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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开学啦

悠长的国庆假期结束后,新生们终于送走磨人的军训时光,迎来朝八晚六的课堂生活。

303寝室的第一堂课是新闻学概论,核心专业课,新闻系三个班一起上。任课的是一位年轻女老师,个子很小,言谈举止却气场十足。一整堂大课,躁动的大一新生们始终都很安静。不过,下课铃一响,接近两百号人的大教室瞬间就像炸开的热锅一样,人流像热气一样四散而去。

国庆节时,钟束在市区看中一条裙子,价格太高,没舍得买。昨晚在学校商业街闲逛时看到一条一模一样的,特地等到今天喊上陈澈这位豫安本地人去还价,所以,一下课她俩就没影了。

周大伶和叶丽盈一起往人文楼附近的三食堂走。

“梁老师看起来真的好年轻啊,完全看不出来她三十岁了。”周大伶还沉浸在新闻学概论老师的美貌里,久久不能自拔。

叶丽盈笑着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

两人走到碧湖边的桥上,空旷的校区里突然吹过一阵略含凉意的秋风,几个骑摩托车的男生欢呼着驶过车道。周大伶听见叶丽盈问:“大伶,你为什么会选新闻系啊?”

她的语气和往常大不相同,周大伶不禁转头看向她。叶丽盈梳着高高的马尾,军训过后,她的皮肤黑里透红,神情恬静,眼神平和,正看着前方的路。似是察觉到周大伶的视线,她也转过头来,朝周大伶笑了笑,特别温柔。那一瞬间,周大伶觉得她很美,和陈澈、钟束都不同的美,叶丽盈的眼里如大海一般波澜壮阔。

周大伶觉得自己应该认真回答她的问题,于是仔细想了想,道:“高中的时候每天看新闻联播,很羡慕常年在国外的驻地记者,我想当记者,出镜的那种。”

叶丽盈温声“哦”了一句。

“你呢?”周大伶问,“你为什么选新闻系?”

叶丽盈沉默了许久,直到两人走完整座桥,她才缓缓道:“今天梁老师放的纪录片很触动我。”

周大伶由此回忆了一遍课上的纪录片。那是一部普利策新闻奖获奖者的访谈合集,老师说正片长度有一百二十分钟,她只给大家放了四十分钟。周大伶观看途中被陈澈打断了几次——陈澈一直收到陌生人问她有没有男朋友的短信。

“我家在矿区,爸妈都是矿上的职工。小的时候,家乡那边经常有矿难发生,大人们会闹,一般闹不出什么结果,顶多煤老板赔个钱私了,没人把这事当成不正常或者说不正确的事,因为很多年来,矿工们都是那么过的。直到我初三那一年,我叔叔……”叶丽盈停下话头,眼神微微闪动,周大伶下意识地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却见她摇了摇头,接着道,“那年,矿区来了个记者,女记者。一开始,大家都很烦她,她每天问东问西,我爸忙着找矿上的负责人要公道,根本没时间搭理她。她在矿区住了两个月。”

两人聊着聊着,一路走到了食堂,大概是喧闹的环境冲淡了叶丽盈的诉说欲,进食堂后,她的分享很快收尾:“……就这样,央视报道了这件事,上面下了压力,对矿难一事进行彻查,再后来,上面派了安全监察小组来。是那个女记者告诉的我,公民的生命安全,是被写在宪法里的。”

周大伶瞪大眼睛看向叶丽盈,高中政治课上,她无数次听到过“宪法”这个名词,可是,叶丽盈口中的宪法,第一次让她真实地感觉到那是有用的。

叶丽盈没再继续那个话题,两人静静地排队打饭,在拥挤的食堂找座位。

周大伶的思绪却没能从叶丽盈的话里抽离出来。入学快一个月了,她每天和陈澈泡在一起,以为这是大学生的生活。今天,叶丽盈突然开启了一个这样的话题,给了她不小的冲击。她一边吃着饭,一边观察着对面的人。

叶丽盈已经通过校学生会的笔试和面试,是校学生会宣传部的一名部委;同时,由于在为期两周半的军训中表现出色,新闻062班有四十八名同学票选她当班干部,而班级总人数为五十三。对她得到的这些,周大伶原本认为,只是因为她做事认真而已。

“你读新闻系,就是为了像那个央视女记者一样吗?”

