有一个人影。我和一个认识的上尉喝了一杯酒,然后过了桥开始往回走。

一条宽阔的盘山公路马上就要建好通车了,它沿着之字形路线蜿蜒地伸向大桥。等到公路建好,我们就会发动进攻。下山的路十分曲折,沿途要穿过树林,并且带有很多急转弯。按照计划,所有运往山上的军需物资都要走这条新路,而卸空的卡车、马车和载有伤员的救护车还是从原来那条窄路下山。救护站设在河对岸奥军防区的山脚下,抬担架的人必须跨过浮桥把伤员运回来。进攻打响后,这套流程不变。就我目力所及之处,新路最后一英里的路段趋于平坦,而那里也将是奥军火力点最密集的地方,到时候那段路很有可能变成血肉横飞的屠宰场。不过,我发现车辆在经过那段恐怖地带后可以停在一处隐蔽的地方等待医护人员护送伤号过桥。我很想把车开到新路上去,可惜因为还没完工,只好作罢。道路修得宽敞、平整,十分气派,百转千回的弯道在苍翠的树林间时隐时现,壮美的景象令人过目难忘。救护车上都装有性能极佳的金属刹车,加上下山时一般都是空车,所以不会有太大问题。我沿着狭窄的旧路开了回去。

路上被两个宪兵拦下来。原来刚才掉下来一颗炮弹,就在我们等在一旁的时候,又有三颗落在小路上,都是七十七毫米口径的炮弹,落地之前伴随着一股强大灼热的气流呼啸而来,一声巨响后炸开一道刺目的火光,一团团烟雾随即向四处散开。宪兵挥手示意让我们继续往前开。经过被炮弹击中的路段时,我尽量避开地上的弹坑,爆炸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硝烟味,还有泥土、燧石炸裂后的烧焦气味。我开车回到戈里齐亚的住处,等着去见巴克利小姐。她应该还没有下班。

我匆匆忙忙吃完晚饭,然后动身去往英国人开的医院。那栋别墅确实造得宏伟漂亮,院子里种着好些郁郁葱葱的大树。巴克利小姐正坐在花园里的长凳上,弗格森小姐和她在一起。看到我来她们很高兴,三人聊了一会儿,弗格森小姐便起身告辞了。

“我先走了,”她说,“没有我这个电灯泡在,你们能聊得更自在。”

“别走,海伦。”巴克利小姐说。

“我真的有事,还有几封信等着我回呢。”

“晚安。”我说。

“晚安,亨利先生。”

“你可不要写什么敏感话题,信件审查员会找你麻烦的。”

“别担心,我不过是写写这里有多美,意大利人有多勇敢罢了。”

“真要是这样,你就等着授勋吧。”

“求之不得。晚安,凯瑟琳。”

“我待会儿来找你。”巴克利小姐说。弗格森小姐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她很可爱。”我说。

“是的,可爱的姑娘,她是护士。”

“你不也是吗?”

“哦,不,按照正式的叫法我是‘志愿救护队员’。我们都很卖力,可是没人把我们当回事。”

“为什么?”

“没活可干的时候,我们什么也不是,等有事要做了,他们才拿正眼瞧我们。”

“到底有什么区别?”

“护士和医生一样,要训练很长时间才能取得资格,而志愿救护队员不需要,我们培训的时间很短。”

“懂了。”

“意大利人不喜欢女人离前线太近,所以我们的处境比较尴尬,一般都待在医院里,不太出去。”

“但我能常来。”

“当然,我们又不是修女。”

“不谈战争了。”

“不谈战争还能谈什么?避无可避。”

“别谈了。”

“随你。”

在黑暗中,我们看着对方。她真美,我握住了她的手。她任由我握着,而后我得寸进尺,一用力把她搂进了怀里。

“别。”她说。我没有动。

“为什么?”

“别这样。”

“不要拒绝我,”我说,“好吗?”我俯身吻了她。她没有片刻犹豫,狠狠地甩了我一巴掌,我脸上立刻升起了火辣辣的感觉,她的手撞到了我的鼻子和眼睛,出于本能反应,眼泪立刻涌出眼眶。

“对不起。”她说。我觉得自己似乎占了先机。

“是我活该。”

“真的很抱歉,”她说,“这里的人好像都觉得在护士身上揩油占便宜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我受不了这个。我并不是想伤害你,可我确实把你打疼了,是吗?”

夜色中,她认真地看着我。我心里是有一点气,但同时又有一种尽在掌握的笃定,就像一局棋,下一步该如何走已了然于心。

“是我咎由自取,”我说,“我怎么会怪你?”

“唉,你这个倒霉的家伙。”

“希望你能明白,一直以来我都在异国他乡浑浑噩噩地混日子,连说英语的机会也没有。突然之间遇到你,而你,又是那么美。”我看着她说。

“你不用说这些,我已经道过歉了。我们很谈得来。”

“没错,”我说,“而且我们已经完全抛开了战争这个话题。”

她笑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笑声。我凝视着她的脸。

“你真会讨女孩子欢心。”她说。

“不,我不会。”

“你很可爱,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吻一下你的脸。”

我看到她的心里去,然后就像刚才吻她时那样把她搂进怀里。我紧紧地抱着她,用力吻她的嘴唇,想逼她张开嘴,可是她双唇紧闭,寸步不让。我依旧抱着她,心里升起了一股怒气。这时她忽然颤抖起来,我把她抱得更紧了,她的身体紧贴着我的,我甚至能听到她急促的心跳声。她张开了唇,头抵着我的掌心往后仰起。后来,她伏在我的肩上,哭了。

“我说,”她开口道,“你会对我好的,对吗?”

见鬼,我莫名地烦躁起来。我抚摸着她的头发,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肩膀。她还在哭。

“你会的,对吗?”她抬头看我,“也许我们会开始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

过了一会儿,我陪她往别墅大门走去,她进屋后,我也转身离开了。回到住处,我上楼走进房间。里纳尔迪躺在床上,看着我。

“你和巴克利小姐有没有更进一步?”

“我们只是朋友。”

“看你一脸的桃花样,简直就像一条发情的狗。”

一开始我没有听懂“发情”这个词。

“什么狗?”

他解释了一遍。

“那你呢,”我准备以牙还牙,“一副呆头呆脑的傻样,简直就像……”

“够了,”他说,“再说下去就恶心人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晚安。”我说。

“晚安,狗兄弟。”

我抄起枕头朝他扔过去,枕头带倒了蜡烛,屋子一下子陷入了一片黑暗中。我摸黑上了床。

里纳尔迪摸索着捡起蜡烛,重新点上,继续看他的书。

6

我在山上的救护站里呆了两天,回到镇上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所以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去找巴克利小姐。她不在花园,我只好在医院的办公室等她下来。那间被用来当做办公室的房间里沿墙立着一排上过漆的木头柱子,上面放着许多大理石的半身像,通往办公室的门廊上也陈列着一溜类似的雕像。它们全都是大理石材质,而且看上去似乎都一模一样。雕塑这门行当没有多大意思,不过铜像则另当别论了。看着眼前这么多大理石雕塑,感觉就像走进了公共墓地。当然,墓地里的石像也有好坏之分,比如比萨墓地里的石像品味就远胜过热那亚公墓。这栋别墅原本是由一个德国富豪所建,这一大堆石雕想必花了他不少钱。我有点好奇,这些作品到底出自谁之手,他又拿到了多少酬劳?我也很想搞清楚这些雕像的原型是不是那个德国富豪的家族成员,或是与其有关的人。可是它们极为相似,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所以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拿着帽子在椅子上坐下。即便回到戈里齐亚我们都得戴着钢盔。戴这玩意儿非常不舒服,而且镇上的老百姓还没有撤离,我们就这样如临大敌似地武装脑袋,实在有点丢人现眼。到山上救护站去的时候我会戴好钢盔,随身还带着一个英国产的防毒面具,这是新装备,我们刚刚才搞到手,它们倒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按照上面的要求,我们还得佩戴自动手枪,连医生和卫生管理员也不例外。现在我靠在椅子上,就能明显感到那把手枪正抵着椅背。如果你没有按规定让人一眼看到你带着枪,那就有可能被关禁闭。里纳尔迪带着个枪套,里面塞满了卫生纸。我倒是佩了把真枪,一开始还觉得自己真成了一名枪手,试着开了几枪后才发现枪手不是那么好当的。这是一把口径为七点六五毫米的阿斯特手枪,枪管比较短,开枪的时候枪管跳得厉害,想要击中目标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我尝试练习,瞄准靶子下方的位置,握紧枪托,尽量控制住枪管发神经一样的抖动。最后,我终于可以在二十步开外打到离靶子约莫一码远的地方了。我觉得带着这把枪实在滑稽可笑,再后来,我索性忘了枪的存在,任它可有可无地挂在后背,只有在碰到说英语的人时才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在我坐着的时候,一个护理员模样的人一直从桌子后面打量着我,一脸不以为然。我也没闲着,要么看看脚下的大理石地板,要么瞅瞅木头柱子上的半身像,要么研究一下墙上的壁画,一边等着巴克利小姐。壁画倒是值得一看,只要是开始掉色、剥落的壁画都值得一看。

而后,我看见巴克利小姐下楼来到大厅,我站起身。她朝我走来的时候看着不显个子,可是模样十分标致。

“晚上好,亨利先生。”她说。

“你好。”我说。那个护理员在桌子后面听我们说话。

“我们是坐在这儿聊,还是去花园?”

“出去走走吧,外头凉快些。”

我跟着她来到花园里,护理员在屋子里看着我们。等我们走到碎石铺成的车道上,她问:“这些天你去哪儿了?”

“一直在救护站。”

“你就不能捎个信告诉我一下?”

“不行,”我说,“不太好,而且我以为当天就能回来。”

“亲爱的,你得和我说一声。”

我们离开车道,走到了树荫下。我拉住她的手,停下脚步,吻了她。

“除了这儿,还有没有别的去处?”

“没有了,”她回答说,“我们只能在这里走走。你去了好久。”

“今天是第三天,不过现在我回来了。”

她看着我,问:“你真的爱我?”

“当然是真的。”

“你对我说过‘你爱我’,是不是?”

“是的,我说过。”我撒了谎。“我爱你。”我说。这一刻前,我并没有对她说过这三个字。

“你还是叫我凯瑟琳吧。”

“好的,凯瑟琳。”我们又往前走了一段,然后被一棵树挡住了去路。

“对我说:‘夜里我回到了凯瑟琳的身边’。”

“夜里我回到了凯瑟琳的身边。”

“哦,亲爱的,你已经回来了是不是?”

“是的。”

“我太爱你了,真让人受不了。你不会再走了吧?”

“不会,就算走了也还是会回来的。”

“我实在太爱你了。请别把手拿开,就在这儿,再放一会儿。”

“我的手一直就没挪开过。”我把她转了个方向,好在吻她的时候看到她的脸。她闭着眼睛,我吻了吻那双合上的眼眸。我想,这姑娘是不是有点走火入魔了,不过真要是这样也无所谓,我倒是一点儿也不介意。谈情说爱总好过夜夜笙歌,妓院里的姑娘都一个德行,趁着陪军官上楼寻欢作乐的空当,没羞没臊地往你身上一扑,摘下你的帽子反扣在自己头上,好像和你很亲密。我很清楚自己并没有爱上凯瑟琳·巴克利,也没有任何想要和她坠入爱河的打算。这不过是一场游戏,就像玩桥牌,你是在动嘴皮子,而不是在打牌,你得装出一副想要赢钱或是想赢得其他赌注的样子。在这场游戏里,还没有人说清楚赌注是什么,不管是什么我都无所谓。

“要是有其他地方可去就好了。”我正在经历所有男性都会经历的阶段——对异性的好感难以长久维系。

“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她说。她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刚刚回过神来。“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我们在身边的石凳上坐下,她不肯让我搂着,于是我就握着她的手。

“你很累吗?”她问。

“不累。”

她低头看着草地。

“这戏怕是演不下去了,对吗?”

“什么戏?”

“别装傻。”

“我没装傻。”

“你是个好男孩,”她说,“你已经尽力了,可是再怎么努力,这还是一场无聊透顶的戏。”

“你总能看透别人的心思?”

“也不是每次都可以,但我能猜到你的,所以你大可不必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今天晚上,戏可以落幕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可是我真的爱你。”

“在没有必要撒谎的时候,还是说真话为妙。今天我发挥得不错,也算过足了戏瘾。瞧,我并没有意乱情迷,也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只是有时候会偶尔头脑发热罢了。”

我用力握紧她的手:“凯瑟琳。”

“凯瑟琳——听你叫我的名字感觉好滑稽,你每次发音好像都不太一样。好了,不管怎么说,你都是个好男孩,非常好。”

“你和牧师说得一样。”

“没错,你是个非常好的人。你还会来看我吗?”

