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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万物志

帽子

风一来,头上的帽子就想跳崖

想倒光它装满的黑暗

想抱住地上青草的卑微命运

它不喜欢被我顶礼,高高在上

它要像柳条那样,弯下腰去

看虫蚁花草没有一个穿着衣裳

地上的纸屑、痰迹,也拥有自己的忧伤

它不知道,它用口含住的这颗头颅

其实是一滴浑浊的大泪珠

我坐在山间的风口

知道它像一只鸟,想回到正在盘旋的鸟群

知道它对我,早已日久生厌

当风把它吹落在地

心高气傲的我,也只得向它低头弯腰——

拾起帽子的一瞬

我认出,它就是儿时的我啊

汤勺

我们和汤勺成不了朋友

哪怕喝汤时,我们深情地看着它

我们衣锦荣华,它却总把自己倒空

它要倒掉让地球变穷的山珍海味

它宁愿空着眼窝,也不要汤水给它眼睛

它拒绝阅读坟场一样的菜单

有时,我似乎听见它谈起久别未归的故乡——

那锈黑了河水的矿山,曾经是啄木鸟弹琴的琴房

我们买再多的汤勺,也和汤勺成不了朋友

它宁愿空着眼窝,也不想和我们交换眼神

宁愿不穿衣裳,也不拔一根草取暖

只愿用清脆的嗓音,和瓷碗谈心

我不记得,已买过多少汤勺

我努力学习,这空眼窝的盲诗人的语言

看戏之前,试着用喝汤的声音,道出它内心的巨响

中年人的胡子

胡子,总向来人低头

不是凭吊,就是认错

甚至像围巾,悉心裹着一个人的叹气

只要有风经过,它也想飞起来

它一直往下长,是想拾捡地上的脚印?

是想安慰被蚯蚓钻疼的耕地?

是想弄清地上的影子,究竟有没有骨头?

是想长得像路一样长,回到我初恋的地方?

它从不记恨我每天刮它的疼痛

它从不在乎,我是它飞不高的祸首

当然,它也像一根根铁链

把我锁进了中年

一旦睡梦来临,它便腾出一千只手

彻夜为我化妆,让一个陌生人

在清晨的镜子里等我

老婆

我可以谈论别人,却无法谈论老婆

她的优点和缺点,就如同我的左眼和右眼——

我闭上哪一只,都无法看清世界

她的青春,已从脸上撤入我的梦中

她高跟鞋的叩响,已停在她骨折的石膏里

她依旧有一副玉嗓子

但时常盘旋成,孩子作业上空的雷霆

我们的烦恼,时常也像情爱一样绵长

你见过,树上两片靠不拢的叶子

彼此摇头致意吗?只要一方出门

那两片叶子就是我们

有时,她也动用恨

就像在厨房里动用盐——

一撮盐,能让清汤寡水变成美味

食物被盐腌过,才能放得更长久

我可以谈论别人,却无法谈论老婆

就像牙齿无法谈论舌头

一不小心,舌头就被牙齿的恨弄伤

但舌头的恨,像爱一样,永远温柔

筷子

筷子,始终记得林子目睹的山火

现在,它晒太阳都成了奢望

它只庆幸,不像铺轨的枕木

摆脱不了钉子冒充它骨头的野心

现在,它是我餐桌上的伶人

绷直修长的腿,踮起脚尖跳芭蕾——

只有盘子不会记错它的舞步

只有人,才用食物解释它的艺术

有无数次,它分开长腿

是想夹住灯下它自己的影子

想穿上灯光造的这双舞鞋

它用尽优雅,仍无法摆脱

天天托举食物的庸碌命运

我每次去西方,都会想念它

但我对它的爱,像对空碗一样空洞

我总用手指,逼它向食物屈服

它却认为,是我的手指

帮它按住了沉默那高贵的弦位

当火车用全部的骄傲,压着枕木

我想,枕木才是筷子的孪生兄弟

它们都用佛一样的沉默说:

来吧,我会永远宽恕你!