叶丽盈点点头:“对,我想以笔为戈,写尽天下不平事。”

周大伶被她眼里坚定的目光完完全全地震动了。

军训结束后第一周,303寝室的几位都在缓慢地适应课堂生活。继叶丽盈的校学生会结果下来,钟束也顺利地进了院通讯社,此外,钟束还报了一个纯兴趣爱好社团——街舞社。一时之间,只剩陈澈和周大伶的社团去向还没有着落。为了表示对艺术团的重视,两人都只报了这一个社团。

周三晚上,陈澈为之忧心近十天的声乐队复试终于来了。

复试在艺术学院的音乐厅进行。音乐厅可容纳三百人,在尚未竣工的新校区,算是唯一的剧场。为了给陈澈加油鼓劲,303寝室的全体成员早早地就到音乐厅占了座位。

陈澈化了个淡妆,紧张得直冒汗。周大伶坐在她身边,一直安抚她:“你只要正常发挥,一定能进。”

“是不是唱《后知后觉》会更好、更有意义?《我愿意》是不是太烂大街了?”

周大伶抓住她的胳膊,坚定地道:“不会,你交上去的伴奏是《我愿意》,所以没得改,你要相信自己唱这首最好!”

钟束坐在陈澈右边,由于靠近过道,她一直在观察其他面试者。听到陈澈的担忧,她抽空转头拍了拍陈澈的肩膀,道:“真不用担心,我替你看过了,女的都没你长得好看。从这点上看,你一个新闻系系花般的存在,很有竞争力。”

“声乐队又不选美。”叶丽盈笑着接话。

“这你就不懂了,我看声乐队现在的人员组成,90%都是男的,他们一定需要女歌手!”

周大伶猛力点头表示认同。

6点40分,一队评委入场。领头的是位女士。之所以称之为女士是因为她看起来并不像学生,紧随其后的不是别人,正是303寝室这段时间卧谈常聊到的震岳学长。

他从过道经过时,钟束激动地摇着陈澈的胳膊道:“天啊,没想到震岳学长这么高,他得有一米九吧?”

陈澈的目光跟随何青忆的背影而去,看着他落座后,她道:“不奇怪,打排球的,没有一米九根本扣不到球。”

钟束笑得暧昧:“我一米七二,身高正好配他。”

“你可真敢说。”

“呀,现在不紧张了?”钟束笑着说,隔了片刻,她像又想起什么似的,补问道,“对了,你们说的那个很冷酷、气场很强的李责在哪儿?”

几乎就在钟束话音刚落的同时,过道上一个人影走过,陈澈的眼神追向那个背吉他的身影,道:“就他。”

进声乐队复试的总共四十一人,陈澈是35号,偏后。她拿到号码牌的时候很开心,认为号码靠前比较吃亏,然而,到第二十个应试者唱完时,她的紧张感愈加强烈了起来。

有个男生唱张雨生的《我期待》,最后飙高音时,因为唱得太好,周大伶情不自禁和其他观众一起站起来鼓掌。钟束越过陈澈的身体,用力把她拉了下来。

每一个面试者唱歌结束后,评委都会点评。隔了几排距离,周大伶她们看不到评委的表情,不过,听语气完全可以辨认出。刚才进场时站在最前面的那位女士——学长们喊她赵左老师——点评十分严厉,毫不留情。而每每在赵老师残酷的点评后,震岳学长都会充当安抚的角色,他磁性的声音悦耳动听,赢得了303寝室的一致好感。

“27号,李责。”震岳学长叫号。

303寝室的四人同时睁大了双眼。

李责的黑T恤变成了白T恤,背着吉他上了台。现场工作人员火速给他搬了把椅子,在舞台灯光照射下,额发细碎的少年显得安静又专注。

“啊?是他啊。”

周大伶听到身边叶丽盈极轻的声音。她转过头去,恰逢叶丽盈凑近她,附耳道:“他是哲学班的班长。”

“啊?”

“各位评委晚上好,我是哲学系06级,李责。”台上人说话的声音经音响传播,暂时打断了台下周大伶她们的对话。

“没准备伴奏吗?”评委席上赵左问。

“没。”

“怎么不准备伴奏?是觉得自己的吉他弹得特别好?”

音乐厅舞台距离观众席不远,周大伶的视力又很好,她清楚地看见李责脸上滑过短暂的惊讶。不过很快,他微微躬身凑近麦克风,道:“我要唱的这首歌,网上没有很好的伴奏。”

“没有找到很好的伴奏为什么不换歌?”赵左提问的语气听起来很不友好。

这时,震岳学长出来打圆场:“赵老师你先别急,咱得先知道这位同学要唱什么歌不是?”