“当然会。”

“以后你不用再勉强说你爱我这样的话了,戏已经演完了。”她抽出手,站起来。“晚安。”

我想吻她。

“不,”她说,“我很累了。”

“那你吻我。”我说。

“我真的很累了,亲爱的。”

“吻我。”

“你很想要吗?”

“很想。”

我们亲吻了,可她突然挣脱了我的怀抱。“好了,就这样吧,再见。”我送她到门口,看着她走进大厅。我喜欢看她走路的样子,她顺着大厅继续往里走去。我转身踏上回程。晚上很热,山里动动静不断。我看着圣迦伯烈山[20]上明灭的火光。

走到罗萨别墅前我驻足片刻。窗帘已经拉上了,可屋子里依旧热闹,还有人在唱歌。我走回家。脱衣服的时候里纳尔迪走了进来。

“啊哈!”他看着我说,“看起来事情进展得不太顺利啊,我的小宝贝遇到烦心事了。”

“你去哪儿了?”

“罗萨别墅,那地方真让人大开眼界,我们还一起唱歌来着。你呢,小宝贝,上哪儿去了?”

“去见英国姑娘了。”

“感谢上帝,还好我没泡上英国妞。”

7

第二天下午,我从山上的第一救护站回来,把车停在总务处门口,伤病员的病历卡将在这里分门别类,然后连人带卡送往不同的医院。那天由我开车,停车后就托跟车的司机把病历卡送进去。那也是一个大热天,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路面白得刺眼,尘土飞扬。我坐在菲亚特汽车高高的驾驶座上,放空脑袋,什么也不想。有一个团从这里经过,我目送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士兵被太阳晒得汗流浃背,有几个人坚持戴着钢盔,但大多数人都系在了背囊后面。钢盔太大,戴上去的时候把耳朵都遮住了。军官们都戴着钢盔,尺寸大小倒是正合适。巴斯利卡塔旅的近半数兵力都在这儿了,从他们红白相间的领标我就看出了他们所属何处。过了很久,又来了一支稀稀拉拉的队伍,都是些掉队的散兵。他们一头的汗,身上沾满了灰尘,疲惫不堪,有几个看上去情况很糟。他们走掉后又过来一个士兵,一瘸一拐的,走得十分吃力。不一会儿,他停了下来,在路边坐下。我下车朝他走去。

“怎么了?”

他仰头看了看我,然后站起来。

“我马上走。”

“出什么事了?”

“还不是因为这场仗。”

“你的腿怎么回事?”

“不是腿的问题,是疝气。”

“那你怎么不搭运输车走?”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医院?”

“上头不许。中尉一口咬定是我故意把疝带弄丢的。”

“我来帮你摸摸。”

“已经滑出去了。”

“在哪边?”

“这里。”

我摸到了。

“来,咳嗽。”我说。

“那东西会不会越咳越大?和早上比,它已经大了一倍。”

“坐下来,”我说,“等把伤病员的病历卡收齐了,我开车把你送到你们的医务干事那儿去。”

“可他们会说我是存心的。”

“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我说,“这又不是受伤,就是旧病复发而已,你以前也发作过吧?”

“但我把疝带弄丢了。”

“他们会送你去医院的。”

“我能留在这里吗,中尉?”

“恐怕不行,我这儿没有你的病历卡。”

司机从门口出来,拿着伤员的病历卡上了车。

“四个送到一零五医院,两个送到一三二医院。”他说。这两个医院都在河对岸。

“你来开车。”我说。我扶着那个发疝气的士兵坐上车。

“你说英语?”他问。

“自然。”

“你怎么看这场战争?”

“活见鬼。”

“我也觉得是活见鬼。上帝啊,这场该死的战争。”

“你是美国人?”

“没错,老家是匹兹堡的。我知道你也是美国人。”

“怎么看出来的,是我的意大利语有口音?”

“反正我知道你是美国人。”

“又来了个美国佬。”司机看着那个发疝气的士兵,一边用意大利语说道。

“我说中尉,你非得把我送回团里去吗?”

“对。”

“我们团里的上尉医务官一早知道我有疝气。我就是故意扔掉那根该死的疝带的,想着要是病情恶化了就不用再回前线了。”

“懂了。”

“真的没有办法把我送到其他什么地方去吗?”

“要是在前线附近,我倒是可以送你去最近的救护所,但在这儿,我们必须要有病历卡才可以接收你。”

“可如果我回到团里,他们肯定会给我动手术,完事了就立马把我送上前线。”

我仔细想了想。

“你也不想一直留在前线,对吗?”

“对。”

“你倒是说说看这场战争该不该死?”

“听我说,”我说,“你先下车,然后想办法摔上一跤,脑袋上得磕出个大包来,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再接你上车,然后送你去医院。奥尔多,靠边停一下。”我们把车停在路边,扶他下了车。

“我就在这儿等你,中尉。”他说。

“等会儿见。”我说。我们发动车继续往前开了大约一英里,追上了刚才遇到的那个团,然后渡河。山上的雪水融化后混入河流,急速穿过桥墩奔流而下。我们沿着小路越过平原,把伤员分别送到两家医院,然后我开着空车飞速往回行驶,沿途搜寻那个从匹兹堡来的士兵。一路上我们再次碰到那个团,他们看上去比之前更热、更累,行进的速度也更慢了;接下来又遇见了那些和部队失散的士兵。再往前开了一会儿,我们看到路边停着一架救护马车,有两个人正忙着把那个发疝气的家伙往车上抬。他们还是回来找他了。他朝我摇摇头,头上的钢盔掉了,额边流着血,鼻子擦破了皮,淌血的伤口和头发上都黏着灰尘。

“中尉,”他冲我喊,“看看我脑袋上的包,白磕了。他们要把我送回去了。”

回到别墅的时候已经五点。我到屋外洗车的地方冲了个澡,然后走进屋,穿着长裤和汗衫坐在打开的窗户前写报告。还有两天战斗就要打响了,到时候我就要带车队开往普拉瓦。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给家里写信了,虽然知道应该写,可是时间拖得越长,越是觉得难以下笔。实在没什么可写的,于是我寄了几张战区的明信片报平安,除此之外只字不提。对家人来说这就够了。等到了美国,这些明信片就会变成香饽饽,它们新奇而神秘,就像我们这儿的阵地一样,新奇而神秘。不过相较于过去同奥军打过的几次交道,这几次仗都打得极有章法,而且更激烈、残酷。奥军似乎就是为了沦为拿破仑的手下败将而存在的,不管这个拿破仑来自哪里都不会例外。我希望我们军队里也能出一个拿破仑似的将才,可惜我们只有路易吉·卡多尔纳元帅[21]和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二世[22]。前者脑满肠肥,家财万贯;后者则长着细长的脖子,蓄着一撮山羊胡子,一副骨瘦如柴、弱不禁风的模样。在他们右边的是奥斯塔公爵,也许是长相太过英俊,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能排兵布阵的将领,不过和边上那两位比起来也算是仪表堂堂的男子汉了。很多意大利人都希望他能成为国王,他也确实有国王的气质。他原是国王的叔父,也是第三军的统帅。我们隶属第二军。第三军里有英国人的炮队。我曾在米兰认识了两个英国炮手,他们很好相处,我们一起吃喝玩乐,度过了几个疯狂的夜晚。这两个人虽说长得人高马大,但生性腼腆,对任何人、事都抱着良善之心。我要是当初加入英军就好了,那样的话,事情就变得简单许多。当然,我也很可能活不到现在,毕竟管理救护车车队的工作风险要小许多。不过,也并非万无一失。我们也时常会听到英国救护车司机被打死的消息。但我知道我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在这场战争中。它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它的危险系数和电影里的战争没什么两样,但不管如何,我还是祈求上帝早点结束这场战争,说不定到了夏天,它就将终结。也许敌人马上就会溃不成军,在以往的战事中,最后一败涂地的好像都是奥军。也不知道这场仗是出了什么幺蛾子,人人都说法军完蛋了。里纳尔迪说法军发动哗变,军队已经开进巴黎。我问他后来怎么样,他说:“叛军遭人堵堵截了。”我想去没有战火的奥地利,我想去黑森林[23],我想去哈尔茨山[24]。可哈尔茨山到底在哪儿?喀尔巴阡山[25]烽火连天,我可不打算去那里,不过也说不定。要是没有打仗,我倒是可以去西班牙。太阳开始缓缓西沉,天气也凉爽起来。吃过晚饭后,我想去看看凯瑟琳·巴克利。真希望她现在就在我身边,或是正和我同游米兰。我们先到科瓦享用一顿美餐,然后沐浴着黄昏闷热的暑气在曼佐尼大道上悠然散步,从桥上渡河后再沿着运河往回走,一直走到旅馆。也许她会愿意这么做的,也许她会把我当成她死去的未婚夫。我们从正门走进去,门童向我们脱帽致意,我到前台拿好钥匙,她则站在电梯口等着我。我们走进电梯,电梯缓慢地上升,每到一层就发出咯哒咯哒的声响。最后,电梯到达我们房间所在的楼层,站在电梯门外的侍者为我们打开门,她先走出去,我紧随其后,我们沿着走廊往前走。我把钥匙插进锁孔打开房门,走进去,拿起电话要了一瓶卡普里白葡萄酒,吩咐他们放在盛满冰块的银桶里送上来。过了一会儿,走廊里传来冰块轻碰银桶的声音,有人敲门,我扬声说,就放在门口吧。因为天气炎热,我们脱光了衣服,窗户开着,燕子在街边住宅的屋顶上飞来飞去。后来,天色暗下来。此时若是走到窗前,一定会看到几只小蝙蝠或是在屋顶上方盘旋,或是紧贴着树木低低地飞着找食吃。我们喝着卡普里酒,门反锁着。天气闷热,我们身上只盖着一条床单。在米兰,在这样一个燠热的晚上,我们翻云覆雨了一整夜。我和凯瑟琳最后就应该走到这一步。我得快点吃饭,然后去见她。

大家聚在食堂里谈天说地。我喝着酒,要是不随大流喝上一点,就好像没资格和大伙称兄道弟似的。牧师和我聊起了爱尔兰大主教[26],据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他在美国似乎遭受了什么不公正的待遇,而因为我是美国人,所以好像多少要为他所蒙受的冤屈担一些关系。其实我对他这个人和事一无所知,不过脸上还是要装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因为牧师已经把来龙去脉详细地解释了一遍,说整件事其实是由一连串误会造成的,如果再一问三不知的话,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主教来自明尼苏达州,有一个很不错的姓氏:爱尔兰,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好名讳:明尼苏达的爱尔兰,威斯康辛的爱尔兰,密西根的爱尔兰。之所以说是好名字,是因为英语里“爱尔兰”的发音和“岛屿”极为相似,故而刚才那些名字听上去就像一串岛名。当然,这不是重点,事情也远没有牧师说得那么轻巧。是的,牧师,确实如此,牧师。也许,牧师,我是说也许。不,不是的,牧师。好吧,也许你是对的,就是这么回事,牧师。你肯定比我更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牧师人很好,就是有些呆板;军官们都不是什么好鸟,可一样无聊;国王人倒是不坏,可惜也是个无趣的家伙。杯中盛的是劣质酒,入喉像刀子,但够带劲。它能直接刮蚀你的牙釉质,然后在你吞咽时把这些残片碎屑留在上颚处。

“你们知道吗,牧师进过大狱,”罗卡说,“有人在他身上搜到了年息三厘的债券,当然了,这还是他在法国时发生的事了,要是换作这儿,才不会有人管这档子闲事呢。他拒不承认自己偷了债债券。我当时就在贝济耶[27],看到报上的新闻后就跑去探监。事情明摆着,就是牧师偷的嘛。”

“去你的,我连一个字也不信。”里纳尔迪说。

“你爱信不信,”罗卡说,“我又不是说给你听的,我这可是特地说给咱们牧师听的,多劲爆的消息,他是牧师,肯定会感谢我的。”

牧师微笑着。“后来呢?”他说,“我洗耳恭听。”

“这些债券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后当然也没有说清楚,但牧师身上确实有年息三厘的债券还有其他一些地方上发行的债券,具体是什么债券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我看了报纸后就立马去了监狱。好了,下面就是故事的高潮部分了,我站在他的牢房前,就像做告解一样:‘牧师,请保佑我吧,因为你犯了罪。'”