茶叶

茶叶泡在水里,就成为水的柳眉

成为水的细腰、长腿和手指

它不出声,像哑剧演员

模仿我慵懒的睡姿

茶叶泡在水里,就成为春天的潜水艇

雾霾再也征服不了它

我隔着玻璃杯,打量这隐士的幸福

想着,它从前是否有过烦恼?

水,也是盖在它头上的透明婚纱

帮它完成与我的动人婚礼

有时,水也大哭一场

仿佛对我说:你看它瘦骨嶙峋

却把仅剩的温暖都献给你

我一次次倒入开水

直到茶叶再也泡不出茶味——

它用失神的目光,仿佛对我说:

我已到暮年,身体发胖变形

亲爱的,别犹豫

你该去迎娶苗条的新茶了

红葡萄

为了看清这世界的险恶

还在枝头,它已瞪红了眼

直到信任夏风吟唱的赞歌

为了成为血的波涛,它把一生都献给了酒窖

我的杯里,是它青春的血

试着在我心里掀起波涛

它也成了跨上我血流的骑手

一下就松开了我年龄的缰绳——

我说了平时不说的脏话

差点吓醒墓里的亲人

那一夜,我抱着爱情呼呼大睡

醒来却找不到爱人

我混迹于城市的盛宴

终于明白,爱情是红酒的税收

它用密集的税,让红酒变得高贵

一车皮的红葡萄酒

就是一车皮的凡高,你信不信?

一车皮的红葡萄

就是一车皮的乳头,你信不信?

苍蝇

我想看清它的脸

不论幸福还是饥饿都狰狞的脸

想象它体内装满了毒药

想象它恼人的嗡嗡声里,泊着对我的仇恨

其实它和人一样,只是饿了

像饥饿的人推门进来,想要一块饼

但我没有勇气放过它——

要用苍蝇拍啪啪的官话,消灭它嗡嗡的方言

它不得不跳起生死的圆舞曲

也许,它是苍蝇界的信徒

向往去它的圣地——我的厨房

展开翅膀来祷告

嗡嗡的祷文,令它不敢栖息在供品——我的蛋糕上

也许,它是苍蝇界的文艺青年

想把目光狠狠插进诗集——

它沿诗集爬了一圈,却没找到缝隙

只听见,屋里响起了阴险的脏话

也许,它是苍蝇界的乖孩子

渴望父亲和它嬉戏

这飞来飞去的苍蝇拍,多像它酷爱的飞碟啊

只一瞬,就把它揽入黑暗的怀抱

蚊子

翻开书,一只蚊子突然飞来

它用嗡嗡嗡的哭声,倾述我是它的初恋?它要用针一样的舌头

把绵绵情话注入我的血流?

我皮肤上的红包痒着

它到底把什么,埋入了这红色的坟丘?

我皮肤上的红土堆啊,越来越多

它继续挖呀掘呀,是为了掩埋它死去的孩子?

有一刻,我与它相互对望

它肚子鼓胀,分明是一个孕妇

为了子孙,它放弃了苗条的身材

它用嗡嗡嗡的哭声,仿佛说:

我今夜就要产卵,请放过我!

我放下一直跟踪它的手

开始像体贴情人那样,忍受被它咬伤的疼痛

蝴蝶

它是秋天不肯落地的落叶

也是尘埃想穿上的花衣裳

它更是在空中开屏的孔雀

展开自己的绚烂春天,与整个秋天对抗

它跳着圆舞曲

照着水面的银镜,纠正错误的舞步——

舞蹈是它最耀眼的沉默

也是它养活的最自由的花朵

不修边幅的秋风,突然伸出手

想摘走空中这朵鲜花

它顺势跳起了凌厉的鬼魅舞,告诉秋风——

它那充军的新郎,刚刚下了地狱

它愿意用吻印满风的脸,求风把它刮进地狱

在漫山遍野的掌声中

这勇敢的小女子,被风狠狠摔进了泥坑

小路

小路沿着围墙,独自遁入林中

它要逃离窗户的眼睛?

