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丹书
弘一上人，俗姓李，初名广侯，继名岸，字息霜，号叔同，丧母后，改名哀，字哀公，既又易名息，字息翁，试验断食后，改名欣，字叔同，旋又易名婴。释名演音，号弘一，别署甚多，将欲与法数百八同其目云。天津人，系出浙之平湖。其父某公为名进士，官吏部，晚年耽禅悦，清光绪六年，岁次庚辰，生上人于簉室，时父年已六十有八，而母年才二十余，生四岁即失怙。上人生时，有异征，雀衔松枝降其室，上人自言，此松枝至今犹保存云。上人幼时，天资颖悟，性情外倜傥而内恬醇。家颇富有，嫡长兄好散财，父故后，家情渐异，至难相安。上人年近弱冠，奉母氏王太夫人南下，寓沪滨，入南洋公学肄业，固已文采斐然。时光绪二十六七年间，沪上初兴学堂，有许幻园者，居上海城南，颜所居曰“城南草堂”，家富厚，而人慷慨。设学社，曰“强学会”，常悬奖征文，上人投稿，名冠其曹者三次，许君奇之，恨相见晚，特辟城南草堂之一部，俾上人奉其母居焉，从此相交至笃，情同管鲍。居无何，母故，上人脱无挂碍，乃东渡留学，会填《金缕曲》一阕留别祖国，并呈同学诸子，此光绪三十一年事也。其词曰：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株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读其词，见其志，其抱负固不凡矣。既东渡肄业于东京国立美术专门学校，习绘画，同时从诸专家习音乐，学理与技巧并进，造诣皆甚深。其时我国游学东西洋者甚少，而学新艺术者尤如凤毛麟角，上人盖第一人也。先是，上人年少翩翩，浪迹燕市，抱屈宋之才华，生叔季之时会，一腔牢骚忧愤，尽寄托于风情潇洒间；亦曾走马章台，厮磨金粉，与坤伶杨翠喜、歌郎金娃娃、名妓谢秋云辈以艺事相往还，抑莲为君子之花，皭然泥而不滓；盖高山流水，志在赏音而已，醉翁之意，未必在酒也。兹录其赠歌郎词一首如下：
金缕曲·赠歌郎金娃娃
秋老江南矣。忒匆匆，春余梦影，樽前眉底。陶写中年丝竹耳，走马胭脂队里。怎到眼都成余子？片玉昆山神朗朗，紫樱桃，慢把红情系。愁万斛，来收起。泥他粉墨登场地。领略那英雄气宇，秋娘情味。雏凤声清清几许？销尽填胸荡气。笑我亦布衣而已！奔走天涯无一事，问何如声色将情寄？休怒骂，且游戏！
此光绪三十年作也。上人留学后，既精描写，复擅歌咏，更感于异国情调，遂联合留东同学曾延年、李道衡、吴我尊辈，创组春柳剧社于东京，而自为领班，饰旦角，表演《茶花女》《黑奴吁天录》等新剧，名噪一时。盖上人为天生艺人，美丰姿，善表情，其献身剧场，不但以风流自赏，且欲以美术淑世也。我国新剧，实导源于此。有清末叶，上人学成归国，社亦移沪，惟此后别有主之者。上人则执教鞭于天津工业专门学校。辛亥鼎革以后，赴沪为《太平洋报》社主笔焉。
《太平洋报》，在当时为报界后起之秀，以上人主笔政故，形式崭新，尤重文艺，而上人书法之妙，亦赫然昭示于天下。余与上人，初为文字交，先即以报章文艺相往还，继为南社同文。至民国纪元，始同事于浙江两级师范学校，以至改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五六年间，志同道合，声应气求，相交益契。方清之季，国内艺术师资甚希，多延日本学者任教，余先民国一年受聘入是校，而省内外各校缺乏艺师也如故；于是校长经子渊氏，特开高师图画手工专修科，延聘上人主授是科图画及全校音乐。