大伙哄堂大笑。

“那他怎么说?”牧师问。罗卡没接牧师的话,一门心思想把这个笑话的笑点解释给我听。“你听明白没有?”他的意思好像是说如果你听懂了的话,这就真是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了。他们又给我倒了些酒,我也随口说了一个英国士兵如何被强按着淋浴的故事。之后少校讲了一件在十一个捷克斯洛伐克士兵和一个匈牙利下士身上发生的事。几轮酒过后,我又说了一个骑士捡到钱的故事,少校说意大利有个民间故事倒是和它异曲同工,讲的是有个公爵夫人整晚失眠。正说着,牧师起身离开了。我又说起了一个旅行推销员,他在凌晨五点顶着刺骨的西北风来到马赛。少校说他听人讲过我酒量很好,我矢口否认,他不信,说要当着酒神巴克斯的面来辨明真伪。别把巴克斯抬出来,我说。可不就得把酒神给抬出来吗,他坚持。按他的规定,我得和巴锡·菲力坡·温琴扎你一杯我一杯地轮番喝,巴锡不干,说他已经喝了我的两倍多。我让他别满口胡言,不管有没有把巴克斯这尊神给请出来;不管是叫菲力坡·温琴扎·巴锡也好,还是叫巴锡·菲力坡·温琴扎也罢,反正这家伙整个晚上就没沾过一滴酒。他问我是叫弗雷德里克·恩里科还是恩里科·弗雷德里克?我说也别管什么酒神了,直接喝吧,谁喝得多算谁赢。比赛还没过半,我就不想喝了,我想起来还有个地方要去。

“巴锡赢了,”我说,“他酒量比我大。我得走了。”

“他确实得走了,”里纳尔迪说,“他有个约会,这事我知道。”

“走了。”

“下次再比,”巴锡说,“哪天你想喝了,咱们再比试一场。”他拍拍我的肩。桌上点着蜡烛,军官们个个眉飞色舞。“再见,先生们。”我和他们道别。

里纳尔迪和我一起出来,我们站在门外的空地上。“都喝成这样了,还是别去为妙。”

“我没醉,小里纳,不骗你。”

“要不你先嚼几颗咖啡豆醒醒酒。”

“用不着。”

“我现在就去拿,你在这儿来回走几圈。”他回来的时候果真带了一把烤咖啡豆。“快嚼几颗,小可怜,愿上帝保佑你。”

“巴克斯。”我说。

“我跟你一起去。”

“我没事的。”

我嚼着咖啡豆和里纳尔迪一起穿过小镇。走到通往英国别墅的车道前,里纳尔迪和我告别。

“晚安,”我说,“为什么不一起进去?”

他摇摇头。“不进去了,”他说,“我可不想把事情搞复杂了。”

“谢谢你的咖啡豆。”

“怎么这么客气,小宝贝,有啥可谢的。”

我沿着车道往前走。道路两旁种着柏树,轮廓线条格外清晰。我回头看到里纳尔迪还站在那里看着我,便向他挥手告别。

我坐在别墅的接待大厅里,等凯瑟琳·巴克利下楼。走廊那头有人走过来,我站起身,但那人不是凯瑟琳,而是弗格森小姐。

“你好,”她说,“凯瑟琳让我告诉你,她很抱歉,今晚不能出来见你了。”“非常遗憾,她没生病吧?”

“她确实有点不舒服。”

“麻烦你转告她,没见到她我很难过。”

“当然,我会的。”

“谢谢,”我说,“那我先走了,晚安。”

我走出门外,刹那间我感到十分孤独、空虚。我本来并没有把来找凯瑟琳这件事放在心上,加上又喝醉了,所以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可现在真没见到她,我心里又觉得没着没落的。

8

第二天下午接报说当天夜里在河流上游发动进攻,我们奉命开四辆救护车过去。虽然大家说起今晚的行动来都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可其实心里都没有底。我坐在第一辆车里,当车经过英国人的医院时,我让司机把车停一下,后面的车也跟着一起停下来。我下车让他们先走,要是到了通往科尔蒙斯的岔路口我们还没跟上来,就在那里等着。我快步往车道上跑,奔进接待大厅后说要见巴克利小姐。

“她在上班。”

“就耽误一小会儿行吗?”

他们派了一名勤务兵上去传话,不一会儿,就看见凯瑟琳跟着他下了楼。

“我正好路过,想看看你是不是好些了。他们说你正在上班,所以就麻烦他们把你叫下来。”“我没事,”她说,“大概是昨天太热,有点中暑了。”

“我得走了。”

“我送你出去。”

“你身体要不要紧?”来到门外,我问她。

“亲爱的,放心吧,今晚你会来吗?”

“今晚可能来不了了,我们在普拉瓦上游有一次行动。”

“一次行动?”

“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会回来的是吧?”

“明天就回来。”

她从脖子上取下什么东西,交到我手里。“这是圣安东尼像。我明晚等你。”

“你不会是天主教徒吧?”

“不,我不是,但他们都说身上挂着圣安东尼像能保平安。”

“我先替你保管着。再见。”

“不,”她说,“不说再见。”

“好。”

“乖一点,照顾好自己。不,你不能在这儿吻我。不可以。”

“听你的。”

离开的时候转头回望,看见她还站在台阶上。她朝我挥着手,我送她一个飞吻。她还是挥着手。我离开车道,上了车,而后车发动了。圣安东尼像装在一个白色的小金属匣子里,我打开匣子,把它倒在手心。

“圣安东尼像?”一旁的司机问。

“对。”

“我也有一个。”他左手继续把着方向盘,右手解开上衣纽扣,从衬衫里面掏出来一样东西。

“看到没?”

我把圣安东尼像放回小匣子,将那条细细的金链子绕在匣子上,然后把它们一起放进靠近胸膛的口袋里。

“你不戴上?”

“不了。”

“你应该挂在脖子上,它本来就是用来戴的。”

“好吧。”我说。我掏出匣子,解开金链上的搭扣,戴上后把搭扣扣好。圣像垂在制服外面总觉得不太像样,于是我又解开衣领,把它藏到衬衫下面。车子往前开的时候,我能感到圣像连同装它的金属匣子一下一下轻触着胸膛。之后,我就完全把它给忘了。受伤后我发现链子不见了,或许有人在救护站捡到了它,顺手拿走了。

等我们过了桥后,车速加快,不一会儿我们就看到了前面的车队扬起的灰尘。道路弯弯曲曲,那三辆车看上去十分袖珍,飞转的车轮带起了滚滚尘土,然后慢慢消散在路边的树丛里。我们超了上去,然后拐上了一条通往山上的路。如果你是车队里的领头羊,那么行车的过程并不痛苦。我靠在座椅上,默默地看着乡间的风景。我们正行驶在河边的山麓间,随着道路盘山而上,我们看到了北面的崇山峻岭和山巅处的皑皑白雪。我回头看去,后面的三辆车也正顺着道路爬坡,车与车之间弥漫着一大团尘埃。我们越过了一列长长的辎重骡队,赶骡人戴着红色毡帽走在骡队边,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意大利步兵。

骡队前方的路面空无一人。我们翻山越岭,之后顺着一条长长的山脊驶入河谷。路的两边全是树,透过右边的树丛我看到了那条河,河水清而浅,水流湍急。河面很低,水中时不时冒出一两处沙洲和石滩,一弯窄窄的水流从其间蜿蜒而过。有些地方,淌过鹅卵石河床的河水如同一条华美的锦带,散发着流光溢彩。等靠近河岸时,我看到了几处深潭,那里的水竟如晴朗的天空一般蔚蓝。河流之上俯卧着数座石拱桥,大路由此岔开,分成了几条小路。车队经过石头砌成的农舍,几株虬枝峥嵘的梨树倚着屋外的南墙,一列列低矮的石墙在田地间纵横交错。小路沿着河谷缓缓而上,我们往前开了好一会儿才拐上通往山上的路。山路曲折盘绕,时而攀升,时而沉降,直到穿过一片栗树林后延伸至山脊时才逐渐趋于平坦。透过林子枝叶的缝隙,我看到山下的河流,阳光像是揉碎了一把金子撒在河面上,河的两岸驻扎着敌我两军。我们开上了那条新建的军用公路,崎岖的路面沿着山脊往山顶进发。我向北眺望,只见远处两行绵延的山脉从山脚下一路苍翠至雪线,再往上则是一片银白,在阳光的照耀下尽显妖娆。公路沿山脊攀爬而上,这时我又看到了另一条山脉,那是更加高耸险峻的雪山,山体银装素裹,起伏不定的表面其实是被白雪遮盖的深深浅浅的沟壑,而它之后的崇山峻岭因为离得实在太远,故而若隐如现,显得缥缈而虚幻。这些都是属于奥地利的群山,我们没有这样的山。前方有个朝右转向的弯道,道路开始下行,而后在林间出没。我们沿路往下时遇到了行军的部队、卡车和驮着山炮的骡队,车队贴着路的外侧行驶。我看到了那条远远地伏卧在山脚下的河流,那道沿河而建的铁轨以及上面铺着的枕木,那座搭着铁路过河的老桥,还有那个开战后势在必得、现在仅剩下残垣断壁的小镇。

等到我们下山开上河边的大路时,暮色已经开始渐渐合拢。

9

大路上熙熙攘攘。路边竖着玉米秸杆和干稻草搭成的屏障,头顶上也悬着草席帷帐,那感觉就像是走进了马戏团的入口通道,或一个生活着土著居民的原始村庄。我们的车开得很慢,等穿过这个草席隧道后,便来到了一处一览无遗的开阔地,这里原先有一个火车站。道路的地势比河岸还要低些,就在路旁的河岸上分布着一些人工挖凿的洞穴,我们的步兵就隐蔽在此。太阳渐渐西坠,我坐在车里抬头望向河岸,只见奥军的侦察气球正漂浮在对岸山坡的背阴侧。我们把车停在一个砖窑外,烧砖的窑洞和几个比较深的坑洞已经被改建成了临时包扎所,那里有三个医生是我的旧识,我和少校医务官沟通了一下,得知等到战斗一打响,我们的救护车队就负责把伤员抬上车,通过草席隧道拐上那条沿着山脊而建的大路,然后开往救护站,在那里另有车辆负责转移伤员。少校说他可不希望到时候路上出现拥堵,这是唯一的通道,成败在此一举。道路之所以三面都用草席、玉米秸杆加以遮蔽,是因为它完全暴露在奥军监视的范围内。砖窑的位置倒还好些,有河岸掩护,这里就成了对面步枪和机关枪打不到的盲区。河上原本还有一座桥,可惜已经被敌军炸毁。进攻打响后,意军准备再搭建一座桥,还有几支部队准备从上游河湾的浅滩蹚水过河。少校是个短小精悍的汉子,嘴上长着两撇小胡子,微微往上翘着。他曾在利比亚打过仗,制服上有两道因光荣负伤而被授予嘉奖的徽章。他说要是一切顺利的话,他保证我能立功授勋,我说我也希望战事顺遂,不过授勋的事就不敢劳烦他记挂了。我问他附近有没有可以让司机休息的掩体,他立马派了一个士兵带我去看。我跟在士兵后面,很快便看到了那个避弹壕,地方很不错,司机们也很满意,我便让他们留在那里。少校邀我和其他两个军官喝一杯,我们喝了点朗姆酒,很快就打成一片。外头暮色渐浓。我问他们什么时候发动进攻,他们说天一黑就开始。我回到了司机们那儿,他们正坐着聊天,见我进来便停了下来。我给他们每人一包马其顿烟,这种烟卷得很松,总会有些烟草散落出来,抽之前得把烟的两头拧紧才行。马内拉拿出打火机打着火,然后让大家依次点烟。打火机的样子有点像菲亚特汽车的散热片。我趁着这个档口把刚才听到的消息告诉他们。

“刚才下山的时候怎么没看见救护站?”帕西尼问。

“就在我们拐弯的地方,稍稍过去一点就是。”

“到时候那条路不知道会变成什么鬼样子。”马内拉说。

“没准会把我们炸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有可能。”

“中尉,我们什么时候吃饭?等开仗了估计就吃不上了。”

“我去瞧瞧。”我说。

“你说我们是待在这儿,还是可以四处走动走动?”

“还是待在这里吧。”

我又回到少校的避弹壕,他说等炊事班一到就可以开饭了,要是没有餐具的话,可以借用他这里的,我说他们应该都带着。我跑回去告诉司机们等饭食一到就带他们过去。马内拉说但愿能在开仗前吃上饭。然后大家便陷入沉默,直到我出去才开始说话。他们都是汽车机修师,也都十分厌恶战争。

我出去看了看车,打探了一下有没有什么新情况,然后回到避弹壕,在四名司机边上坐下来。我们抽着烟,靠墙坐在地上,天色几乎要全黑了。掩体内的土地干燥暖和,我往下靠,肩膀抵着墙,腰背贴着地,就地放松休息。

“谁打头阵?”加沃基问。

“意大利步兵。”

“就只有意大利步兵?没其他人了?”