它要聆听知了试吹的号角?

它要到林中,带回一只迷途的狗?

哗哗的风,让树都弯着身子恭迎它

它在林中越走越消瘦

脚印和落叶是它的主食

它用越来越细的毛线,护住山的脖子

翻过悬崖时,它凝视着人类的惨剧

它忍受着秋天这张黄疸的脸

向戴着山岚假发的峰顶走去

谁也不知,它究竟要干什么?

当黑夜来临

它成了月光下蛰伏的一条眼镜蛇

慢慢在山顶昂起头——

莫非它自不量力,想给

挥着月亮银盾的黑夜,致命一击?

野菜

我们曾像狗一样,嗅着草地的野菜

一颗颗被饥饿瞄准的心,怎能不担惊受怕?

不像如今,我们用牙齿与野菜谈心

打听它们有多少人口

也许因为来自乡下

它对进城抱有好感

相信一场幸福的来临,只需收微笑作聘礼

它上桌了,鲜亮得像新娘

它没有准备临终遗言

我们对美味的回忆,注定成为它留下的遗产

曾落在它身上的露珠,将像奶水

继续哺育它骄傲的下一代

当我走出餐馆的大门

再也忘不掉,刚才餐桌上的葬礼

我像一个移动的深渊,等着它

它却抱着我的牙说:这就是今生今世的爱情

热腾腾的米里,藏着冰冷的心事

它们想为割掉的稻秆叫冤——

春风曾叮嘱稻秆,要照看好弱小的米粒

直到镰刀割断稻秆的母爱

锅里的米,吸足了思念母亲的热泪

想成为愈合母亲伤口的白盐

现在,这群碗中的少女

裸露着白绸般的肌肤,将我拉入它们行刑前的静穆

我的牙齿冒充米粒,和它们交朋友

我的舌头,冒充献给它们的红玫瑰

它们不识我的真心,柔情似水

用白皙的手臂,挽住舌头和牙齿

直到牙齿卸下面具,把它们碾成白泥

直到我开始回味它们的痛苦

当我起身,离开这把刽子手的椅子

我又会找谁,再献上舌头的红玫瑰?