上人言教之余，益以身教，莘莘学子，翕然从风，同时，亦曾一度兼任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导师；是以艺林狂狷，裁成众多，典型长垂，铎音未替，流风余韵，山高水长，凡我同道多能言之。盖此时之上人，已为恂恂儒雅之布衣君子，非复风流倜傥之浊世佳公子矣；岂所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者耶！上人自为人师以后刻意于本身之修养，闻“断食”可使身心更新，乃于民国五年，乘寒假余闲，往西湖虎跑大慈寺，身亲验之，兼旬而回；为余言：“第一周间，渐减食量，并渐薄其质，由两碗而一碗，而半碗，而断粒，由饭而粥，而汤而水，第二周间，全饮泉水，第三周间，一反第一周之序而行之，以至复原，经过良好。”余视之，面目黧瘦，而神采奕奕。余问：“当第二周间完全绝食时有何异感？”答曰：“心地非常清，感觉非常灵，能听人所不能听，悟人所不能悟。”定能生慧，理固然也。上人以一名士而为斯奇举，寺僧自必异而近之，况住居日久，环境移人，载具宿根，乃染佛化；返校之后，室内供佛，朝夕膜拜，卒至皈依，乃于民国七年夏，实行剃度于大慈寺矣；时正三十九岁。上人雅擅书法，世所共知，然历年以来，面目屡变，作者愈勤，所作汉魏六朝分隶真书居多；金石书画赏鉴之精，亦异寻常。及入山时，将艺术书物，举赠北京国立美术专门学校；印章，举赠西泠印社；笔砚碑帖，举赠书家周承德；其余零缣残素，分归好友夏丐尊、堵申甫及贤弟子吴梦非、金咨甫、李鸿梁、丰子恺、刘质平、李增庸等为纪念品；而余《先母强太夫人墓志铭》，则为其在家时绝笔，书成之翌朝，即悄然入山，故已预署其款曰“大慈演音”矣。上人故有妻，居天津，有二子，闻曾欲求一面而不得。留日归国时，携日姬，居沪，出家时，托友赀遣，初固绝未使之闻也，日姬欲求一面亦不得，恸哭而东返！
上人之将为僧也，余曾问之：“何所为？”曰：“无所为。”曰：“君固多情者，忍抛骨肉耶？”则答曰：“譬患虎疫死焉，将如何？”余因知其非厌世，更非欺世，盖由于参透人生，飘然出世，世所谓返朴归真者是也。其于佛门宗派，则为律宗兼净土；于修持，则为苦行；于期望，则仍在救世。上人尝慨僧界之所以往往为世诟病者，咸以不守戒律故，故入山后，精研律学，除在闽曾设律学讲座外，已成最重要之著作，曰《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此书厘订原有戒律，制为表解，化赜为晰，条理分明，所加按语，无不精邃，俾读者易于领会，闻上人于鱼磬之余，专攻六七年始成，稿为亲笔精书，当由穆藕初氏慨捐七百金，委中华书局缩本影印千部，分赠丛林，以淑僧界；原稿付穆氏庋藏，并附预立遗嘱；大旨谓：“本衲身后，无庸建塔及设其他功德，只乞募资重印此书，以广流布，于愿已得。”其次，曰《清凉歌集》：拟撰三集，已成第一集，歌为上人作，皆唤醒迷欲之词，谱为质平及再传弟子唐学咏、徐希一配制，由开明书店印行。又其次，曰《华严集联三百首》：专就《华严经》文句选集而成，四言、五言、七言、八言俱备，皆感悟语，亦由开明书店照手迹印行，稿藏质平处。又其次，曰《格言略选》：自四言起至十言止，共百二十余条；上人喜多题别号，每条嵌一别号字义，稿藏质平处，等印行。此外墨迹甚丰，或流传人间，或秘藏名山，不具述。上人入山后，律己至严，治学至勤，操行至苦，云游四方，恒跣足芒鞋，孑然一担。民国十四五年间，曾过甬市，挂褡七塔寺，杂游方僧队伍中。