“我想是吧。”

“就这么点兵力,怕是发动不了一场像样的进攻吧。”

“说不定是想声东击西。”

“那些意大利步兵都清楚打头阵的就只有他们自己吗?”

“恐怕不知道。”

“当然不能让他们知道了,要是知道的话,谁还会傻乎乎地往前冲?”

“这可不好说,”帕西尼说,“意大利步兵都是傻子。”

“他们很勇敢,而且军纪严明。”

“那些人个个都是大块头,胸肌发达,身强体壮,不过再怎么说,他们还是群傻子。”

“掷弹兵都是高个子。”马内拉说。这当然是个笑话,大家都笑了起来。

“那次他们不肯往前攻,最后每十个人中就有一个被处决,你也在那儿吗,中尉?”

“不在。”

“是真事。他们被人排成一列,每十个人里拉一个出来枪毙。开枪的是宪兵。”

“那些宪兵!”帕西尼朝地上啐了一口,“不过掷弹兵个个身高六英尺,他们就是不肯开火。”

“要是人人都不肯开火,仗就打不下去了。”马内拉说。

“掷弹兵才没那个脑子呢,他们就是害怕,不敢开火。军官们个个都是好出身,不愿卖命。”

“也有单枪匹马往上冲的。”

“有一个中士当场枪毙了两个拒绝上阵的军官。”

“士兵中也有不怕死的。”

“不怕死的也不是没好处,至少事后不会被人排成一列,每十个里头打死一个了。”

“被宪兵枪毙的人里有一个是我老乡,”帕西尼说,“他是一个掷弹兵,人长得高高大大的,头脑也灵活。他喜欢待在罗马,喜欢泡妞,也喜欢和宪兵混在一起。”说着,帕西尼笑了笑,“现在倒好,他家门口天天站着个拿刺刀的卫兵,谁也不许去探望他的父母姐妹。可怜的老爹还被剥夺了公民权,甚至不能参加选举。他们不受法律保护,任何人都可以夺走他们的财产。”“要不是害怕家里人受牵连,谁愿意提着脑袋上战场!”

“这可不好说,那些意大利山地兵就愿意,还有志愿兵,意大利步兵里也有几个打起仗来不要命的。”

“步兵里也有当逃兵的,不过现在他们都假装没发生过这事一样。”

“中尉,你可不能由着我们这么胡说八道。来吧,军队万岁!”帕西尼语带戏谑地说。

“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们平时怎么聊天的,”我说,“只要你们照样开车,照样干活。”

“还有不要把我们私下里聊的话传到其他军官耳朵里就行了。”马内拉补充了一句。

“我相信我们总会熬过这场战争的,”我说,“如果只是一方停火,战争不会结束;如果我们停下来不打,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不可能更糟了,”帕西尼郑重地说,“没有什么比战争本身更糟糕的了。”

“更糟的是战败。”

“我不这么看,”帕西尼的语气依然严肃,“战败了又能怎么样?战败了就可以回家了。”

“敌人跟在屁股后面就来了,他们霸占你的房子,欺负你的姐妹。”

“不见得,”帕西尼说,“他们不会对所有人都来这一套,我们就该待在家里好好地守住自家的房子和姐妹。”

“他们会把你绞死,或者跑过来又把你送上战场,没准下次就没那么好运进救护车队了,说不定直接把你扔到步兵营里。”

“他们又不会吊死所有人。”

“外国人才不会拉你去充军呢”马内拉说,“刚放第一枪人就跑光了。”

“捷克人就这德行。[28]”

“你们大概都不晓得被外族人占领土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你们会觉得无所谓。”

“中尉,”帕西尼说,“既然你让我们敞开了说,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听着,这世上没有啥比战争更糟的事了。我们是开救护车的,甚至压根都没法了解战争到底糟到什么地步,就算人们切身体会到战争的残酷,也不可能有人阻止战争,所有人都发了疯,脑子不正常了。有人不明白战争会带来痛苦,有人害怕自己的长官,战争就是由这些人一手造成的。”

“我知道战争的残酷,但既然已经打了,总得把它打完。”

“怎么打的完?战争是不可能结束的。”

“不,战争总有结束的时候。”

帕西尼摇摇头。

“战争里只有输家,没有赢家。就算我们拿下了圣迦伯烈山又怎样,就算我们拿下了卡尔索、蒙法尔科内、的里亚斯特,又能怎样?我们现在人在哪里,看没看到远处那些山脉?你觉得我们能把所有这些山头全部攻打下来吗,为什么非得打到奥军停火为止?既然有一方必须先停下来,那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就算他们打进意大利又如何,他们总会厌倦离开的,他们有自己的国家。可是,偏不,我们偏要死扛到底,所以就有了没完没了的战争。”

“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演说家。”

“我们懂得思考,我们能读会写,我们又不是目不识丁的农民,我们是机修师,可即便是农民都知道信什么都好过信战争。所有人都痛恨这场战争。”

“要怪就怪愚蠢透顶的统治阶级,这些人啥也不懂,也不可能懂,之所以会爆发战争就是拜他们所赐。”

“不仅是这样,他们还大发战争财。”

“太高估他们了,也就寥寥几个人能从中牟利罢了,”帕西尼说,“他们蠢到了家,甚至都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开战,这些家伙已经蠢得无可救药了。”

“好了,够了,”马内拉说,“再说下去该把中尉听烦了。”

“中尉才不会听烦呢,”帕西尼说,“说不定再往下说,中尉就会改变想法了。”

“可是现在我们应该闭嘴了。”马内拉说。

“我们该吃饭了吧,中尉。”加沃基问。

“我去看看。”我说。高迪尼也站起来,和我一同走出避弹壕。

“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吗,中尉?什么事都可以。”高迪尼是四个司机中最沉默寡言的一个。“跟我来,”我说,“去看看有什么情况。”

外头已经一片漆黑,探照灯在山林之间晃动着长长的光柱。这些巨大的探照灯就安装在前线附近的炮车上,有时候夜里赶路,你可能会和它们擦身而过。现在,在距离交火线很近的路旁就停着一辆炮车,一名指挥官正在命人调整射光的远近位置,那些手下看上去有些手忙脚乱。我们穿过砖窑,在包扎所总部门口停下来,入口处堆着一些树枝作掩护,枝条上的树叶已经被日间的太阳晒干、晒脆了。晚风轻拂,叶子沙沙作响。里面亮着灯光,少校正坐在一个箱子上打电话。一名上尉军衔的军医说进攻提前了一个小时,他递给我一杯法国白兰地。我看着一张张宽大的桌子,在灯光的照射下,医用器械、托盘和塞着盖子的药瓶闪闪发亮。高迪尼站在我身后。这时,少校放下电话站了起来。

“要开始了,”他说,“进攻时间不变,还是原定时间。”

我往外看去,浓重的夜色中奥军探照灯发射的光柱在后面的群山中扫来扫去。四周一片静谧。过了一会儿,身后的枪炮声轰然炸响,进攻开始了。

“是萨沃亚的军队。”少校说。

“有汤吗,少校?”我问。他没有听清,我又问了一遍。

“还没好。”

一颗炮弹飞过来,紧跟着就在砖窑外落地爆炸,随后又是一声巨响。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你还能听到砖石崩塌碎裂、尘土如骤雨般倾泻而下的声响。

“有什么可吃的?”

“只有一点意大利面了。”

“有多少就给多少吧。”

少校对着一名护理员吩咐了几句,他领命而去,很快端来了一盆已经冷透了的通心粉。我把盆递给高迪尼。

“有没有干酪?”

少校又不太情愿地对护理员咕哝了几声,他再次钻进后面的洞里,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块白干酪,约莫是一整块的四分之一大小。

“非常感谢。”我说。

“你们现在最好别出去。”

门外好像有人把什么东西放了下来,其中一个朝里面张望了一下。

“还不快抬进来!”少校说,“磨蹭什么呢?难不成还想让我们出去抬他?”

那两人一个架着伤员的胳肢窝,一个抱着腿把他抬了进来。

“把衣服撕开。”少校下令。

他手里拿着一把镊子,前端夹着纱布。两名上尉忙着脱掉各自的外衣。“你们到外头去。”少校对那两个抬担架的人说。

“我们也走吧。”我对高迪尼说。

“你们最好还是等轰炸过后再走。”少校扭过头来对我们说。

“他们都饿了,得吃点东西。”我说。

“随你便吧。”

我们飞快地穿过砖窑。一颗炸弹落在河岸边上,爆炸声惊天动地,紧接着又来了一颗,而我们之前居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直到一股气浪直击面门才反应过来。我们立即扑倒在地,随着耀眼的火光、剧烈的爆炸声还有刺鼻的火药味,耳边只剩下弹片炸裂后呼啸而过的声响和砖石分崩离析的声音。高迪尼随即爬起来朝避弹壕奔去,我揣着干酪紧随其后,原本光洁的干酪表面现在沾满了砂石的碎屑。我们钻进避弹壕,三个司机正抽着烟背靠墙坐着。

“吃的来了,保家卫国的勇士们。”我说。

“车子没事吧?”马内拉问。

“没事。”

“受惊了吧,中尉?”

“真他妈给你说中了。”

我掏出折叠刀,打开,擦了擦刀刃,然后刮掉弄脏的干酪表皮。加沃基把那盆通心粉递给我。

“中尉,先吃点。”

“没事,”我说,“搁地上,我们一起吃。”

“可是没叉子。”

“妈的,管他有没有叉子呢。”我用英语说。

我把干酪切成小片,放在通心粉上。

“都坐过来吧。”我说。大伙靠过来等着。我用手捏起一小团面,手还没够到嘴边面团就散了。

“再高一些,中尉。”

我重新抓了些面条,这一次伸直手臂尽量往上拉,面条终于成束地自然垂下,然后我放低手把面条往嘴里送,一边吸溜一边咬,用力咀嚼,接着咬到一些干酪,再咀嚼,然后喝一口酒把面条送下肚。这酒尝起来像生了锈的金属,我把酒壶还给帕西尼。

“什么怪味,”他说,“这酒一直搁车里,被我放坏了。”

大伙埋头大吃,下巴紧挨着脸盆,然后仰着头吸溜面条,直到把一束面全都吸进嘴里。我又吃了一口面,嚼了点干酪,喝了口酒把食物咽下去。外头又有什么掉下来,大地随之一震。

“刚才那一下不是四二零炮就是迫击炮。”加沃基说。

“山里没有四二零炮。”我说。

“他们有斯柯达山炮,我在山上看到过这种炮弹炸开的弹坑。”

“那是三零五大炮。”

我们继续吃面。不一会儿外面又响起一阵嘎嘎声,有点像火车头启动时发出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声巨响,大地又簌簌抖了起来。

“这个地方挖得还不够深。”帕西尼说。

“是巨型迫击炮的炮弹。”

“是的,中尉。”

我咽下最后一点干酪,又吞了口酒。伴随着其他混乱不堪的杂音,我再次听到了那种嘎嘎声,接着变成了“嚓嚓嚓”,然后眼前刷地闪过一团刺目的火光,就像熔炉的门被骤然打开,眼前先是白喇喇的一片,旋即变成了耀眼的红光,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声裹挟着扼人咽喉的热浪朝我们扑了过来。我想大口喘气,可是却无法呼吸,我只觉得灵魂不断地往外冲,像是要冲出去,冲出那具在疾风中飘摇沉浮的躯壳。就在一瞬间,我的灵魂已完全冲出了皮囊,我想我已经死了。从前人们都说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了意识,没有了思想,现在看来这种说法简直大错特错。我飘了起来,可是没飘多久,灵魂好像朝躯壳滑了回去。我终于喘上了气,魂魄重新归位。地面四分五裂,脑袋前方横着一条炸烂的木梁,在猛烈的晃动中,我恍惚听到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尖叫。我想挪动身子,可是动弹不了。我听到河对岸和沿河的机枪声、步枪声响成一片,然后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落在水里,溅起高高的水花。我看到照明弹腾空而起,在半空中变成一道白光,火箭弹接连不断地射向天际,爆炸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听到离我很近的地方有人在呻吟:“我的天啊!哦,我的天啊!”我开始不停地扭动,拉扯,最后终于把腿从废墟里抽了出来,我转过身,循着呻吟声摸索过去,然后我碰到了他。是帕西尼,当我的手一碰到他,他就开始尖叫起来。他的腿正对着我,黑暗里我借着不时亮起的火光看到他膝盖以上已经被炸得血肉模糊,一条腿已被炸飞,另一条由肌腱和裤管勉强连着,那段残肢不停地抽搐着,就像与他的身体毫无关联独自存活着一样。他侧过头咬着自己的胳膊低声哀嚎:“哦,我的天啊,我的天啊,”一会儿又哼哼着“天主保佑你,玛利亚,天主保佑你,玛利亚。耶稣啊,求你开枪打死我吧,别让我受罪了,求你别再让我受罪了……”很快他就喘不上气了,只听到喉咙深处滚动着含糊不清的呜咽声:“天呀,老天呀。”再后来,他便安静了,咬着自己的胳膊,那段残肢不断地抽搐着。