旧邮筒

一只旧邮筒,无人使用

住在雨的帐篷里。从早到晚

它大口吞进有毒的雾霾

吐出更宽大的虚无

它的影子在身边转来转去

仿佛儿子向父亲忏悔

它老了,但从不戴眼镜

大风也吹不倒它

唯有它懂得,沉默有谁也颠覆不了的重心

它看出,志得意满的闪电

不过是天空的裂缝

它听出,隆隆雷鸣

不过是上帝迷路的叫喊

面对一条条马路发出的邀请,它只张开嘴——

既不答应也不回避

既无粗话,也不歌唱

停电

那时,全城会让出灯光

让它照料郊外忙碌的抽水机

照亮在夜间抢收的农民

只剩我一人,诅咒这照不亮唐诗的黑暗

黑暗中,家人都成了陌生人

表情丰富的脸,骤然一贫如洗

我们只剩下院子上方那只月亮的眼睛

读着夜空下不朽的贫穷

偶尔,奶奶也会让烛光展开短翅

让它用淡黄的丝绸,盖住我的睡眠

奶奶像深夜的哨兵,继续用纳鞋的针

在我的梦里留下巡逻的脚印

如今,白昼已壮大到了深夜

黑暗竟像苗条的女子

连她也要侧着身子

才能穿过城市灯火的空隙

已经在我眼里扎根的灯火啊

正是这枚没有尽头的金币

令我开始怀念四十年前停电的那些深渊

老码头

我小时居住的码头,已经消失

只剩远处永不迟到的钟声

江水曾把渔火捧在掌心

不理会星光发出的邀请

码头——那颗镶在黑夜大衣上的金纽扣

我曾用打滚的身子,想把它擦得更亮

江水——那副软如乡愁的好嗓子

我曾聆听到天明

某天,为了长大,我弃它而去

我的脚步从此无法入眠——

它们像不停搬家的蚂蚁

打算永远陪着百感交集的道路

直到没法医治的皱纹,爬上我的脸——

中年像尘土,哪怕被阳光照亮

也带着沉沉浮浮的不安

甚至带着囚车的擦伤,乱拾地上丢弃的处方

许多年后,我回到码头——

只看见夜里已经变瞎的江水

渔火的动人眼睛,已不知被谁挖走

曾经热闹的码头,已埋入十亩安静的良田

只剩几根月光的寒鞭,不停抽打我的记忆

青巷

整个青巷,只剩几块残砖

只剩那棵老槐树已枯槁的脸

我像个异乡人,带来和故乡和解的漫漫长路

但眼前的宽大马路,不理会青巷的狭小请求

寺庙的晚钟刚刚敲过,它像一阵咳嗽

让我知道,故乡的病已有多重

这么多年,我像一只鞋子,走遍天涯海角

仿佛是为了找回故乡这只脚

我看见,相恋一生的古井和青墙

已被马路拆散,古井成了被沥青封锁的琴房

里面滴答着井水的挽歌

青墙则像我们剪掉的青发,早已不知去向

秋色,曾这样为我结出果实——

笛声竭力把悠长的舌头,伸出蜿蜒的长巷

井水用透亮的手,推开天窗

每天与奶奶谈笑风生

如今,也有故人与我谈起青巷——

他竟认为,没有青巷的小镇,是幸福的。

我走遍小镇,到处是找不到青巷的寒冷

楼房密集得如同我们空荡的脑袋

不断堆积着新的荒凉

偶尔,一曲古琴的天唱,几声猫叫的邀请

令我忘了心中的隐痛

当我想说:青巷,我终于找到你了!

却见地上半块残废的青砖,用张不开的嘴

死死抵住我的脚,仿佛说:

你如此杜撰的青巷,连一个穷人都养不活啊!

老诗人画像

你不喝酒了,你曾喝醉回不了家

醉了的脸,就像一颗脱落的纽扣

需要一只手来找它

你不跳舞了,你曾跳得不想回家

舞动的身体里,仿佛有一根弹簧

要减缓世故的冲撞

你不恋爱了,你曾恋得失去方向

爱情像风中的叶子

总是渴望新的抚摸

你不开车了,你曾整天搬运风景

是车的咳嗽,让你知道

天空的肺正在腐烂

你不踢球了,你曾想把一个时代踢进网中

但球始终躲开,仿佛让球门空着

才是球最大的心愿

现在,你像书房的椅子

把树的历史藏得很深

甚至忘了,曾经与失明的蚯蚓为伴

窗帘

风一来,它就秀出妩媚的身姿

用充满爱意的拳法,与风来一场肉搏

有时,它也像薄薄的刀片,唰一声

割断太阳铺向室内的金毯

它更要挡住那些日久生情的目光

不让它们触碰那已忘情的胴体

让瞎了眼的窗户,黑着脸

聆听爱情收藏一个又一个浪头……

它命中注定是窗户的眼皮

再阴险的主人,也是它亲爱的心灵

它无法干涉它身后的阴谋

不得不与窗外的光明为敌

在梅雨季,它像等了很久的一只蝴蝶

怀着对太阳发霉的思念,缩进墙角

但它更渴望刮来一阵大风

让它舞成一只灵巧的舌头

说出它今生今世的冤屈

粉笔与黑板

黑板啃着粉笔

这是它的美食

粉笔也是白发苍苍的男人

竭力把头,钻进姑娘乌黑的发丛

粉笔教黑板识字

教它认:“我爱你!”