其挚友夏丐尊请至上虞白马湖暂住，初固辞，强而后可；时丐尊任教于春晖中学，傍湖而居，见其启担，一敝席，草已稀疏零落，欲为易之，不可，一敝巾，质白而已变灰，欲为易之，亦不可；且曰：“其色虽不白而无害于洁，尚可用几许年月焉！”说罢，便至湖旁洗冷水面，夏君心焉恤之而无如何也。供张素食，略用香菇，却之，用豆腐，亦却之，依其意，只许白水煮青菜，用盐不用油耳；夏君心欲厚之而无如何也。作客犹然，其平日之茹苦，可想而知矣！住数日，飘然去。此事夏君尝为文以纪之，余读其文，不知涕之何从焉。夏君及经子渊等，又曾发起就旧友醵赀，为筑常住之所，才通启，识与不识不期而集者数千金，遂兴土木于白马湖上，颜曰“晚晴山房”。顾上人亦谓无需乎此，居未久仍他去。厥后余遇上人于沪市，谓将北上为兄寿七秩奉经，然以道阻未果。民国十六年春，杭州政局初变，上人适卓锡于吴山常寂光寺，请堵申甫转邀青年主政之剧烈者若干人，往寺会谈，一言微中，默化潜移；先是上人预书佛号若干纸，备赠应约而来之人，乃来人未及所约之数，而纸数适符，若前知者。其最激烈之某君，出而言曰：“时方严寒，何来浃背之汗耶！”今录上人致当局函于下：
旧师孑民、旧友子渊夷初少乡诸居士同鉴：昨有友人来，谓仁等已至杭州建设一切，至为欢慰。又闻孑师在青年会演说，对于出家僧众，有未能满意之处。但仁等于出家人中之情形，恐有隔膜。将来整顿之时，或未能一一允当。鄙拟请仁等另请僧众二人为委员，专任整顿僧众之事。凡一切规画，皆与仁等商酌而行，似较妥善。此委员二人，据鄙意，愿推荐太虚法师及弘伞师任之。此二人，皆英年有为，胆识过人，前年曾往日本考察一切，富于新思想，久负改革僧制之弘愿。故任彼二人为委员，最为适当。至将来如何办法，统乞仁等与彼协商。对于服务社会之一派，应如何尽力提倡（此是新派）；对于山林办道之一派，应如何尽力保护（此是旧派，但此派必不可废）；于既不能服务社会，又不能办道山林之一流僧众，应如何处置；对于应赴一派（即专作经忏者）应如何处置；对于受戒之时，应如何严加限制；如是等种种问题，皆乞仁等仔细斟酌，妥为办理。俾佛门兴盛，佛法昌明，则幸甚矣。此事先由浙江一省办起，然后遍及全国。谨陈拙见，请乞垂察，不具。
弘一三月十七日
当闻丰子恺言，民十七八间，上人暂居其沪寓，偶话旧，忽欲寻访城南草堂，子恺随行；至则故居犹存，而主人已易，草堂改为精舍；入则大动今昔之悲，顿向佛座五体投地，叩头如捣蒜，肃穆之容，万籁为寂，凄凉之气，四壁浸寒，我佛有灵，当亦同下伤心之泪矣！既知屋已易人，乃求故主何在，心诚求之，其人斯得。嗟夫苍天！畴昔慷慨好义之文坛盟主许幻园者，头已白，耳已聋，憔悴之状不忍目，而犹伏处陋室，为人佣书，借易升斗，以维生活，相接之下，又复大怆。久之，始破涕为笑，追叙前尘，恍如痴人说梦，此情此景，陪坐之子恺，亦不禁涕之沾髯也！民十八年，岁将己巳，上人五十诞辰，绍兴徐仲荪氏曾为放生于白马湖，洋洋焉鱼虾得所，上人亦轻舟漾波，与物同乐，观者兴感。既而至甬上，有某僧，以筹济陕灾，请至长安，上人不欲拂其意，许随行，已上舶，且将解缆矣；弟子刘质平恐上人不胜西北长途，突入舱，负之返岸，众视错愕，上人亦笑任之；师弟之情，恬适之怀，一时传为美谈。今上人年五十有七，而入山愈深，韬居闽厦一草庵，不欲再出云。白云深处，藏幽人之孤踪；明月前身，喻艺禅之风度；渺渺予怀，薰沐纪述；瞻彼南山，曷其有极！载挹风操，未尽万一；若云高僧续传，则当俟君子于他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