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真的很奇怪。
我刚到美国时,每次看电视,几个蓝眼睛高鼻子一晃,我就晕了菜,不知道谁是谁了。比如有一次看某个凶杀电影,我缠着菲里普不停地问:“这是A的老婆?”他回答:“不,这是B的老婆。”过会儿我又问:“这是B的老婆?”他回答:“不,这是C的老婆。”菲老公总是很有耐性,我总是很困惑。我继续问:“C杀掉了B?"他回答:“不,A杀掉了B."“然后A和B的老婆上床?”“不,C和B的老婆一起杀掉了A,C和B的老婆上床,C的老婆与C和B的老婆枪战。这不,电影结束了。”我一拍大腿:“我知道了,只有C的老婆活下来!”菲老公还是很有耐性:“不,亲爱的,活下来的是B的老婆!”
我觉得这样打扰菲里普很不仁慈,后来看电影我不问了,耐着性子往下看,看完电影后,我一拍大腿无比快乐地总结一句:“哈,我知道谁是A谁是B!"菲老公很无语,电影很悲惨,他都抹了三遍眼泪了,我忙着分辨A和B!
记不住谁是谁,不能怪我,因为美国人很奇怪,长得都一样。
其实美国人的奇怪,外表只是很小一部分。他们的奇怪,还表现在许许多多方面。
他们说话奇怪。我们说“今天过得很开心”,他们说“过得很开心今天”;我们说“今天晚上六点镇上有派对”,他们说“有派对镇上六点今天晚上”。
他们刷牙奇怪。我们刷牙咕噜咕噜清口,吐干净,然后当当当洗牙杯;他们刷牙不用牙杯,刷完了嘴一抹完事,牙膏和脏水呢?吞下去了。为什么这么恶心?因为他们进嘴的东西是不吐出来的,那叫呕吐。如果你在饭桌上吐骨头吐鱼刺,他们认为你在呕吐,于是他们看了也想呕吐。吃鱼肯定有刺,怎么办呢,总不能把刺吞下去吧?他们的做法,是用兰花指,把刺一点点拔出来。当然,美国人很少拔刺,因为他们的鱼根本没刺。
他们用钱奇怪。我们有九分钱,吃喝用三分,银行存三分,股市投三分。白天做梦是钱,晚上做梦是钱,要钱干什么?给子女买房子,或者供他们留学。美国人呢,他们有钱恨不得今天就花光,你不让他花,他跟你急。明天怎么过日子?借钱。你别看美国人风风光光,有房车有船有车甚至有飞机,都是欠了一屁股债的。小孩结婚没房子怎么办?自己挣去,没老子一毛钱的事!我婆婆就是这样,每个月拿到的社会福利金、退休金,除掉吃饭、还房贷、还车贷、交房税、付保险及买衣服买化妆品,多下来的,她全用在旅游上。她每个月都要出去玩,玩得钱花过头了,出赤字了,她才会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坐等下个月的钱。
他们装饰房子奇怪,他们喜欢到处捡旧东西、破东西,然后煞有介事地摆在厅堂,并告诉你这是古董。比如一把旧火钳、一只旧皮箱、一块旧门板,都是宝贝。他们用过的玻璃瓶也不扔掉,当装饰品供起来。你走进他们的家,一眼能看到橱、柜的顶上,放着满满当当的瓶子。还有,他们墙壁有多宽,照片就贴多宽,家里老老少少、子子孙孙全上了墙。如果有一块地方没贴照片,那块地方说不定挂了菜盘,或者饭碗,甚至是锅子、铲子。是的,锅碗瓢盆,全是装饰品。杯子、蜡烛、钟这类,这些我们眼里的“用具”,他们也拿来当装饰品。收集钟表,似乎是全美人民的爱好,你去美国人民家里做客,如果送只钟当礼物,绝对讨好。当然,我很小心,我从来不送。如果谁送我钟,我马上回送,谁送我我再送他。
他们穿衣服奇怪,不是穿得太讲究,是穿得太不讲究,甚至有点邋遢。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怎么样,反正我们小镇上的人,除了上教堂、参加婚礼、参加派对,他们基本上是一条牛仔裤打天下。穿牛仔裤还算不错的,穿背心、短裤、拖鞋打天下、走江湖的大有人在。我每次出门前,都会问菲里普“我穿什么”,他根本不答题。因为他知道我不换五次甚至十次衣服是不会出门的,于是他总是站一边津津有味地看我的脱衣秀。我出门后在街头的回头率很高,不是因为我漂亮,是因为我奇怪。不止一次,熟人看见我就问:“林,你穿得这么漂亮,要去参加婚礼吗?”真是奇怪,不参加婚礼就不能穿漂亮些?