“担架兵!”我双手环在嘴边大声喊道,“担架兵!”我想靠近帕西尼,用止血带扎住他的腿,可是我动不了。我又用力往他那边挪了挪,这次终于近了些。我支起双肘,撑着身体往后移动,现在帕西尼已经不出声了。我坐在他身边,脱下外衣,想撕下衬衫的下摆帮他包扎伤口,可是撕不动,我又试着咬住下摆的边撕扯。忽然我想到了他的绑腿。当时我脚上穿着羊毛袜子,但帕西尼和其他司机一样都裹着绑腿。现在他只剩下一条腿了。我开始动手解开他的布条,可是很快我就发现已经没有必要止血了,因为他已经死了。我仔细检查了一下,确认他已经没有了呼吸。我要找到其他三个司机。我坐直身子,这一动我的脑袋里也有什么东西跟着晃了一下,就像洋娃娃眼球后面坠着重物一样,我感觉自己的眼球后侧也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我的双腿热烘烘、潮乎乎的,鞋子里也同样如此。我知道自己也被弹片击中了,我往前倾,一只手放在膝盖处,这时才发现膝盖骨不见了,我往下摸索,原来膝盖已经移位到了胫骨处。我在衬衫上揩了揩手,又有一道照明弹的白光徐徐落下。我看着自己的腿,心里充满恐惧。哦,上帝,请带我离开这里。可是我知道我还要去找那另外三个人。原本有四个司机的,可是帕西尼已经死了,只剩下三个了。这时,有人从腋下把我架了起来,还有人抱住了我的腿。

“还有三个不知道在哪里,”我说,“有一个已经死了。”

“是我,中尉,马内拉,我们想去找一副担架,可是找不到。你怎么样,中尉,还撑得住吗?”

“高迪尼和加沃基在哪里?”

“高迪尼受了伤,在包扎伤口,加沃基正抱着你的腿呢。你搂紧我的脖子,中尉,伤得重吗?”

“伤在腿上。高迪尼怎么样,要紧吗?”

“他还好。那是颗大型迫击弹。”

“帕西尼死了。”

“是的,死了。”

一颗炮弹落在附近,他俩立刻扑倒在地,我也连带被摔在地上。“对不起,中尉,”马内拉说,“快楼住我的脖子。”

“再摔一次试试。”

“对不起,我们实在是被吓怕了。”

“你俩都没受伤?”

“都是小伤。”

“高迪尼还能开车吗?”

“估计开不了了。”

在到达包扎所之前,他们又把我摔了一次。

“狗娘养的。”我忍不住骂了一句。

“实在对不起,中尉,”马内拉说,“我们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很多像我这样的伤员都躺在包扎所外面的空地上,周围一片漆黑。他们把伤员一个一个抬进去,然后又抬出来,门帘掀开又落下,我看到里头透出的灯光。确认死亡的被摆在了一边。医生们手脚不停,袖管卷到了肩膀,个个都是一身的血,就像杀猪宰牛的屠夫一样。担架已经不够用了。有几个伤员一直在呻吟呼痛,但大多数人都很沉默。用来遮掩包扎所洞口的枝叶被风吹得沙沙直响,夜深了,气温也越来越低。担架兵不停地进进出出,放下担架,卸下伤员,随即又转身离开。马内拉把我抬到包扎所门口后就立马找来一个军医,他帮我把两条腿都扎上绷带,说伤口上沾着好些尘土,所以出血并不厉害,等里面腾出空位马上帮我处理伤口,说完就跑回包扎所里。马内拉说高迪尼的肩部被弹片击中,头部也受了伤,不能开车了,他一开始觉得问题不大,可后来发现肩膀完全动不了了,此时他正靠着一垛墙坐着。所幸马内拉和加沃基还能开车,他们已经送走了一批伤员。英军派来了三辆救护车,每辆车上配有两人。脸色煞白的高迪尼领着其中一名司机朝我走来,这个英国人弯下腰看着我。

“伤得重吗?”他问。他个子很高,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腿上受伤了。”

“但愿伤得不是很重,想抽一根吗?”

“好的。”

“他们告诉我你们少了两名司机。”

“对,一个死了,给你带路的那个也开不了车了。”

“实在是不走运,你看是不是需要我们来开车?”

“求之不得。”

“我们会小心的,用完后把车开回你们的住处,是二零六别墅吧?”

“对。”

“那儿很不错,我见过你,他们说你是美国人。”

“对。”

“我是英国人。”

“不可能。”

“没错,我是英国人,你以为我是意大利人?我们队伍里头倒确实有意大利人。”

“有你们开车我也就放心了。”我说。

“我们一定会很当心,”他站直身子,“你这个手下很担心你,火急火燎地拉我过来。”他拍拍高迪尼的肩膀,高迪尼龇牙咧嘴地往后一缩,笑了笑。英国人转而用流利地道的意大利语对高迪尼说:“好了,都安排妥当了,我也见过你们的中尉了,这两部车子暂时由我们接管,你可以放心了。”他顿了顿,转向我,“我得想办法把你带走,我去见一下负责人,你和我们一块儿回去。”

他小心翼翼地穿过满是伤员的地面往包扎所走去。门帘掀开,灯光透出来,他走了进去。

“他会照顾你的,中尉。”高迪尼说。

“你怎么样,弗兰克?”

“我没事。”他在我身边坐下。过了一会儿,包扎所的门帘再次被掀开,两个担架兵跟在高个子英国人身后走了出来。他领着他们来到我身旁。

“这位是美国来的中尉。”他用意大利语说。

“我可以等,这里很多人伤得比我重。我没什么大碍。”

“得了,”他说,“都这个时候了,逞哪门子英雄。”然后他又用意大利语嘱咐道:“抬起来的时候小心腿,他的腿疼得厉害。留神着点,他可是威尔逊总统的公子。”他们把我扶起来,送进了包扎所。里面所有的桌子都被做手术的人占满了,那个小个子少校一脸怒容地等着我们。稍后他认出了我,挥了挥手里的镊子。

“你还好吧?”

“还行。”

“我带他进来的,”高个子英国人用意大利语说,“他是美国大使的独生子,就先让他待在里面吧,等你们腾出手来再医治他,完事后我就把他和第一批伤员一起接走。”他俯下身对我说:“我先去找他们的副官给你开病历卡,省的耽误工夫。”说着便钻出门洞走了。少校松开镊子,丢进托盘。我看着他的手,他在给伤员包扎,处理完后,就由担架兵把伤员抬下桌。

“我来负责美国中尉。”其中一个上尉军医说。他们把我抬到桌上,桌面很硬,滑腻腻的,周围充斥着一股强烈刺鼻的味道,里头掺杂着化学药剂的气味和鲜血的腥甜味。他们帮我脱下裤子,上尉军医一边检查一边对旁边的中士副官口述伤情:“左右大腿、左右膝盖和右脚均有多处表皮伤,右膝和右脚有深层创面,头皮处有撕裂伤(他用探针触碰伤口——疼吗?——该死的,简直要命!),可能伴有颅骨骨折。执行任务时受伤。好了,写明这一条,军法处就不会诬赖你自残了。”他说,“想不想来一口白兰地?我说你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呀?你想干嘛?自杀吗?请给他打一针破伤风,在两条腿上画一个十字记号,谢谢。我先来处理伤口,该清洗的清洗,该包扎的包扎。你的凝血功能倒是真不赖。”

一旁负责记录的副官抬头问:“创伤原因是?”

上尉军医问我:“你被什么击中了?”

我闭着眼睛说:“一颗迫击炮弹。”

军医切割着腿上的肌肉组织,一阵尖锐的疼痛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他手上不停,嘴里继续问:“你肯定?”

我一边拼命克制着疼痛引起的胃部痉挛,努力让自己保持平躺的姿势,一边回答道:“我想是的。”

医生好像在伤口处发现了什么东西:“找到了,敌军迫击炮弹的碎片。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就再找些出来,不过没有必要。好了,现在我先给你敷上药膏,然后再……怎么,疼吗?没事,这点疼和之后比起来算不了什么。真正的疼痛感还没开始呢。给他来杯白兰地,让酒精来麻痹一下神经。放心吧,只要伤口不感染就没什么大碍,而且现阶段感染的几率微乎其微。你的头怎么样?”

“痛死了!”我说。

“那还是少喝点白兰地为妙。要是真骨折了,可不能再弄出炎症来。现在觉得怎么样?”

我疼得浑身直冒冷汗。

“痛得不行了!”我说。

“看情形你八成是骨折了,我帮你把脑袋包好,以免碰伤。”他手脚麻利,手法娴熟,包扎得又稳又快又结实。“好了,祝你好运,法兰西万岁!”

“他是美国人。”另一个上尉军医插了一句。

“你们不是说他是法国人吗?而且我听他讲过法语,”他说,“我认识他,一直以为他是法国人。”他把半杯白兰地一口喝完:“把重伤员抬上来,再多拿些破伤风疫苗来。”说完,他朝我挥挥手。他们把我抬上担架,出去的时候门帘啪地打在我脸上。外头的副官在我身边半蹲半跪下来:“名字?”他轻声问,“中间名?姓氏?军衔?出生地?级别?部队番号?”等。“中尉,对于头部受伤一事我感到十分难过,希望你的疼痛能减轻一些。我这就送你去英国人那儿,他们会开救护车把你送走。”

“我没事,”我说,“非常感谢。”那个军医所说的疼痛感实打实地发作了。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已与我无关,我已经完全不在乎了。不一会儿,救护车开过来,他们把我放到担架上,然后把担架抬到和救护车后门高度持平的位置,一把推了进去。车厢里还有一具担架,上面躺着一个男人,他气息粗重,脸上缠满了绷带,只露出一截鼻子,看起来像一具蜡像。之后,又抬上来几副担架,滑入悬在车厢上部的吊网里。这时,高个子英国人跑过来往车里瞧了瞧。“我尽量把车开得平稳些,”他说,“你再忍一忍。”我感到车子的引擎发动了,他上了前座,松开手刹,踩下离合器,然后车子开动了。我静静地躺着,剧痛噬咬全身,我无能为力。

车子上了公路,车速很慢,碰到前方车多时干脆停下来,有时候往后倒车改变车道,最后车速终于上去了。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滴,一开始滴得很慢,间隔的时间很均匀,后来水滴渐渐变成了一股细长的水流。我大声喊着司机。他停下车,从前座隔板的小洞里往车厢里看。

“怎么了?”

“我上面的伤员一直在流血。”

“我们离山顶不远了,再说我一个人也不可能把担架搬下来。”

他重新发动汽车。血还在不断地流着。车里很暗,我看着头顶上的帆布担架,不确定血是从哪个地方流下来的。我试着往边上挪,尽量不让血滴到我身上,可是血还是流到了衬衫里面,热而黏稠。我浑身冰冷,腿疼得厉害,整个人难受得想吐。过了一会儿,上面的血好像流得少了些,又回到了之前一滴一滴往下滴的状态。我听到头顶上有些动静,像是躺在上面的人想换个舒服一点的姿势。

“他怎么样了?”英国人回头喊,“我们就快到了。”

“可能不行了。”我说。

血滴得很慢了,就像太阳隐去后冰柱上偶尔滴落的水滴。车子往山上开着。夜深了,车里很冷。到了山上的救护站,他们把那副担架抬了出去,又换了一副新的进来,然后我们继续赶路。

10

在战地医院的病房里,他们告诉我下午有人来看我。天气很热,屋子里苍蝇飞来飞去。护理员把纸裁成纸条,粘在小木棍上当做赶苍蝇的掸子。我看着苍蝇聚在天花板上。护理员手一停或是一打瞌睡,苍蝇便飞下来,我吹着气把它们赶走,后来索性双手捂着脸,居然也睡着了。天闷热得很,睡醒后我觉得腿上一阵阵发痒。我叫醒护理员,他往我的绷带上浇了些矿泉水,这么一来把床弄得又湿又凉。我们醒着的人开始聊天。下午的病房十分安静,上午医生会带上三个男护士来查房,他们把伤员扶下床,轮着送去包扎室换药,趁着这个档口正好把床铺重新整理一下。从病房到包扎室这一段路走得并不轻松,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即便伤员躺在床上也照样可以铺床。护理员浇完了水,床上十分凉爽舒服,我正想让他帮我挠挠发痒的脚底板,这时一个医生带着里纳尔迪走进病房。他快步朝我走来,弯下腰亲了亲我的脸。我看到他手上戴着手套。

“你好吗,伙计?感觉怎么样?我给你带来了这个——”是一瓶法国白兰地。护理员搬来一把椅子,里纳尔迪坐下来。“还有一个好消息。他们要给你授勋,一块银质勋章,不过没准你只能弄到块铜的。”

“总得有个由头吧?”