“David Bowie, Life On Mars.”李责已经默默将麦克风调整到适合自己的高度,回答问题时,他的声音清朗,流畅又自然。

评委席上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期间,李责一直站着,神情淡定,丝毫没有因被晾在台上而尴尬和怯场。

“选大卫·鲍威的歌……”赵左问,“你知道他是谁吗?”

李责小幅度点了点头,似乎没打算开口解释大卫·鲍威是谁。

“OK,既然你自备了乐器,那就这么……开始吧。”

李责用的是木吉他,为了让吉他的声音传出来,工作人员特地在底下架了个小麦克风扩音。一段流畅的吉他前奏过后,李责的声音伴着吉他音传遍整个音乐厅。

现场其实没有多少人,除了四十多位复试者和少数复试者带来的亲友团,过来观看的人寥寥无几,观众席上三分之二的座位都空着。

李责把这小小的舞台变成了一个神奇的区域,观众——至少是周大伶——没办法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哪怕一秒钟。

他的歌时长很短,结束后,他起身向台下鞠了个躬。

“你弹吉他不如你唱歌。”赵左点评道,“要么把吉他练好,要么扔了。”傻子都能听出来,她的语气和之前判若两人。

李责微微一笑,手不自觉地按在吉他上:“一直在练。”

“我们器乐队里有个神吉他手,大冈。”赵左道,“你回头可以找他好好指点下。”

“谢谢老师。”

“对了,这歌的吉他伴奏你在哪儿找的?”提问的正是大冈,他也是评委之一。

“在一部电影里。”

“电影里?”

“一部美国电影,里面有个法国人翻唱了Life On Mars。”

“所以,你是自学的?”大冈语带惊讶。

“是。”

“像你们这个年纪,喜欢大卫·鲍威的,多半是小孩装大人。毕竟他不是现在这个时代的人。”赵左重新接过话头,“不过,你唱他的歌,会让我联想起他本人,这很不简单。”

周大伶原本在专注地看李责,他神情认真而富有耐心,说话语速不快,娓娓道来,有独特的节奏感,令人忍不住想多听他说话。而就在赵左老师说话的时候,身边的陈澈突然从座位上起身,拍了拍另一边钟束的肩膀,低声道:“我出去一下。”

钟束弓身给她让了道。

周大伶没来得及问陈澈出去做什么,她没作他想,也起身跟了过去。走上过道时,她还是忍不住回望了一遍台上的人,正好听到他对赵左老师说:“……他是跨越时代……”她没听完全句,转身走出了音乐厅。

陈澈走到室外,在夜色下来回走着,步伐凌乱急促。

音乐厅外是施工工地,有一片黄土和一些大型施工机器。周大伶走过去,就站在一旁陪着,没有开口说话。

“我觉得我没戏了。”陈澈突然说。她脚下步子未停,空旷的室外,能清楚地听出她的声音发着抖。

“尽力就好啊。”

陈澈摇头:“不是的,你不懂。之前我没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初试那一场,那么多人,我觉得构成威胁的也就李责一个,那时候我想着,就算我不如他,第二名也不错啊。”

她说话的语速太快,周大伶没赶上接话,就听见她接着说:“我没想到后面还有这么多人,我没有信心,我不够好。”

“怎么会,你明明准备得很好,不管是张惠妹的《后知后觉》还是王菲的《我愿意》,你都准备得很好。”

“不好,”陈澈道,“我刚刚听完前面那些人唱歌,数了数,起码有七八个人唱得比我好,你明白吗?我连第二名都不是。”

“那你也排在很前面啊,你不能有太大的心理压力,不然会影响发挥。”周大伶不解地道。

陈澈没有再说话。

过了大约十几分钟,钟束出来喊两人:“到33号了。”

周大伶拉住陈澈的胳膊,温声道:“给你点力量。”她轻轻地捏了捏陈澈的大臂。

那一点点力度里透着关心,陈澈难得地笑了。

门口的钟束看到陈澈的笑容,也瞬间放松下来,兴奋地道:“你们说得没错,那个叫李责的,实在太来劲了,我打算追他。”

周大伶愣住:“你不是说自己身高和震岳学长配吗?”

“震岳交给系花,”钟束笑得暧昧,“我和李责的身高也很配,我回头就去查他的课表。”

“不应该是先查人家有没有女朋友吗?”

