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京大学附近住了下来,租的小房间朝北有一扇窗,搬来的那天,探头望向窗外,看到左邻小小的天井,满地枯朽的败叶,竹篱笆干枯的爬藤褴褛地垂挂,一片荒烟蔓草,像是没人住废弃的小院。
南京正值江南莺飞草长的暮春,史书上记载东晋时一种“斗草”的娱乐:五月五日暮春时节,一家人到郊外采草药,互相比较采集的药种,以认识植物种类的多少来分胜负。妇女们别出心裁,良辰佳节,不限于采药草,而是“折花竞鲜彩”,春天郊外,贵族仕女华服珰珮,在野地采花,该是何等的风光胜景!
如今南京街上触目尽是梧桐。晋室南迁后,建康城内遍植柳树和槐树,以飘逸多姿的柳树象征旷达风流的名士,槐树则是对西晋故国山河先人的怀念。
我走在梧桐成荫的南京街上,想象不到古城柳枝轻拂的风情,倒是想见识一下南京的辛夷花。照片上看过花形像玉兰,漂亮的紫色,花季时盛开,灿烂得不可收拾,本地人还说这花还可当药,治风寒鼻炎头痛。
我读过一篇古画鉴定的文章,作者凭画中的辛夷花来断定是一幅五代南方的作品,辛夷花只开在江南,依据花树来鉴定古画,我觉得很有意思。多么希望寄居的邻家小院也种辛夷花树,来春时盛开,为杂草乱窜的园子平添生气。
可惜不能如愿。只好用鲜花来装点自己的小房间,从市场抱回一大束鲜花,插在空的牛奶瓶,放在窗口,小房间立刻显得生气盎然。繁花似锦,璀璨的光景维持不了几天,花谢了,花瓣落了满地,惨不忍睹,留在枝上的残花枯败残陋,繁华落尽,什么都会过去的,我扶着头,眼前浮起一个画面:
意大利电影《佛祖传》的一个镜头:宫廷中通宵达旦的狂欢宴会,悉达多太子在晨曦中眼见满室的狼藉,贵族仕女脸上花粉尽褪,龇牙咧嘴东倒西歪不雅的睡姿,昨晚衣香鬓影,她们搔首弄姿,何等矫揉作态!
悉达多太子离开纵情声色的皇宫,骑上白马出城……
我是为离开而离开。如果不是南京,就会是另一个都市。
记得一部电影,也会唱歌的美国女星雪儿,饰演一个任性放浪的单亲妈妈,住腻了一个城市,想搬离,如何决定下一个去处?她拿出一张地图,闭上眼睛,手中的色笔随便落到地图的某一个点上:
“好,我们就搬到这个州!”
色笔打了个圈,跟她的小孩说。
我也听过南传佛教云游的托钵僧人,终生在外游化,居无定所,离开昨夜挂单的寺院,走出寺门,都没打算下一步往哪里走,来到村路十字路口,才决定往左或往右转。
毫无牵挂的人生!
陶翻脸无情,决然弃我而去,为了逃离伤心之地,我申请到台湾某个集团与南京大学合作成立的奖学金,到了南京。
离开那四面环海的海岛,踏上内陆坚实的土地,站在南京市最热闹的新街口,我目光游离,找寻吸引我视线的焦点。
我为了离开陶而到南京来,却感觉到他跟我一起来到南京。路边的梧桐使我想起陶的祖父曾经告诉过他:当年国民政府建都南京,有一个美国建筑师提出一项“首都计划”,预备把南京建设成足以比美欧美的名城,美国建筑师建议保留现存的南京古城,在古城外建立中国的新首都。
一九二九年的“首都计划”没能实现。蒋介石拆除了南京神策门至太平门城墙的一段,用城砖来助建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的讲堂。
我对陶的身世所知不多,只听说他的祖父曾在国民政府担任过一个小职位,一九四九年后带着他父亲到台湾,在南部的眷村落户。他父亲一生不得志,陶从小守着日日醉得不省人事的他,尝尽人间冷暖,在屏东一所五专勉强混毕业。
思念他思念到不行时,我想借着观光这城市的景点,把无时无刻盘踞在脑中的陶的影像驱逐出去,不去想他。
去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云锦路下车,隔着马路,远远看到馆外的祭奠广场矗立的受难者雕像,我提不起勇气走近。陶的祖父的邻居是邮差,日本人命令他背负过重的邮包,那人不支跌倒在地,引来日本军人围观,个个拔出刺刀刺这可怜人取乐,尸体被发现一共有六十几处刀伤。
从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开始,三十几万南京人在日军长达六星期的屠杀中丧命,被发现的万人坑白骨一排排挨着,受难者是站着牺牲,他们在日军的刺刀逼迫下,挖一个个大坑,机关枪扫射下,坑里的南京人无一幸免。
“连死了也不能躺下来死!”
陶的祖父命大,逃了出来。
屠城开始,他祖父为了逃生,把人家商店的门板硬拆下来,用作木筏抢渡长江,侥幸逃到江北。
“南京人用门板、长板凳、木头澡盆……只要能漂浮水面的,都当作船逃生,死命地划……”
很想去爬中山陵三百九十二级的石阶,瞻仰孙中山的遗体。然而,我是为了忘记陶而来,任何与国民政府、与他的身世有关的景物,我都想避开。
来到天王府,当年太平天国洪秀全的府邸遗址,光看导览书上的照片,古色古香的建筑,应该与国民政府扯不上干系,安心地踏入象征天京的宫城。宫垣九重的外城太阳城,被那宏伟的气势所慑,走进内城金龙城,五间架中心主体建筑更是宏丽壮观。
辛亥革命后,孙中山先生就是在这里宣誓就任临时大总统。
金龙城二殿、三殿后的林苑石舫曲桥,十足江南风味的庭园,以水景取胜的西花园附近,是“中国近代史遗址博物馆”,这栋建筑让我觉得眼熟,似曾相见。我记起来了,是当年国民政府的总统府,我在教科书上看过,屋顶插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现在那旗当然不见了,变成了博物馆。
在外面徘徊,不想进去参观,下午的阳光照亮了走廊,一扇扇窗户后的会议室,长桌隐约可见,那是出现在国民党史书上的照片,蒋介石主持过多少重要会议密谈的长长会议室?
禁不住好奇,我还是进去了,阳光照亮了木质地板的纹路,显得很美。我举起相机想拍下来,却是背光,镜头一片黑暗,我感到背脊一冷,打了个寒战。人去楼空,会议室门扉旁的衣帽架空空的,看起来很是孤单!
南京历史上真是一个悲情的城市。它曾经是十朝故都,明朝末年,福王的军队在这里战败,明朝灭亡。太平天国在这里建都,改名天京,也不过短短几年便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