“因为你身负重伤。他们说只要你能证明当时做出了什么英勇的举动,就能给你颁发银质勋章。要是证明不了,那就只能拿到块铜的。来,告诉我当时的情况,有没有什么英雄事迹?”

“没有,”我说,“当时正在嚼干酪,然后就被炸飞了。”

“严肃点,”他说“,在这之前或之后你肯定做过什么,好好想想。”

“我什么也没做。”

“你有没有背过谁?高迪尼说你当时肩扛背驮护送了好几个伤员,可是第一包扎所的少校军医又说没这回事。表彰材料上得有他的签字才行。”

“谁也没背,我连动也动不了。”

“这没关系。”里纳尔迪说。

他脱下手套。

“我们想给你争取块银质勋章,再想想,你是不是坚持让其他伤员先接受医治的?”

“没怎么坚持。”

“这也无关紧要,看看你都伤成什么样子了,想想哪次你不是英勇无畏、主动要求上前线的?再说了,这次行动又是那么完美。”

“他们成功渡河了?”

“那还用说!抓了近一千个俘虏呢!通报上都写了,你没看吗?”

“没看。”

“下次带给你看,总之,这堪称是一次奇袭。”

“其他人都还好吧?”

“没说的,都好着呢。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快把当时的情形一字不落地告诉我,我有把握给你弄到银质勋章,快点,越详细越好。”他打住话头,想了想说,“没准你还能争取到一块英国勋章,当时不是有个英国人吗?我去找他问一下,看他能不能举荐你,他应该能出些力。你怎么了?很难受吗?来,喝点酒,护理员,麻烦拿个开瓶的起子来。对了,我现在切除三米小肠的手法很高明,和从前比长进了不少呢,你真应该来看看,这要是写成论文一定能登上《柳叶刀》,要不我写好后你帮我翻译一下,我投到《柳叶刀》试试。说真的,我的医术当真是一天好过一天。哦,可怜的伙计,你感觉怎么样?这该死的起子怎么还没拿来?你可真能忍,我都忘了你在受罪呢。”他拿着手套在床沿拍了拍。

“来了,中尉先生,您的起子。”护理员说。

“帮忙开一下,再拿个杯子。来,喝点酒,伙计。你头还疼吗?我看了你的病历,还好颅骨没骨折,第一包扎所的那个少校简直就是个杀猪的,要是换我来做手术,肯定不让你吃那么多苦头,我不会让任何一个病人吃苦受罪,我学的就是这本事。每天我都在研究怎么把手术做得完美流畅。亲爱的,你一定得原谅我这么多话,看到你受伤,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难过。来,喝了它,这可是好酒,就这一瓶要十五里拉呢,怎么说也是五星级的酒,不好喝的话也说不过去呀。待会我就去会会那个英国人,看看他能不能帮你申请一块英国勋章。”

“他们才不会因为这些小伤小痛乱发奖章呢。”

“你也太谦虚了。我让联络官出面,他擅长和英国佬打交道。”

“你最近看到巴克利小姐了吗?”

“我会把她带来的,我现在就去叫她。”

“不急,”我说,“跟我说说戈里齐亚的情况,妓院里的姑娘们都还好吧?”

“那儿哪有什么姑娘啊,都两个礼拜没换新面孔了,我再也不会到那里去了,太没格调了,什么姑娘不姑娘的,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战友了。”

“你不去妓院了?”

“我要去也只是去看看有没有新面孔,或是路过进去坐一坐。对了,她们都问起你呢。在那儿待的时间长了,竟然都成了朋友,想想也实在有点没脸没皮的。”

“大概是因为姑娘们都不愿意来前线。”

“她们怎么不愿意来?他们手上有的是姑娘,但是管理上有问题。他们把姑娘留在后方,专门用来伺候那些躲在掩体、防空洞里的家伙。”

“可怜的里纳尔迪,”我说,“没有新来的姑娘陪伴,只好当孤家寡人了。”

里纳尔迪又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

“这酒对你没坏处,伙计,来,喝了它。”

我喝了口酒,一股暖流缓缓而下。里纳尔迪又倒满了一杯。现在,他没那么多话了。他举起杯子:“来,向英勇负伤的大英雄致敬!为了银质勋章,干杯!我说伙计,这么热的天,你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心里不烦吗?”

“有时也烦。”

“要让我成天这么躺着,简直不敢想象,我肯定得疯。”

“你本来就是个疯子。”

“真希望你快点回来,现在没人陪我疯到半夜三更然后结伴回家,没人可开玩笑,没人借钱,没有好兄弟、好室友陪伴左右。你为何要让自己受伤呀!”

“你可以找牧师开玩笑。”

“那个牧师啊。跟牧师开玩笑的可不是我,那是上尉爱干的事。我喜欢牧师,你这里要是需要牧师,那就找他。正好他也打算来看你,现在正兴师动众地做准备呢。”

“我也喜欢他。”

“我知道。有时候我觉得你们两个关系不一般,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不是真这么想吧。”

“有时候我真觉着你俩就像安科纳旅第一团的番号——紧紧连在一起。”

“滚一边去。”

他站起来,戴上手套。

“老伙计,我就是喜欢这么逗你。虽然你有你的牧师和英国姑娘,但本质上咱俩才是一路人。”

“不,我们不是。”

“我们就是。你骨子里就是一个意大利人,表面上一团火,心里是冷的,什么也没有,别再装什么美国人了,咱俩才是相亲相爱的亲兄弟。”

“我不在的时候安分一点,别惹事。”

“我等会儿就把巴克利小姐送过来,你比我更适合她,因为你比我纯情,也会哄人。”

“得了,快滚吧。”

“我这就去接她,去接你那位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英国女神。我的神啊,碰到这样的女人,除了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们男人还能做什么呢?英国女神可不就是专门让人来膜拜的嘛?”

“你这个一脑袋浆糊、满嘴喷粪的意大利佬。”

“一个什么?”

“蠢头蠢脑的意大利人。”

“你说我蠢头蠢脑!好吧,那你就是个死样怪气的……外国鬼子。”

“傻子,呆子。”我看着里纳尔迪的表情,这些字眼显然触痛了他,我继续刺激他:“不学无术,没见过世面,坐井观天的笨蛋。”

“你来真的?好吧,那我就来告诉你那些所谓好女人的事吧,也就是你眼里的女神们!据我所知,泡一个处女和泡一个女人唯一的不同就在于处女会痛,”他甩着手套拍了下床沿,“而且你永远不会知道处女到底有没有乐在其中。”

“别动气。”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我说这话可是为你好,给你省了不少麻烦呢。”

“就这一个地方不一样?”

“没错,可成千上万个和你一样的傻子却不明白。”

“谢谢你告诉我。”

“好了,咱们别吵了,你是我最铁的哥们,但是不要当傻瓜。”

“放心,我会和你一样机灵的。”

“你也别动气,好了,笑一个,再喝一口,这回我真得走了。”

“你是个好兄弟。”

“现在才知道?本质上咱俩是一路人,战火中结下的兄弟情义。来,就此吻别吧。”

“你喝多了。”

“哪有,我只是感情比较丰富而已。”

我感到他的气息向我逼近“。再见,很快就能再见了。”然后那气息又离远了些“。看你一脸不乐意,那就不吻你了。我会把英国姑娘给你带来的。再见,亲爱的,白兰地就搁在床下面。快点好起来。”

说完,他便走了。

11

牧师来的时候已近黄昏。护理员之前送来了汤,等我们吃完后便把碗盆收走了。我看着屋内一排排的床,又望了会儿窗外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的枝丫。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屋里凉快了些。苍蝇成群结队地停在天花板上,或是悬在半空的电灯泡上。这里的灯只有在夜间送新病号进来或是有什么事情要做时才会打开。黄昏之后,天色暗下来,黑暗慢慢潜入房中,停留了很久很久。这让我觉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一吃过晚饭就被大人们早早地赶上了床。护理员走进来,穿过一排一排的床,然后在我床边停下来。他身边还有一个人,那是牧师。他站在那里,个子小小的,褐色的脸上写满了拘谨与尴尬。

“你怎么样?”他问。他把手里的几包东西放在床边的地板上。

“我很好,牧师。”

他在原先里纳尔迪坐过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有些局促地看着窗外。我注意到他的神情有些委顿。

“我只能待一会儿,”他说,“很晚了。”

“不算太晚,食堂里的那帮家伙都好吧?”

他笑了笑。“我还是他们取乐的对象,”他的声音里也流露着浓浓的倦意,“上帝保佑,他们都很好。”

“看到你情况还不错,我就放心了,”他说,“但愿你没受太大的罪。”他看上去浑身乏力,十分疲累,和我平时见他的样子不太一样。

“已经好多了。”

“希望能早点在食堂见到你。”

“我也希望能快点回去,和你聊天是一大乐事。”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说着他把地板上的几个袋子拎起来给我看,“这是蚊帐,一瓶苦艾酒,你喜欢苦艾酒是吧,还有一些英文报纸。”

“麻烦你把它们打开。”

他很高兴,忙着帮我解开袋子。我把蚊帐抱在手里,他取出苦艾酒给我看了看,然后放在床边的地板上。我从那叠英文报纸里取出一份,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些许微光,凑合着能看清几处标题。原来这是一份《世界新闻报》。

“其他几份都带有图片。”

“这些报纸一定很有意思,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托人从梅斯特雷[29]捎来的,我会让他们再捎些过来。”

“谢谢你来看我,牧师,要不要来杯苦艾酒?”

“不用了,这是专门带给你的,你留着慢慢喝。”

“就一杯。”

“那好吧,下次来再给你带一瓶。”

护理员拿来两个杯子,帮我们开酒瓶。这当中他不小心掰折了木塞,只好把卡在瓶口的那半截捅进了酒瓶。我看到牧师脸上露出了心痛的表情,不过又听到他说:“没事,不要紧的。”

“祝你健康,牧师。”

“祝你早日康复。”

喝完酒,他就这样握着酒杯。我们看着对方。平日里我们谈天说地,有时候像老友一样聊得十分投契,可是今晚的气氛似乎有点闷,不知道从何说起。

“出了什么事,牧师?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我是很累,但我不可以累。”

“大概是天热的缘故。”

“不是,现在不过是春天。是我情绪比较低落。”

“你是对战争感到厌倦了。”

“也不是,但我确实痛恨战争。”

“我也讨厌打仗。”我说。他摇摇头,望向窗外。

“其实,你并不在乎打不打仗,你不懂什么是战争。你别介意我说这话,你受伤了,我本不该这么说的。”

“没事,受伤不过是意外。”

“即使受伤了,你还是没有看清楚战争的实质。我也同样如此,只是我多少有了些感悟。”

“受伤之前,我和司机们正在聊这个话题,当时帕西尼一直在谈他对战争的看法。”

牧师放下杯子,他在想其他事。

“我了解他们,因为我和他们一样。”他说。

“不,你和他们不一样。”

“可事实上,我和他们没有分别。”

“军官们也看不明白。”

“有几个还是能看清楚的,他们中有些人非常敏感、细腻,所以也就比我们更加痛苦。”

“原来军官和军官之间也存在着天壤之别。”

“这种差别和教育背景、经济实力无关,是其他方面的原因。像帕西尼这样的人即便受过良好的教育,家境殷实,也一样不会愿意当官。我也是这样的。”

“可你的级别就是军官,我也是。”

“我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军官,而你甚至不是意大利人。你是一个异乡客,不过你目前的身份相较于普通士兵而言确实和军官更接近些。”

“有区别吗?”

“我说不好。有人喜欢发动战争,在这个国家就有很多好战的人,而另有一些人是不愿意打仗的。”

“可前者却强迫后者参战。”

“没错。”

“而我是前者的胁从。”

“你是异乡人,同时也是一个爱国者。”

“那些厌恶战争的人呢,他们能否阻止战争?”

“我不知道。”

他的目光再次转向窗外。我看着他的脸。

“从古至今难道就没有人想要阻止战争吗?”

“也不能说没有,只是他们或是形同散沙,或是在形成组织后被自己的领袖出卖了。”

“那岂不是毫无希望了吗?”