“周大伶你真的是死脑筋,是他有没有女朋友重要,还是我决定追他更重要?”

三个人已经走到音乐厅门口,周大伶还是诚恳地回答:“他有没有女朋友更重要。”

钟束抬手,隔着陈澈拍了周大伶一记后脑勺。

陈澈上台的时候,303的其他三人的紧张程度和她不相上下。赵左老师没有像为难李责那样为难她,她很顺利地开唱。

四分半的时长,她发挥正常,没有比平时更好,也没有比平时差。反正周大伶听不出来,她全程捏着拳,手心汗涔涔的。

“声音挺不错的。”评委席赵老师点评道,“这首歌的难处在于,你是要学王菲,还是要自己唱。我觉得你是前者,你觉得呢?”

周大伶刚松开的拳又再次握了起来。显然,赵左老师这话,并不是赞美。

台上陈澈仍旧落落大方地站着,对赵左老师的提问,她短暂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我觉得这两者不冲突。”

“音准也很好,以前学过声乐?”赵左老师换了个问题。

“没有,”陈澈道,“我学的是钢琴。”

“哦?考级了吗?几级?”

陈澈点头:“十级。”

赵左老师有些意外地“哇”了一声,随后,她没有再提问,其他的评委也没有再提问。

从舞台上走下来时,陈澈身上已经裹着“钢琴十级的非声乐专业美女”这样一道光环。周大伶为她提着的心终于放下,她再次从陈澈那里得到了与有荣焉的骄傲感。令她稍稍诧异的是,陈澈从未在寝室提过自己钢琴十级的事情,她们只知道她学过钢琴而已。

到这时,周大伶才突然理解了陈澈上场前的紧张,她并不担心自己发挥不好,因为没有必要,她在意的是名次,她太习惯名列前茅了。

想通这层后,周大伶隐约地有一些失落。

声乐队的复试已经结束,表演队的复试消息却迟迟没有传来,周大伶对此十分担忧。午睡睡不着的她握着手机,指尖在按键上摩挲,想发给喻晓学长的问题已经打好,就差按个“发送”。

对床的陈澈翻了个身,看见她的姿势,悄声问:“你手机上长花了?”

周大伶吓得手机砸在脸上。

“还没给娘娘腔学长发短信?”

“他叫喻晓。”周大伶拾起手机,为免失手将短信发出去,她索性将那行字一股脑儿地删了。

“你就干脆问完得了。如果没进,咱们一起去街舞社投奔钟束。”复试过后,陈澈也对进艺术团这件事失却信心,言谈间总是自嘲要去报别的社团。

周大伶知道,她其实心里还存着微弱的希望,就和自己一样。

“谁在喊我?”钟束刻意压低的声音从寝室的对角线方向传来。

“既然都没睡,大家就敞开来聊吧。”怕影响众人的表达欲,叶丽盈紧接着说。

陈澈探起身,扫视了一遍床上几人,笑道:“都没睡啊?”

“说来奇怪,”钟束说,“军训那会儿睡不醒,现在竟然睡不着。”

“军训多累啊,睡不着才奇怪吧?”

“不说这个。”钟束问,“你俩怎么没日没夜地聊艺术团啊?我和小叶也是有社团的人,怎么我们就不爱聊?”

叶丽盈笑得咯咯作响:“是因为我们社团没帅哥吧?你不也总打听李责的消息吗?昨天下午体育课,我看你和哲学班那几个女生聊得很欢,难道不是为了他?”

钟束双脚捶床:“我本来想瞒一瞒,等和他认识了再告诉你们的,手机号码我都拿到了!”

“钟束你可真行。”陈澈道,“我现在百分百相信你能搞定李责。”

“我确实和那几个女生打听过了。”听了陈澈的鼓励,钟束的语气满含喜悦,“李责没有女朋友。他们班班委选举大会的时候,有个女生当着全班人的面逼问他,听说他当时一脸通红,老老实实交代自己单身。”

“一脸通红?”陈澈不可置信,“他一个喜欢六七十年代摇滚歌手的摇滚男青年会脸红?”