说到漂亮的事,我要说说他们的女人。美国女人很奇怪。我们喜欢白皮肤,她们喜欢深皮肤。我们喜欢太阳下面打伞,她们喜欢太阳下面脱光晒。我们小姑娘才往头上戴花,她们老老少少都戴,而且是很大的一朵,颜色也无所顾忌,红花黑花白花都戴。我们年纪大了,比如五十岁了,人家不喊你老太婆,自己主动喊自己老太婆。她们年纪大了,哪怕九十岁了,自己还喊自己“girl”,男人还喊她“小甜心”。谁说她们老了,她们咬死你。对了,她们牙口都很好,从小保护到老,九十岁了还能咬人。
美国女人奇怪,美国男人也奇怪。我们有男友或女友,在一起是件慎重的事,分手是件伤心的事。美国男人呢,换女友像换袜子,换了多少双根本记不清,他在家里开派对时,会把前女友前前女友前前前女友一起邀请。我们离婚后,男人看到前妻不敢笑,怕身边的兴风作浪。他们看到前妻,嘴里喊着“甜心”扑过去啃,那顿亲热让你迷惑不解。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还爱对方,也不意味着他们对现有婚姻不珍惜,美国男人对婚姻很珍惜,珍惜得战战兢兢。美国男人试婚,但绝对不“闪婚”,他们一旦结婚就想白头到老。为什么呢?上帝说,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这根肋骨是不能轻易抽掉的。抽掉很痛,而且是灾。这是真的,离一个婚,会让男人倾家荡产。
夫妻之间呢,当然也奇怪。我们结了婚,一般不戴婚戒,要戴也是在重要场合,甚至很多人根本没有婚戒。要婚戒干吗,不是有结婚证吗?但美国人结婚,婚戒就是结婚证,戴上不能脱,脱下的时候就是说再见的时候。还有,我们夫妻俩,谁有派对谁有场子,各参加各的,如果一起参加,比如老公的同学会、同事会,老婆也来了,大家往好里想,认为你们恩爱;往坏里想,认为某人是盯梢。美国夫妻呢,不管谁有派对,必须双双同行。他们哪怕上街打个酱油,也是夫妻双双。如果少一个,亲友见了肯定会想,上帝啊,他们出问题了!
我们夫妻间很少亲嘴,很少说我爱你,连谢谢也很少说。我们认为,爱就是爱,不需要上这些酸菜麻辣汤,哪天妻子如果高喊一声“谢谢”,丈夫说不定吓掉半条命,拼命自查,今天我做错了什么?美国夫妻呢,他们亲嘴就像吃口香糖,想吧唧就吧唧。他们说我爱你的频率更高,张嘴就来,闭嘴就是,哪怕刚吵完架,一个气冲冲出门,边走边喊:“我爱你,亲爱的!”另一个在门里,气冲冲回答:“我也爱你!甜心!”
还有,他们养小孩奇怪。我们养小孩当金蛋银蛋养,二十岁甚至三十岁还捧在手上;他们养小孩像养狗蛋,而且喜欢养一堆狗蛋。狗蛋们小时候日子很好过,他们丰衣足食,有快乐童年,父母们都以他们为荣,十五六岁了,还是又亲又抱,一口一个甜心。但是,十八岁一到,狗蛋就被爹娘大脚踹出界外,Over!别再想回来啃老,别再想回来借钱,别再想回来做小宝贝,Over!这不太无情吗?不,他们不承认,他们振振有词:孩子不是长大了吗?长大了还有我们屁事?Over!