黑板笑得咧开黑洞洞的大嘴——

这三个白字,成了它幸福的门牙

粉笔也是蜜蜂

整天吮吸这黑色的郁金香

有时,黑板不得不宽恕粉笔的辱骂有时,黑板也挥霍粉笔的呜咽

粉笔临终前,仍惦念它写过的所有字

黑板安慰它:所有擦去的字,并没有失踪

它们已躲进听众的心里,准备过冬

抽屉

父亲的抽屉里装满了黑夜

儿时,我只能从锁眼窥见死寂

想不通,父亲和我为什么总隔着这个抽屉?

如同太阳和月亮,总隔着茫茫黑夜

这橡木的抽屉,也许有一颗最刚毅的心

不怕它藏匿的秘密,被政治的枪口对准

我每天看着它,就像看着琥珀中的昆虫

它张嘴时的无言,成了笼罩我一生的敬畏

不论在春天或寒冬,抽屉永远不动声色

它无需长出警觉的耳朵

也从不炫耀父亲放入的奖状

它用了一生,来聆听爷爷的咳嗽

后来,我成了它称职的伙伴

时常安静得像没有心跳的抽屉

敬重那些不合时宜的档案

学会像它那样,对良知永远怀着饥饿……

桌子

人们总认为,自己比桌子聪明

他们越来越富,桌子一生只有几尺空地

他们可以跨上马,作威作福

桌子却要驮着他们丰盛的大餐

驮着他们酒后肆意妄为的情爱

也许他们儿时,桌子才有幸福

他们趴在桌子的胸膛,读书写字

念出感动桌子的故事

桌子像一个乡巴佬,感激这免费的扫盲课

不到十年,他们就变得暴戾

常用拳头,砸得桌子内心冰凉

常用刀刻字,逼桌子替他们说着内心的肮脏

只有寺庙的钟声,定期打扫这脏话的废墟

只有苍蝇,用永不嫌弃的鼻子

嗅着他们已经破碎的人生!

他们讥讽,桌子没有生命

体内更没有春心荡漾的心跳

桌子总是一声不吭——

它知道,污染的绳索已把人类捆上刑场

它就要做那欲哭无泪的旁观者

被子

被子是蟒蛇,白天盘在床头

晚上把你吞入腹中

梦是它的胃,你每晚都成功逃出

清晨,当你下床,它饿得只剩一张皮

被子是情人,当你弃它而去

它气得病入膏肓,把自己蜷得像一座坟墓

当你晚上哄它,它又把你揽入怀中

鼾声是你的情话,哄得它呼呼大睡

被子是蜂巢,你是蜜蜂

当你满载而归

你向它吐出最甜蜜的梦

时常,梦的甜蜜又被诗人偷吃

被子是闲话,一辈子都裹着你

黑夜漫长,你在与闲话的搏斗中

等待着天明

床永远等着你,哪怕你是稗草

它也像等着一个伟大的诗人

哪怕你一贫如洗,它仍用枕头垫高你的梦想

当你睡着,它便用梦的脚步

陪你走入难懂的命运

用清晨变皱的床单,陪你长出疲惫的皱纹

时常,你心里的空洞让你无法入睡

床,便是与你相守的亲人

竭力把你,从哽咽的迷途领回

有时,床也滔滔不绝

让你把性爱当作一只雨刷

来回刮去衰老

床更像树,不要户籍、国籍

只要心里深藏的风景

它永远伴着你,直到黎明的天光

成为黑夜刹车的尾灯

打开书就知道,我老要奔波

一颗像火车一样冒烟的心

总是渴望装上飞驰的轮子

书外的家固然温暖,但书里

才有真正的出海口

书是椅子伸出的手

让我和椅子抱出了情义

也让我的旅途变得深邃

成为点亮我梦境的渔火

书中的自由,尝起来像一道川菜

辣得我不想沉默,但我

常用咳嗽代替怒火

一本消失多年的书

令我的生活变得朴素

书总在我不经意的地方,等我

要我读懂,被黑暗挖空的煤矿

要我在酒的聚会中,发现无数舌头

像挤在罐头里的沙丁鱼,徒劳地伸着

说不出人类的下一个出口

我给每个黑夜,都配了一本书

把我的家,变成它种植的几分良田

时常,无用的稗草,也会在良田里疯长

缸空着时,其实已经盛满

盛着地下虫蚁的交谈声

盛着铁轨运输的节奏声

盛着田鼠睡醒的打洞声

直到喜欢吆喝的水,把身子献给它

水大声吆喝:你我合二为一了!

