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不可能是真正的博士,小镇哪有那么大的造化。那时读个初中在人们眼里便是考上了秀才,考取高中更是中了举人,一二十年也没出过一个大学生。外地曾来公社任职的一位干部因是大学毕业,人们都不称他职务,称他“×大学”,大家充满敬意,他也更觉荣光。
称为“博士”的这位,从小便是小学校的学习尖子,被全校老师看好,预言会成为小镇第一个大学生。他果不负众望,初中考取了附近最好的叶集中学,高中又考取了县城一中,大学考上了地区师专,虽是专科,也是大学。小镇颇轰动了一阵,家长教育孩子,都拿他做样板。
可惜他三年没读完便回来了,说是病退,好像得的是肺痨症,这在那时是很重的病。回来就回来吧,他似乎并不介意,因家境殷实,名气又大,在镇里稳做文化“鸡头”,比毕业后分配去哪当个孩子王“牛尾”好。
还有知根底的说,他回来丢舍国家教师的铁饭碗,全不介意,是因为喜欢一个女人,历史上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大人物多了去,何况他舍去的比江山差远了。这个美人确实是小镇公认的大美人,生在街后,与他还是小学同学。据说四五年级时,两人就互相传递过纸条。还有更有趣的一件真事:夏天男孩子们玩射箭,即在高粱秆插上缝被子的大钢针当箭头,竹子弯个弓,牛皮筋做成弦,射鸟玩。后来称为博士的这位小学生也一起在街后寻麻雀、喜鹊射,不料一阵风吹过,高粱秆箭杆又轻,嗖地将他射出的箭吹向半空,看不见了。众孩子都以为箭随风飘没了,谁知风又落下,随带这支箭飘飘斜斜往街道落去。小美人正巧路过那座流水淙淙的石板桥,低头只顾赶路,那箭像长了眼睛,不偏不倚落向小美人身上,更是不偏不倚扎向小美人发育正丰的小乳房上,准确地说,是乳头上。正值夏季,小美人穿着薄薄的月白衬衣,当即惨叫一声,跌倒在地,鲜血直流,被人抬去公社医院。
男孩子的箭秆都是刻有名字的,那都是向大鼓书中穆桂英学的,元凶很容易现形。这下可热闹啦!女孩家闹上门来,男孩家又是赔礼道歉,又是出钱治疗,老母亲天天为女孩送鸡汤,男孩也免不了挨一顿暴揍,没想到一来二去,双方家长由怨生情,干脆为儿女包办结为亲家,一箭得了个大美人,惹得街上男孩都眼红。在外读书的中学生说,他射的这是丘比特箭,人们听不懂,只知是定情箭,就像穆桂英射向杨宗宝的箭,只是见了血,更邪乎。
退学的博士因名气、学问不愁职业,很快便被公社招去当了文书,虽不是正式干部,仅为“代干”,但在镇上人眼里,是“公家人”,且在衙门混事,可谓风光了。与小美人正儿八经办了喜事,新旧式结合的婚礼隆重之极,轿子从街南头到街北头兜一圈,鞭炮皮铺了一路,花生、大枣、小糖撒了一路。
也可谓乐极生悲,红色风暴来临时,博士起初还是积极分子,大字报栏少不了有博士龙飞凤舞的毛体书法。博士对伟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四本《毛选》翻看得卷了角,红笔、蓝笔勾勾点点圈圈杠杠画了一遍又一遍,情不自禁处,还在边角加批、加注。不料这却惹了麻烦,被公社那位早妒忌博士夺了自己许多活的正式秘书告发,理由是从这些批注中看出博士有野心,比如: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处批:凡燎原之火都是从星星之火聚发的;在“农村包围城市”处批:在中国,得农村者,得城市,得天下等等。秘书揭发他有野心,造反派几个人仔细琢磨,认为他确有野心,立马立案审查,先是关起审问,绑起拷打,据说博士经不起整,承认自己确有野心篡党夺权,组建什么“马列主义党”,自任总书记,接着交代谁是常委,谁是委员,振振有词地交代了一大串。交代一个,抓一个,审起来又有人交代,抓的人越来越多。一时间,小镇被搞得风声鹤唳,都怕博士交代出自己来。后来不知为什么,这事不了了之,抓的人又放了,博士先是带着白袖章劳动改造一阵,接着也没人问了。不过,博士在公社的泥饭碗便摔了,本来他就不是公社正式干部。
丢了饭碗的博士“孬”了,这是人们对傻、疯之间的一种称谓。博士见人很少说话,说几句颠三倒四,做点事动作木痴痴的,仍很漂亮的小美人腆着大肚子经常到处找他。“孬了”也得吃饭,不久人们看到他成了个打渔的。
镇上的孩子从小喜捉鱼玩,捉鱼也成了不教自会的手艺,但真正的渔夫需要有工具,钩、桶是少不了的。从此,人们看到博士白天带着刨锄,拎着瓦罐寻垃圾堆、阴湿处刨捉蚯蚓,傍晚挑着渔桶和盘满蚯蚓的丝钩篾筐去乡间,寻塘沟湖汊处下钩,清晨看他挑着担子归来,一头是湿湿的鱼桶,一头是装鱼的箩筐,鱼有时多些,有时少些,鱼少时便在筐内压上几块砖,小扁担压得吱吱的。初时人们好奇,渐渐也习惯了,主动迎前问有鱼没有,招呼挑选几条新鲜活蹦的鱼,人还未到家,鱼便卖光了。
博士仍是话不多,也不怎么与人讨价还价,张口一个价,随人挑选,挑剩的小鱼小虾回去慰劳他的小美人老婆。几年下来,博士已没了往日的风采,彻头彻尾成了个渔夫,人也黑了,手也粗了,衣服上挂着片片白鱼鳞,浑身散发一股鱼腥味,也会卷那简易的大炮台烟抽了。与其他渔夫不同的是,口袋少不了装一本书,鱼钩下水后,斜躺在草地上,翻开着书,抽着烟,悠然自得等收钩。也没了在书上批注的习惯。白光消尽,点着盏随带的小麻油灯看书,小麻油灯黄黄的光在黑黑的夜幕中闪闪的,似团鬼火,一点没有书中渔火描述得浪漫迷人。他仍是寡言少语,从不参与议张家长李家短,更不议镇上及国家大事,甚至从此再未用笔写过字。
人们还是喊他“博士”,喊长了,已不知他的姓名,只是背地里提及他,在博士的后面加“渔夫”二字,连渐渐长大的小孩子上小学校,逢到老师通知学生家长开什么会,办什么事,也称其为博士。这使镇上的孩子知晓:原来大学毕业后还有博士,那是最大最大的有学问的称谓,大学生嘛,只是初级的。数年后,小镇考上博士的多了,被称为博士之乡,不知与此有无关系,那时,博士渔夫苍苍老矣,几个孩子才小学毕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