当然,如果小孩哭着喊着,跪在父母面前求助,父母也不会见死不管。但偏偏美国小孩子也很奇怪,他们的骨头都很硬,他们宁愿住房车、啃玉米、到处打工,也不会向父母伸手要一个子。为什么呢?他们要自由、要独立,他们拒绝束缚。这就合了我们熟知的一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在美国,癌症病人也很奇怪,你根本看不出来。因为癌症病人不住院,除非紧急情况。他们不住院,也不待在家里,照样到处乱跑,参加旅游,参加派对,参加社区活动。我们的教堂就是这样,那个每次站在门口、为大家开门关门的,是一个鼻癌患者,他总是顶着一个很红的大鼻子,脸上满是做过化疗后的斑痕,一副风平浪静的表情,所以直到他死了,我才知道他是个资格很老的“癌人”。在教堂唱诗班成员中,也有三个癌症病人,一个是皮肤癌,一个是脑癌,一个是胃癌,他们唱歌时声情并茂,如果不是他们自己说,打死我都不相信他们都已经病入膏肓。教堂有一个弹风琴的女士,有一天弹着弹着突然倒地,抬到医院后就死了。开追悼会时,牧师说,她得肝癌已经五年了。我听了大吃一惊,这五年,她一直坐在那为大家弹风琴,浓妆艳抹风采翩翩,哪像一个癌症病人。
至于那些患过癌的人,就更看不出来了。我有很多朋友,都是闲聊中才知道他们生过癌,比如我对面邻居、后面邻居,都是夫妻双双得过皮肤癌。还有我婆婆安妮,有一天我说起甲状腺结节的事,她说别担心,大不了开刀,她五年前开过刀,是甲状腺癌。我听了不敢相信,她得癌的事,开刀的事,我和菲里普都不知道!“小手术呀!”安妮很淡然地说,“我自己去,自己来,珊蒂都没打扰!”珊蒂是她宝贝女儿,和她住在一个庄园。
是因为癌症病人太多,他们不当回事了,还是他们根本就不担心,因为他们有最好的医生?或者他们对生死的事看得很淡,因为他们相信上帝,相信能在天堂获得永生。
他们的医生也很奇怪。你找医生看病要约,只要一时死不了的病,三个月能约到医生很不错了,半年约到医生属于正常。为什么呢?因为医生每天只看几个病人。医生是不是太懒了?气人的是,这么懒的医生都是大富翁,他们看一个病人,保险公司付他的钱够他吃一个月,他一个月的收入能买一辆宝马,他一年的收入能买豪华别墅。你说,他干吗要每天猫在办公室?还有,你等得花儿都谢了,总算见到医生大人了,你看完病讨药吃,他还不给,说要观察观察。比如我吧,我的甲状腺长结节五年了,越长越大,每年去医生那报到,她都是一句话:再观察观察。我到美国八年了,看过好几次医生,但没吃过一粒药,医生不给!他们总是对我说:“甜心,相信我,你没必要吃药……OK?"看了医生没药吃,这不是白看吗?但也没办法,我自己不会做药,OK,那就相信医生。
美国人开追悼会也很奇怪。我们参加追悼会,戴白花,送花圈,全场哭声一片,再硬心肠的人,再不相干的人,一个个泪流满面。但这里开追悼会,一不戴白花,二不送花圈,三不三鞠躬,四不放哀乐……大家只是像开欢送会一样坐进教堂,不但没人哭,还笑声一片。朋友们轮流上去,讲死者生前好玩的事、好笑的事,甚至是出丑的事,把所有人逗得仰天大笑,甚至连家属也笑。
我到美国后,参加的第一次追悼会,是我公公的追悼会,我见大家笑成一团很愤怒。后来我发现所有追悼会都一样,连小孩子的追悼会也这样,我这才见怪不怪了。有一次,我参加好朋友克勒的追悼会,克勒的朋友们纷纷上台,笑容满面地回忆克勒。其中有一个朋友说,老光棍克勒八十岁时,谈了一个女朋友,女朋友是越南人,她喜欢吃鱼,有一天克勒抱了一条活鱼去看女朋友,结果因为路滑,克勒一不小心掉进了游泳池,他大喊救命,他女朋友带人把他捞上来时,他怀里还抱着鱼……这个故事没讲完,全场笑声雷动,我也忍不住笑了。在笑声中,我差点忘了这是在开追悼会。最后,牧师笑呵呵地说,克勒已去天堂了,我们都别急,我们总有一天会见到他的。于是大家又笑了。
还有件怪事,他们把死人往地下一埋,碑一立,就没事了,之后不扫墓、不走访、不念叨,似乎把故人忘得一干二净。有一次我拖着菲里普,要去给他爹扫墓,他还不那么领情。到了墓地,他看我又是献花又是念经,就傻笑着对我说:“嘿嘿,亲爱的你拜什么呢,地下只有垃圾,咱爸早去了天堂!”