只有缸清楚,它俩的皮肤间永远有一道空隙

激情过后,水就开始退出

当缸再次空着

仍是声音这个伙伴,跑来安慰它

声音从不说:你我合二为一了!

但缸清楚,每当声音来临

它俩就有一颗共鸣的心

玻璃高脚酒杯

酒桌上,它排着队

等着装上红酒这颗火红的心

当帅哥尽情吻它

它成了满脸羞红的女孩

下了酒桌,来到厨房

它突然泪水涟涟

洗杯的人,反复用手安慰它

它仍在水中痛哭——

是啊,它爱上的帅哥

正搂着和它一样年轻的姑娘

但帅哥不知,它永远不会衰老——

高傲的胸,永远配着蜂腰

光亮的肌肤,永远配着忠心

生日

能记得我生日的人,一定是我的亲人

如同一支歌,哪怕挤进门缝

也不忘拽进它的歌词

生日也是老式电梯

总想发出更多的声响

让我在愁苦中,拥有分神休息的一天

时常,我也想绕过生日

不去触碰飘然远去的记忆

让日子,像一只花瓶空着

比插满花,更让我怀念

日子如果生了病

生日就是治疗它的一颗药

但我像一个涣散的病人,总不按时服药

一旦日子成了飞驰的卡车

生日就是一条救命的斑马线

能让卡车带着羞愧,慢下来

我不记得,已过了多少生日

只知道,日子就像衣服上的纽扣

必须脱落,才会引起我的思念

某年生日,我在屋里来回踱步

竭力回想那些已经脱落的纽扣

一天

你该怎样度过一天?

清晨,你从梦的深井中醒来

没有带回曾让你心碎的初恋

太阳也刚咽下夜晚这块黑面包

你上前捧着瓷碗,知道

你和它的较量,是你一生的事业——

它总把自己填满,你却总把它挖空

只有屋里的兰花,不觉得露出屁股

是一个需要向你道歉的冒犯

有时,你也羡慕

那些朝天翘着屁股吃草的羊群

它们只关心,一场匆忙抒情的雨水

会不会再次湿润牧场

一整天,你都坐着写书

想做一个放牧文字的牧羊人

甚至想做一块橡皮,哪怕磨掉所有牙齿

也要擦去所有谎言

你的年龄,也许让你更爱家了——根本不想出门,不想让漫漫长路

把自己的事业搂得更紧

你也许想做的,只是盘旋的老鹰

哪怕帮大雨数着蓬乱的胡须

也要看清万物的沉沦——

你怎能拒绝这末日的诱惑呢?