“那倒也不是。但有时候我不敢抱有希望,我总是努力让自己乐观些,但无奈力不从心。”

“说不定战争很快就能结束。”

“但愿如此。”

“到那时候,你有什么打算?”

“如果可能的话,我就回阿布鲁齐。”

他那张阴郁的褐色脸庞突然晴朗了起来。

“你喜欢阿布鲁齐?”

“是的,非常喜欢。”

“那你就应该回去。”

“要真能这样,我就别无所求了。我希望能一直守在那里,敬爱我的上帝,终生侍奉他。”

“同时受人敬仰。”

“对,受人敬仰,有何不可呢?”

“这是你应得的,你应该获得人们的尊敬。”

“受不受人尊敬并不重要。不过在我的家乡,人们都懂得身而为人是可以爱上帝的。这不是什么龌龊下流的笑话。”

“我明白。”

他看看我,笑了。

“你明白,但你并不爱上帝。”

“是的,我不爱。”

“一点儿也不?”他问。

“我怕他,我是说在夜里,有时候。”

“你应该爱上帝。”

“爱这个字对我来说太奢侈。”

“不,”他说,“你其实有过爱的经历。你不是和我聊过夜里那些冶游和艳遇吗?当然,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只是欲望和激情罢了。当你爱了,你会想对方所想,视付出为幸福,愿意为对方鞠躬尽瘁。”

“我不会爱。”

“不,你会的,我知道有朝一日你会的,到了那个时候,你一定会感到非常快乐的。”

“可我现在就很快乐,一直都是。”

“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我所说的那种快乐只有当你拥有过才能体会到其中真味。”

“好吧,”我说,“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告诉你。”

“我已经待得太久,也说得太多了。”牧师说话时的样子像是真的在担心自己是不是讨人嫌了。

“别,别着急走。那爱上一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如果我真的爱上了谁,是不是也能体会到你所说的那种快乐?”

“这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过女人。”

“那你母亲呢?”

“自然,我理当爱我的母亲。”

“那你一直热爱上帝吗?”

“是的,自打我还是个孩子时起。”

“原来如此。”我说。接下去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你是个好男孩。”我说。

“我确实比你们小,”他说,“不过,你们都叫我牧师。”

“那是必要的礼节。”

他笑了。

“好了,我真的要走了,”他说,“下次来需要带点什么?”他脸上有种殷切期盼的神色。

“什么都别带,来和我聊聊天比什么都好。”

“我会代你问候食堂里的饭友们。”

“谢谢你给我带了这么多东西。”

“别客气。”

“等你下次来看我。”

“一定来,再见。”他拍拍我的手。

“回见。”我用当地的方言说。

“回见。”他也如法炮制。

病房里暗沉沉的,坐在床脚的护理员起身送牧师出去。我喜欢牧师,衷心希望哪一天他能回到阿布鲁齐,过他喜欢过的生活。他在食堂里总是被人取乐,虽然他本人并不在意,但我总忍不住想象他回到家乡会是一番怎样舒心畅意的光景。他曾经告诉过我,在卡普拉科塔镇子外边的溪流里游弋着鳟鱼,到了夜里,不许吹奏笛子,年轻人可以吟唱小夜曲,可就是不许吹笛子,我当时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女孩子在夜里听到笛声会交上厄运的。路上遇见农夫,他们会脱帽行礼,并且恭敬地称呼你为“老爷”。他的父亲每天都外出打猎,在路边的农舍里歇脚、吃饭。在当地,请猎人来自家吃上一顿是特别有面子的事。要是外乡人想在那里打猎,就必须出示一份文书,证明自己家世清白,没有前科。大萨索山[30]上有熊出没,只是路途比较遥远。阿奎拉[31]小镇景色秀美,风光独好。阿布鲁齐的夏夜十分凉爽,而春天的阿布鲁齐则是整个意大利最美丽的地方。可最让人心动的还要数秋季在栗树林里猎鸟的经历。那里的鸟儿肉质鲜美,因为它们都是吃葡萄长大的。外出打猎时也不必自带午餐,因为在林子附近的农舍和当地人吃上一顿便饭,这对主人家来说可是件引以为荣的大喜事。就这样胡乱想了一会儿,我便睡着了。

12

我住的这间病房十分狭长,右侧有一排窗户,房间走到底有一扇门,从那儿通往包扎室。我们那一排床正对着窗户,窗下的那排则面向墙壁,如果朝左侧卧,就能看到包扎室的门。病房的尽头还有一道门,不时会有人从那里进进出出。要是病房里有人快不行了,床的周围就会围上屏风,避免其他病人目睹死亡的过程,但是我们还是能看到屏风底下医生和男护工的鞋子和绑腿,临了还会听到里头传来的低语声。然后,牧师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男护士回到屏风里面,再出来时就看见两个人抬着死去的病人,逝者全身盖着毯子,护士抬着他穿过床与床之间的过道,与此同时,有人收起屏风,拿出病房。

这天早上,负责病房的少校问我如果第二天转院,身体是不是吃得消。我说应该没问题。他说那就定下来,明天一早送我出去,他说天气越来越热,还是早些转院为妥。

当男护士扶你起来,背着你去包扎室换药时,你能看到窗外的花园里新添的坟包。通往园子的门口坐着一个士兵,他正在给那些坟包的主人做十字架,用油漆一笔一画地描上他们的姓名、军衔和所属军团。他也在病房里打杂跑腿,空闲的时候还用奥军步枪的空子弹夹给我做了一个打火机。这里的医生都很和气,医术也不错。他们急着把我送去米兰的医院,那里有更先进的X光设备,而且在那里动完手术后还能进行理疗复健。我自己也想去米兰。他们想尽快把所有伤员都送到后方,因为等到总攻一打响,这里的床位势必会供不应求。

就在我离开战地医院的前一晚,里纳尔迪带着经常在食堂和我们一起吃饭的少校来看我。他们说我会转到米兰新建的一家美国人开的医院,美国方面会派遣一支救护车队过来,这家医院专门负责看护在意大利参战受伤的同胞。现在,有许多美国人在红十字会工作,美国已经对德宣战,但目前尚未对奥匈帝国宣战。

意大利人认为美国肯定会对奥宣战,只要看到美国人、甚至看到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来意大利他们都会觉得兴奋。他们问我威尔逊总统会不会对奥宣战,我说那是迟早的事。我不知道美国和奥匈帝国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不过既然已经跟德国撕破脸了,那么和德国的盟国开战那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他们又接着问美国会不会向土耳其宣战,我说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火鸡算是美国的国鸟[32],但要把这话翻成意大利语,过程太过曲折,直把他们听得雨里雾里、疑窦丛生。所以我只好说可能会吧,没准美国也会向土耳其宣战。那保加利亚呢?我们已经干了好几杯白兰地,我说我以上帝起誓,会的,不仅会对保加利亚,日本也逃不了。他们又说了,可日本是英国的盟国。你们怎么能相信该死的英国人呢?我说,日本人对夏威夷虎视眈眈,夏威夷在哪里?远在太平洋。那日本人怎么可能会盯上夏威夷?都是空穴来风罢了。日本人是个奇怪的民族,都是些矮个子,喜欢跳舞,喜欢喝淡不拉几的酒。这一点像法国人,少校说,我们要把尼斯和萨沃伊从法国人手里抢回来。我们要夺回科西嘉岛和整条亚德里亚海的海岸线,里纳尔迪说。意大利要重振雄风,回到灿烂的古罗马时代,少校又说。我不喜欢罗马,我插嘴道,那里太热,跳蚤又多。你说你不喜欢罗马?不,我热爱罗马,罗马是千城万邦之母。我不会忘记罗慕路斯[33]饮的是台伯河[34]中的水。你说什么?不,没什么。让我们都去罗马吧。

我们今晚就去罗马,永远留在那里。罗马是个美丽的地方,少校说。是千城万邦之母,我说。罗马是阴柔的,母性的,里纳尔迪说,她不可能成为父亲。那么谁是父亲?是圣灵?嗨,不要亵渎神明。我哪有,我是在正儿八经地提问题呢。宝贝,你喝醉了。谁把我灌醉的?是我,少校说,我把你灌醉是因为我喜欢你,而且美国参战了。千真万确,我说。你明天就要走了,里纳尔迪说。去罗马,我说。不,去米兰。去米兰,少校说,去水晶宫,去科瓦,去金巴利,去比费,去艾曼纽二世回廊[35],去吧,你这个幸运儿。还有意大利大饭店,我说,到时候我就跟乔治[36]借钱。还要去斯卡拉歌剧院[37],里纳尔迪说,你一定要去那儿。我每晚都去,我说。每晚都去?你可花不起那钱,少校说。

门票可贵了,少校说。那我就以我祖父的名义开张即期汇票,我说。一张啥?即期汇票。让他帮我付钱,要是他不付,我就得去坐牢。银行的坎宁安先生就是经办人。我就指着即期汇票过活了。哪个祖父舍得让自己的孙子坐大牢呢,而且还是个为了保卫意大利不惜远离故土、视死如归的孙子。美国的加里波第[38]万岁!里纳尔迪叫道。即期汇票万岁!我喊道。嗓门小些,少校说,边上的已经提醒我们好几回了。你明天真的要走了吗?弗雷德里克?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他就要转到美国人开的医院里去了吗?里纳尔迪说,那儿多的是漂亮护士,可不像我们战地医院里都是些长胡子的大老爷们。对,没错,少校说,我知道他是要去美国医院了。我不介意他们的胡子,我说,谁爱留胡子就留好了,你怎么不留胡子,少校先生?要是留了胡子就不方便戴防毒面具了,少校回答说。这有什么不方便的?防毒面具方便装任何东西,我还戴着面具呕吐过呢。轻点,伙计,说话别那么大声,里纳尔迪说,我们都知道你上过前线,唉,好兄弟,你就这么走了,我可怎么办。我们都有离开的时候,少校说,别搞得这么伤感。里纳尔迪说,对了,我要给你一个大惊喜,还记得那个英国妞吗?就是之前你每天晚上都要上他们医院去看的那一个?她也要去米兰了,和另一个姑娘一道被派去美国医院了,听说美国的护士还没过来,今天我和负责人聊过,说是前线的姑娘太多了,得送几个去后方。这个惊喜怎么样,伙计?确实又惊又喜,对吧?你马上就要去大城市和你那位英国姑娘一道温存去了,为什么受伤的不是我呢?说不好哪天你也会挂彩的,我说。我们得走了,少校说,我们在这里又喝又叫的,别吵着弗雷德里克休息。别走。这哪行,得走了。再见。一路平安。一切顺利。再见。再见。再见。养好伤,快点回来,伙计。里纳尔迪亲了亲我的面颊。你身上有一股消毒水味儿。再见了,兄弟。再见。祝你好运。少校拍了拍我的肩,然后他们蹑手蹑脚地走出病房。我知道自己喝多了,不多会儿便沉入梦乡。

第二天一早,我们一行人出发前往米兰,直到四十八小时后才到达目的地。这一路走得磕磕绊绊,极为不顺。火车到了梅斯特雷站后停了很久,调皮的孩子时不时跑到车厢里东张西望,我叫住其中一个小男孩,让他帮我买瓶科涅克白兰地,可他转了一圈回来告诉我车站上只有格拉巴酒卖。我说那就买瓶格拉巴,男孩子回来的时候我把找来的零钱都给了他。我和边上的男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上了,两个人喝得烂醉如泥,我倒头便睡,就这么一路睡到维琴察,刚醒过来就吐了一地。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的,跟我一起喝酒的男人已经吐了好几回了。后来我觉得口渴难耐,等火车到了维罗纳市的调车场后,便托在车外巡逻的士兵给我搞了些水。我叫醒乔吉蒂,就是那个和我一起喝高的家伙,给他也喝了点,他让我往他肩上淋了点水,然后头一歪又睡着了。那个士兵不仅不肯收我的钱,还给了我一个软乎乎的橘子。我吸着橘子充盈的汁水,一边吐着核儿,一边呆呆地看着士兵在货运车厢边走过来又返回去。过了一会儿,车身猛地一哆嗦,我们重新上路了。

注释

[1]意大利东北部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在卡波雷托战役之前,乌迪内是意军的最高指挥部所在地,之后被奥匈帝国占领,直到一战末期才被意大利收复。