“哈哈!”钟束大笑,“我也纳闷啊,甜甜——就是哲学班的那个女生——说他本人很纯情,还警告我不要打他的主意,把他留给她们自己班的女生。”

“哲学班只有五个女生吧?”叶丽盈问。

“我不太清楚,不过能感觉到,她们还挺提防我的。”

“提防你还把他单身的消息告诉你?”陈澈疑惑道。

“你不懂女生的心思,她们告诉我李责的消息,只是单纯地想要炫耀,是告诉我,我心心念念四处打听的男生是她们班的而已。”钟束对这个认知很笃定,“这是女生的虚荣心。对了小叶,我听哲学班那几个女生说,付昆宁对她们不太好,是吗?”

付昆宁是新闻系06级各班的班主任,豫大新闻系在读研究生。在303寝室,除了常被喊去付昆宁寝室开会的叶丽盈,其他人都只在班会上见过他。

“这种事我不大清楚。有个情况确实很奇怪,开学到现在,新闻系开过两次大班会,而哲学班都不在。”叶丽盈道,“明明付老师还带他们班,也不懂为什么不一起开班会。”

“甜甜说,哲学系就一个班,六十几号人,原本是给另外一个老师带的,后来院里领导临时决定交给付昆宁,所以他们才不受重视。”

“听起来像是亲儿子和私生子的区别。”陈澈用了个比喻,随后,她转头看向一直没加入话题的周大伶,语气怒不可遏,“喂,周大伶!你别再摸手机按键了行不行?要问就干脆点问,不问就把手机给我放下!”

周大伶再次被她吓了好一大跳,一边惊魂甫定地拍着胸口,一边飞快把手机放到一边,她苦着脸道:“我放我放。”

豫大新校区设施尚未完备,学校统一规定大一新生不能装宽带。因此,上计算机课对303寝室来说,相当于去网吧上网。

这堂课依旧是大课,老师在讲台讲得专心致志,新闻系的学子们却在底下各自找乐。周大伶的鼠标在QQ上停留了许久,始终没有点开。这个犹豫的空当,她转头看见左边的陈澈在疯狂地处理好友添加消息,右边的叶丽盈则在浏览学校论坛上的兼职信息。她感到无聊,很自然地对着电脑屏幕进入发呆状态,她想起一些与上网有关的高中往事。

“周大伶!”陈澈重重拍她的胳膊,“上下QQ,加我。”

周大伶回过神,愣愣道了声“哦”,终于打开QQ,登上,右下角果然有头像跳动。她手指颤了颤,还是点开了信息。

来自弹弹糖。

——Darling,150XXXXXXXX,这是我在苏市的手机号。看到这条信息,给我回个电话。

——如果你不愿意给我打电话,留下你的号码,我给你打过去。

——一定要打给我。

周大伶猛地关掉聊天窗口,本想干脆关了QQ,陈澈正好半个身子凑过来,从她手上抢过鼠标,点开QQ资料面板,默念了一遍周大伶的QQ号后,她回到了自己电脑前。

十几秒后,右下角跳动着新的消息,是陈澈的好友申请,周大伶机械地点开它,确认添加。

“周大伶你不对劲。”陈澈盯着她的侧脸说。

周大伶没敢回视,慌乱地移动鼠标,企图掩饰。

陈澈将椅子挪近她,悄声问:“弹弹糖是谁?”

周大伶心脏剧烈收缩,没有回答。

下午5点多,计算机课结束。周大伶课上的表现太奇怪,陈澈作别叶丽盈和钟束二人,强行拽着周大伶往人文楼的方向走:“说,是不是表演队传了什么不好的消息过来?”

周大伶很意外陈澈联想到那里,她摇头道:“不是。”

“那你鬼鬼祟祟,失魂落魄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跟你说了,想知道你有没有进复试,直接问那个娘娘腔——”周大伶的警告眼神令陈澈及时改口,“是喻晓,喻晓——”

话音未落,前面几个男生突然停住,有人转过身来:“谁喊我?”

周大伶和陈澈的表情都像活见了鬼一样。

喻晓和周大伶一起走了一小段路。

“还没缓过来?”喻晓低头打量了一眼周大伶,一脸的趣味盎然。

周大伶眼前是陈澈的背影,她被喻晓的几个室友围在中间,显然很受欢迎:“我是觉得,我们学校太小了。”

“是很小,我这一届,全校师生不到三千人。”喻晓道,“要知道,新校区建筑面积有四千多亩。”

“四千多亩很小吗?”周大伶转头问。

喻晓禁不住笑了,他没有回答周大伶的问题,而是问:“刚才你同学……为什么喊我?我听到两遍。你们在聊我?”