当你独自穿过喧闹的小巷,抵达黄昏

也许灯火,才是你要查的词典

每道光,都有一张过节的脸

都会在某个时刻,朝你投下它藏匿的阴影

其实你的一天,就是课本里的一节课

你以为,野心能帮你摆脱围剿你的文字

其实家的温暖,也如户外的寒冷

一不小心,也可以让种子衰老、发霉

地铁

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列地铁

准时把你载到人群的深渊

让你天天,与某个大师擦肩而过

你总把自己想象成人群中的钉子

渴望扎疼一个富人

如同扎疼一个你不常用的词

某个姑娘脸红的一瞬

其实也替你的诗找到了比喻

拥挤的地铁,无法为你的彬彬有礼

腾出不受打扰的空间

你在拥挤中变成了另一个人——

用酋长对抗处长

用流感对抗爱情

用恍惚对抗流言

你喜欢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这让你的叹息也充满羡慕

你甚至羡慕,地铁有一只仁慈的胃——

它每天吃下你、排出你

却让你毫发无损

对地铁,我说不上爱或恨

它更像一只药瓶

每天装进我这颗胶囊

让我准时到达那只教室的胃——

为一群学生,治疗他们的背叛

笑声

笑声是最美的美人

也是最亲的亲人

它使一个肮脏的男人变得干净

它使日子,有了让我牵挂的果实

笑声常让我想起爷爷

那被噩运消磨的晚年

笑声成了他桌上的烛光——

烛光用细弱的手臂,帮他照看四散的文字

笑声让爷爷的晚年,有了铮铮铁骨

有了一把能诞生凡高的椅子

笑声让他的胡子,变成占卦的蓍草

占出对末世的预言

自从笑声像初绽的胡子,从我体内长出

我开始懂得,笑声可以在笔尖上跳舞

可以和诗歌有一个私生子

可以让不幸变得消瘦

当我渐渐继承爷爷的这份遗产

才明白,笑不只是从嘴里发出

笑是黑暗中藏得最深的种子

有时哪怕有一副好嗓子,也无法把它唤醒

马蜂

捅了马蜂窝,我才知错

它们的舌头,真可以杀人

它们的剑是轻的,但愤怒重得人难以承受

记忆中,我背上中过三剑

那消失的疼,还在梦里

它被挫败的毒,已成了我骨中钙的方言

它仿佛说:你我本是一家人

我只需院内一个小小的角落

你却渴望我小小的祖国坠入火中

多年后,我参观博物馆

我打量着马蜂的标本

心想:这笼中的愤怒,只不过刚熄了引擎

鸽子

从没见鸽子争吵过

只看见它们静静地飞翔

从不知,鸽子是否分天真或世故?

只知,它们没有让自己劳累一生的往事

也许它们就是空气的舌头

懒得说轿车装满的叹息

也许它们在屋脊排着队

争着当白雪结婚的司仪

直到有一天,我从窗口抬头

发现飞翔就是它们的祖国——

飞翔,让我的沉默失去了时间

谢天谢地——是它们

教会了我如何看待祖国

当我站在鸽群下,突然觉得

人啊,甚至都比不上一朵

向鸽子仰头致意的鲜花

盘子

盘子没有人迷恋的方向

也不在乎哪里是出口

没人能看出,它身上究竟布着多少条路

它平坦得就像舞台,等着糖果穿着盛装演出

它头顶的天空,却是几张云似的人脸

筷子希望,它是从脸上搬下诺言的木梯

盘子也是躺下的墓碑,用花色的墓志铭

总结食物的一生——

它想说,这本是汤勺敲出音乐的广场

却被血肉模糊的肉泥占领

这本是筷子用来穿长筒袜的圆镜

却成了动物的停尸房

是啊,有谁在乎盘子的愿望呢?

它宁愿拥有一马平川的荒芜

也不要靠尸首壮大的繁华

丝绸围巾

围巾是最深情的蛇

它缠住你的脖子

却从未想过要勒死你

它像年轮

要把你围进逝去的童年

让你找回在襁褓中的温暖

它也是攀上你脖子的爬墙虎

你受寒的咳嗽

是它生长的营养

这条贵重的围巾

也不幸沾上了你嫌贫爱富的习气

它抓着你脖上悬挂的钻石

走过乞丐时故意蒙着眼

一颗颗盐,就是一滴滴结冰的泪

帮我数着历史上的灾难

我不能怪罪,它望着美食说:

这里面都是伤口

它怀念曾在大海的自由

现在,它带着对波涛的记忆跃入汤中

却只找到脸的倒影

隐身成为牙齿无法对付的软

某天深夜,它跟随一股冷汗

令我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的血含着盐的咸味

犹如人的挫折中,有神的沉默

游过了大海,汤水对它

就只是浅浅的水塘

吃饭对它,竟变成残酷的收监

某天,它用很重的咸味令我拼命咳嗽

我的喉咙仿佛摸到了冰冷的鱼刺

也许,它只是想告诉我:

我就要去你的身体里坐牢

你总不该忘记,我究竟是谁吧?