好吧,不说死人了,死人日子比我们好过,都去了天堂。
还是说活人吧,美国的活人聚餐时,聊天的内容很怪。我们中国人聚餐,年轻点的聊妻子、房子、票子、儿子、位子;年长点的聊养生、走路、有机菜、有机肉、有氧生活;再年长点的聊抱团养老、去哪买墓地。美国人呢?他们喜欢聊天气、宠物、花草、虫子。比如青蛙生蝌蚪,蝌蚪变青蛙,青蛙再生蝌蚪,蝌蚪再变青蛙……一只青蛙,他们可以兴致勃勃聊上半天。有一次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插了一句:“青蛙肉非常美味。”他们才老老实实闭嘴。不是想吃青蛙了,是听了我的话又伤心又愤怒,气得说不出话了。
说到吃,其实我认为,奇怪的美国人,最奇怪的地方,是吃饭这件事。
首先,所有蔬菜他们都生吃,比如花菜、芹菜、洋葱、菠菜、包心菜、西兰花……这些我们必须炒熟吃的菜,他们一律生吃,而且吃得很香。奇怪的是,吃下去肚子一点没事,不会痛更不会拉。我到现在还吃不得生花菜,吃了就拉。
第二,所有荤菜他们都炸炸吃。不是一般的炸,是深刻的炸,连海鲜都炸着吃,比如生蚝。他们把生蚝炸得根本认不出它是生蚝,然后美滋滋地当生蚝吃下去。炸过的东西味道都一样,我甚至想,牛粪炸一炸也一定和生蚝一样香。
第三,他们很不识货,我们认为是美食的东西,他们却认为是垃圾。他们打猎打到野猪、野鹿、野兔,只取点精肉,其他东西弃之野外。如果你告诉他们,鹿心、鱼头、兔头、野猪胃是上等菜,很好吃,他们认为这是疯狂的想法。如果你去向他们讨这些东西吃,他们认为你快疯了。如果你真的把这些东西吃下肚子,他们认为你真的疯了。
我和菲里普,在很多人眼里,就是这样的真疯子!
这里说一个小故事。有一天我和菲里普在海边玩,正好看到一条打鱼船靠岸,几个彪形大汉把一筐筐冰盒搬下船,然后抬进岸边的洗鱼房,“哗”一下倒在巨大的洗鱼桌上,竟然都是著名的红鲷鱼(Red snapper)。这些家伙粗壮高挑,个头和我差不多大,而脑袋比我的脑袋大多了。当然,惊倒我的不是鱼的个头和鱼的脑袋,是渔夫们气宇轩昂的风度,他们把电锯子架在鱼脖子上,恶狠狠地锯掉它们美丽的大脑袋,一把推进垃圾箱,然后细心地锯开鱼皮,取出银白色的肉片,藏进了保温箱。
看着那些死不瞑目的鱼脑袋,我忍不住上前提问:“请问,脑袋你们还要吗?”
渔夫们看着我,很惊讶地说:“当然不要了,怎么了?”
我问:“可以送给我吗?”
他们看着我,继续惊讶地说:“当然可以!”
于是我一拥而上抢鱼脑袋。当然,抢脑袋的只有我一个人,用“一拥而上”这个词很不妥,但这时候不用这个词,如何表达激动幸福的心情!
后来我们把这个故事讲给美国亲友们听,他们的表情是怜悯的。他们想,可怜的林和菲里普真是穷疯了,竟会捡人家的垃圾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