[2]意大利东北部城市,位于阿尔卑斯山脚下,邻近斯洛文尼亚边境,原属奥匈帝国,1916年8月被意军占领,是战略要地。

[3]位于意大利东北部,戈里齐亚就位于卡尔索高原之上。

[4]指意大利西北部古城阿斯蒂盛产的白葡萄酒。

[5]弗朗兹·约瑟夫(Franz Joseph,1830—1916):当时奥匈帝国的皇帝,1848年至1916年在位。

[6]共济会始现于18世纪的英国,是一种带有宗教色彩的兄弟会组织,也是目前世界上最庞大的秘密组织。当时,以教皇为首的天主教严禁教徒参加共济会。

[7]位于意大利南部的阿马尔菲海岸,历史上曾是主教教廷,之后发展为商业中心。

[8]位于西西里西北部的港口城市,也是西西里的首府。

[9]位于那不勒斯附近的小岛,景色宜人,被誉为“地中海上的明珠”,是著名的度假胜地。

[10]位于意大利中东部,濒亚得里亚海。

[11]卡鲁索(Kalusuo Enrico Caruso,1873—1921):意大利著名男高音歌唱家,一生共出演过64部歌剧,饰唱过67个角色,是世界上第一个把歌唱节目录制成唱片的歌唱家。

[12]指位于意大利和巴尔干半岛之间的亚得里亚海,是地中海的一部分。

[13]位于意大利西西里岛东北岸的港口城市。

[14]位于意大利西西里岛的一个小城镇。

[15]著名的意大利餐厅,始建于1817年,位于米兰斯卡拉歌剧院附近。

[16]意大利产的金黄色甜酒,带有橘子清香。

[17]一种用酒渣酿制的白兰地。

[18]索姆河战役(1916—1918)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规模最大的一次会战,英、法两国联军为突破德军防御并将其击退到法德边境,于是在位于法国北方的索姆河区域实施作战。双方伤亡共计130万人,是一战中最惨烈的阵地战,也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把坦克投入到实战中。

[19]此处指位于德奥边境上的伊松佐河。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意军同奥军于1915年6月至1917年12月在该地区进行了12次战役。

[20]位于戈里齐亚东南方向。

[21]路易吉·卡多尔纳(Luigi Cadorna,1850—1928):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任意大利陆军总司令。

[22]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三世(Vittorio Emanuele III,1869—1947):意大利国王,1900年至1946年在位。

[23]位于德国南部,因有许多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终日树荫蔽日故而得名“黑森林”。

[24]位于德国中部,风光秀丽,景色怡人。

[25]是欧洲中部山系的东段部分,绵延约1500千米,穿过捷克共和国、斯洛伐克、波兰、乌克兰和罗马尼亚,素有“森林公园”的美誉。

[26]约翰·爱尔兰(John Ireland,1838—1918):出生于爱尔兰,1848年举家移民至美国的明尼苏达州,1888年升任大主教。他成功推进了天主教在美国的本土化。

[27]法国南部埃罗省的一个小镇,是著名的度假胜地。

[28]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因长期受奥匈帝国的压迫,捷克军团临阵倒戈,投降俄军。

[29]连接意大利大陆和威尼斯岛的海滨城市。

[30]位于意大利中部阿布鲁齐地区的山群,是著名的登山胜地。

[31]位于意大利中部阿布鲁齐地区的著名城市,建于中世纪的城墙内,拥有迷宫般的狭窄街道,两旁是巴洛克或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物和教堂,是著名的旅游胜地。

[32]在英语里,土耳其和火鸡是一个单词。

[33]罗马神话中战神马尔斯之子,是罗马城的创建者和第一位国王,被尊为守护神,尚在襁褓之中时与孪生兄弟勒莫斯一起被弃于台伯河中,后被一只母狼救起,哺育长大。

[34]意大利第三长河,流经罗马。

[35]建于1865年,由曼哥尼设计,以意大利统一后的首任国王维多里奥·艾曼纽二世命名,开幕以来一直是米兰最受欢迎的购物广场,被誉为“米兰的客厅”。

[36]米兰意大利大饭店的领班,男主人公的朋友,在第十八章会再次出现。

[37]于1778年8月3日正式启用,是全世界最著名的歌剧院,它不仅是意大利歌剧的象征,同时也是建筑史上的完美典范。

[38]朱塞佩·加里波第(Giuseppe Garibaldi,1807—1882):意大利爱国志士及军人,他献身于意大利统一运动,亲自领导了许多军事战役,是意大利建国三杰之一,而他在南美洲及欧洲对军事冒险做出的伟大贡献,也为他赢得了“两个世界的英雄”的美称。

同类推荐
  • 心理罪秘档

    心理罪秘档

    半夜坐出租车回家,凌晨出租车司机被人割头,所有证据都显示我就是凶手,凶器上的指纹,带血的衣服以及在场的监控,可是我却根本没有出过家门,倒底是谁在陷害我?替死者解剖的法医在家割掉了自己的头颅,让整个案件悬到不能再悬……
  • 地海传奇六部曲(套装)

    地海传奇六部曲(套装)

    “地海传奇”系列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奇幻小说之一,自1968年出版以来,被译成20多种语言,深受全世界读者的喜爱。本书是系列的最后一本,曾获得2002年世界奇幻奖、美国亚马逊书店2002年最佳图书等多项荣誉,《出版人周刊》《经济学人》等多家媒体也对其大力推荐。这本书带读者回到了格得、恬娜、黎白南的地海世界,也由全新的角色引出了一系列更加惊心动魄的故事。
  • 爱,永纯

    爱,永纯

    编完此稿,眼睛依旧潮湿。不承想风光无限的央视主播郎永淳和他妻子也命运多舛,马失前蹄,癌症“敲”门。他们也是草根。从江苏——北京——上海——国外;从肿瘤病房——央视演播厅,他们来回动荡,他们沉浸在滂沱的泪雨中,活得很累很决绝,但他们很顽强,很感人,一直相携、相守。为此我们编纂了他们合著的《爱,永纯》一书中最炽烈的部分,望您喜欢!圆缺来到人世上,原本就是一次偶然,离开这个世界是必然,然而谁不贪恋生得绚烂,活得漫长?没有想到,癌来敲门下了动车,赶到深圳的酒店,已经23点多了,昏黄的灯影里,媳妇在等我。
  • 时光英雄

    时光英雄

    被战火摧毁的二十五世纪地球,人们生活在十三座巨大的遮蔽幕提供的人工环境里。核酸局的员工雷葛新意外得知吸收核酸试剂能迅速掌握知识,而且遮蔽幕外的自然环境其实早已恢复。他渴求知识和自由,不惜犯下重罪,盗取了核酸信息库里的试剂。逃脱追捕时,他意外地进入了许多平行时空,经历了各种离奇事件。他逐渐揭开了时空穿梭的奥秘,并且找到了令他魂牵梦绕的爱人。这个世界却因为忌惮雷葛新掌握了太多知识和拥有强大的力量而不容于他,他洞悉了掌控着所有平行时空命运的幕后力量。但他拒绝加入这股力量,自愿接受放逐,回到他的爱人所在的时空,只在地球上留下时光英雄的传说。
  • 谋杀安徒生

    谋杀安徒生

    一名学生死了,死时身上被插满了白色的鹅毛;一位幼师死了,死时穿着一套华丽的人鱼装;一个当红明星死了,被冻死在冰箱里;谷溪市开始接连有人离奇死亡,警方调查发现一切竟与数十年前轰动一时的连环谋杀案不谋而合,面对如影随形的变态凶徒,城市陷入了恐慌当中,最终警方是否能够查出谋杀背后的真相?翻开本书,惊悚旅途马上开启……
热门推荐
  • 强势掠夺,总裁轻点爱

    强势掠夺,总裁轻点爱

    一个所谓的意外,她坚强地带着父亲和妹妹来到另一个城市。十六岁怀孕,不忍放弃孩子的她休学生子,却不料孩子竟有先天性眼疾……一切危险像是约定好了一般向她袭来。她被警察逮捕,父亲因人设计被抓,妹妹星途因她的弄巧成拙而坎坷……就在这个时候,她收到了无名人送的一束花,接踵而来的,还有一条短信:想要解决这一切,只需你献身一晚。
  • 人类的探索:宇宙科学知识1(青少年科普知识必读丛书)

    人类的探索:宇宙科学知识1(青少年科普知识必读丛书)

    本套丛书分海洋、航空航天、环境、交通运输、军事、能源、生命、生物、信息、宇宙等十册。收录词条约五千个。涉及知识面广阔且精微。所包含的内容:从超级火山、巨型海啸、深海乌贼、聪明剑鱼……到地核风暴、冰期奥秘、动物情感、植物智慧……;从登陆火星、探访水星,到穿越极地,潜入深海……既有独特的自然奇观,又有奇异的人文现象;既有对人类创造物的神奇记述,又有人类在探索和改造自然过程中面对的无奈、局限,以及人类对自然所造成的伤害,自然对人类的警告……
  • The Crown of Thorns

    The Crown of Thorns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问道之试道王者

    问道之试道王者

    十年问道,初心不变,兄弟情深,久伴不离。问道,虽是一款现实当中2D回合制网游,但却承载着太多太多的羁绊,让我们带上回忆,跟随主角,一起踏上试道王者之路!
  • 红舞台上的那些主角们

    红舞台上的那些主角们

    由著名作家顾保孜撰写的纪实作品《中南海人物春秋》,详实地记录了特殊年代中国政坛风云人物沉沉浮浮的人生。本刊从中节选出一段文字,以飨读者。这段文字,真实地描述了当年红透中国文化界的三位红主角,他们是如何在江青的“赏识”下,走向了一条不归之路……于会泳:戏剧般的荣辱人生江青召见于会泳时,握着他的手,喜悦地说:“你的文章我看过,我们应该早就认识了。”在得知于会泳是山东人时,江青热情地称他为“老乡”。于会泳不居功,无论是“三突出”理论,还是其他“样板戏”成果,他都无偿地归功于江青。
  • 天庭兵王

    天庭兵王

    新书已经上传,书名:一剑捅穿这民国,请大家继续支持。 荣嘉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猴子才刚刚从石头里蹦出来,天蓬还没被封为元帅,小白龙还在四海逍遥地纨绔着,九头虫才长出两颗头,那具白骨依然被深埋在万年阴墓下,黑熊是个只知掏蜂窝的吃货,蝎子精对自己的身世懵懂不知,一切都还没开始,但高高在上的圣人们已经开始布局,只是随着荣嘉的到来,从此之后,世间再无西游
  • 快穿之女配青云

    快穿之女配青云

    因为一场宇宙惊天阴谋,碧落黄泉陨落,神镜破碎,天道残缺。远方重名鸟驾驭太阳之火翱翔而来,那一年她一笑,盛世帝庭的樱雪漫天飞舞纷纷落下,只因不敌她颜色之盛。是谁在问,“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以桃花一处开,可好?”九世一浮屠,百万一纪元……她穿过水下隐秘的空间地宫,惊鸿一瞥那屹立苍穹冠绝寰宇的绝世雕像;走过武侠史前之古城,见证圣地孤绝之剑客削山断海;乘着净土航母星空激战,萃骨炼魂,浴火重生;也侧立朝堂,于深山云海间,探秘秦始皇长生不老地心之谜,远古部落之遗民……漫天神佛,星空揽月;最后她离开深藏深山老林中的道观,寻找遗失之路,登青云!#本文女强,披着科幻皮的玄幻风,有男神有女神,主暧昧,无cp。#
  • 邪帝腹黑:王妃有点冷

    邪帝腹黑:王妃有点冷

    初见,她神秘莫测,再见,她为复仇而来,机缘巧合成为他的妻。初见,他狼狈不堪,再见,他神秘强大,她助他守护家族。她说:你我不过是有名无实,不需要如此作假。我已帮你完一切,是否该放我离去。他说:你已经驻扎在我心里,对你何须作假。杜梦璃,你一日是我妻,今生今世便都是,想让我放开你,你休想。
  • 四十五度向上倾斜

    四十五度向上倾斜

    从你离开起,我便开始想念你。我每天想念你一千次,可是还不够。那种感觉就像是饥肠辘辘的饕餮,即使饱食三餐,还是处于极度的饥饿。 我该如何让你知道,除了你,这辈子我的心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人了。 时间和空间,都无法改变这独一无二的爱。而那些被碾碎在时间的车轮底下的爱,就像是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一般理所当然。 我始终还是觉得你一直都在,即使我看不到你,触碰不到你,我还是觉得你在。这会不会只是一种幻觉?你的离开给我带来的痛,会不会在我每个恶梦初醒的深夜又被狠狠撕开了呢?我或许还没做好准备去接受这个真相。 一场绚烂的歌舞会,一片拥挤的舞台,一次不可能抵达的边疆。
  • 爱你是我永生不变

    爱你是我永生不变

    当了半年的植物人醒来后,沈潇潇就被肤白貌美大长腿的妖孽总裁缠上了!人人都说陆瑾寒高冷禁欲,矜贵优雅,可在沈潇潇眼里,这厮无赖滑头,卑鄙无耻到令人发指!“陆瑾寒!你堂堂陆氏集团总裁,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缠着我不放对你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