汉与英

——在冬日的弗蒙特,与美国友人谈语言

我的汉语,是你英语的密码

你丢了密码本

我说的粗话,已不会让你脸红

你的英语,是我汉语的密码

你说得再多,你的话也像这里的雪

让我问路的脚印,全都走错

我带来的汉语是一支歌

歌词像脚印,纷纷掉在地上

它们说,我们是冬天的标签

却不知该贴到哪种酒瓶上

要听懂铁锹的劳动,还需要语言吗?

我合上英语课本,突然明白

没有皱纹的雪,最能称出劳动的重量

这里的大雪,说着另一种语言

它把造出的新词,撒满天空

填充着汉语和英语的空洞

音乐

音乐说,你应该信任美丽的呜咽

这时的音乐是天空,高过我的楼顶

这时屋里的白墙,围成一只白瓷碗

对着夜灯乞讨

我展开的白纸,像窃听器

听着窗外啄木鸟与树的谈判

因为远处喧闹的工地,池水已绷紧神情

音乐说,我就是宁静

帮你卡住了警笛的喉咙

我就是北斗

帮你找到了需要回家的浪子

就连满地丢弃的卫生巾

也忘不掉自己的绝望——

它不只知道女人的冷暖

更知道男人爱女人的祸心

听着音乐,影子悄悄爬上了白纸

但它不在乎没有名姓

听着音乐,窗外的车灯却想引人注目

成为一条吃人的白蛇

听着音乐,我心里

开始涌起无数的方言

窗户

窗户是房子的眼睛

在替城市找着出路

它也登高望远

把人群看成它眼中的蚂蚁

它也让我的叹息

与街上的喧嚣打成一片

让全家人,如羊群归栏

眼巴巴瞅着同一个方向

窗户也是房子的酒窝

错长在高楼这个莽汉的脸上

我更愿把它看作凹陷的疤痕

甩给虚荣的城市,一张张麻脸

有时,窗户的眼睛忧伤、深邃

有时,窗户是嘴,但它张口结舌——

面对一个个坐在它眼里或嘴里的人

它该看什么或说什么呢?

窗外的世界,早已分不出胜负

我索性成天坐进窗户的眼中

成为让它退休的白内障

异乡之旅

我在异乡失去了语言

无法用陌生的英语

对友人说出那些神秘的瞬间

某一瞬,我看见了鸽子与雪花的婚礼

看见雪的亲戚——冰

正把根须扎进河里

听见火车用铁轮的祷告声

安抚我的孤独

就连酒,也在我体内失去了语言

它用沉默,在我四周筑起一道围墙

我更像蚕茧中的蛹

面对语言的冬眠,幻想某天会长出翅膀

但现在,那幻想的翅膀

只是眼前被风吹得辗转难眠的叶子

任凭它们怎么扑腾,就是无法起飞

它们并不知道,大树的根

才是它们无法翱翔的病

塔是树干,人是叶子

人爬上去,像翠叶长在半空

人走下来,像枯叶落满大地

塔也模仿烟囱,但它

扔掉了烟囱抽打城市的各色长鞭

只留下永不停电的空

塔,守在山巅

是衣架,撑着黑夜的丧服

是火柴,在黑暗中储满照亮别人的光

我更喜欢,塔是一个哑巴

舍弃了漫长人生中的成吨废话

它的无言,时常提醒我

我是否已经说得太多?

塔,也是神的乐器

要在人群中找到中意的音乐家

知道稻田、渔夫、水塘,哪样不是乐谱?

从小到大,我一直仰望塔

让塔慢慢培育我的耐心

当我从无罪的人,成长为有罪的人

我不知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不知塔为何不会成为我的家

我曾无数次地登塔

是想把低矮的命运悄悄升高?

当我上塔寻找幸福——

这一根扎在异乡的银针

是否真的可以治愈我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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