周大伶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她就是……想让我问你。”

“问我什么?”

周大伶丧气极了,很快垂下头:“问你……我是不是被表演队淘汰了?”“怎么会?复试还没开始呢。”

“还没开始吗?”周大伶闪电般抬起头,“还没确定复试时间吗?”

喻晓点头:“还要等王教授,要等他回来。”

周大伶的脸在顷刻间挥别愁云惨雾,变成一派朗朗晴天。

喻晓看了她一眼,眼含笑意地问:“很想进表演队啊?”

周大伶用力点头,生怕力度不够,无法诠释自己的热情和诚心。

这之后两人安静走了片刻,前面几个男生不断爆发笑声,看起来似乎聊得颇为愉快。

喻晓突然压低声音道:“表演队其实有黑幕,你了解过吗?”

周大伶大惊:“啊?”

“我是表演队队长,”他看向她,极其认真地说,“买通我,讨好我,就能顺利进队里。”

周大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句话之前,喻晓在她心里一直是刚正不阿、一丝不苟的形象,可他竟能这样毫无顾忌地向她索要好处。她有些失望,又有些伤心,更多的是不解。她想起钟束提过的,关于大学里黑暗的、官僚的、世俗的、早已背离学生们初衷的社团组织。

“怎么样?要考虑一下吗?”喻晓追问道。

周大伶陷入思考,倒不是真的考虑要不要行贿,而是想该怎么严正拒绝他。这时,前面男生又是一阵大笑,陈澈的笑声也掺杂其中。周大伶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好笑的话题,她心中愤怒,道:“学长,我很尊敬你,也很想进表演队,但我——”

“哈哈哈哈哈……”

这回轮到前面男生和陈澈转回头看喻晓。周大伶就在这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听见喻晓用饱含笑意的声音道:“你当真了啊?我是逗你玩的啊。”

天还没黑,周大伶担心自己涨红的脸无从遮掩。其实她此刻心里有些被耍弄的愤怒,可是喻晓笑得那么开心,好像她给他带去了什么巨大的欢乐。她忽然有些莫名的欣喜,就觉得,被小小地耍一下,也没什么要紧的。

“你得早点习惯,”喻晓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习惯像我这样张口就来的人,表演队都是这种风格。你要学会迅速进入表演状态,还要懂得分辨其他人是否在表演。”

周大伶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喻晓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现在不明白没关系,你未来有很长的时间来学会这些。”

不知不觉间,众人走到男寝和女寝的分岔路口。离开前,喻晓再次叮嘱周大伶:“复试的事情别急,我保证,周大伶的名字在复试名单里。”

周大伶站在原地,目送喻晓转身小跑着加入男生队伍。他们勾着肩,搭着背,打闹着离开,看起来活泼极了。

“喂!”陈澈猛拍了一记周大伶的肩,成功将她从失神状态拉回来,“刚刚那一程,我算把咱们这位娘——喻晓学长的事迹打听清楚了。”陈澈一脸神秘道。

“什么事迹?”

陈澈比周大伶高许多,她也学男生们的样子,揽过周大伶的肩膀,架着她往食堂走,走了一小段路后,陈澈说:“你可千万别喜欢他。”

周大伶心一跳,下意识地反驳道:“我没喜欢他。”

“没喜欢就好。”陈澈垂眸看她,“他可不是你能驾驭的类型。”

他是什么类型?我能驾驭的又是什么类型?周大伶想问陈澈这两个问题,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最终没有问。

入学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周末,陈澈回了市区的家,叶丽盈去城东做兼职家教,钟束还在宿舍的床上躺着。

周大伶在商业街买了鸡丁拌饭,在独自往寝室楼走的路上接到熊菁菁电话,她并没有感到意外。她把新手机号告诉了几个高中同学,熊菁菁是其中之一。令她意外的是熊菁菁在电话里说的话:“谭堂和张黛都问我要你号码。”

“不要告诉他们。”周大伶飞快地道。

“我就猜你是这种态度。”沉默了片刻,熊菁菁继续道,“你真的打算一直不和他们联系吗?”

“我不知道。”这是实话,谭堂和张黛这两个名字,周大伶连听到都会尴尬不已,更别提和他们联系。一想到高考前那一段沮丧失意的岁月,她就暗自庆幸,还好她考到豫安,再也不用担心在学校偶遇他们时,她该怎么应对。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熊菁菁叹道,“我们以前那么好,张黛没有错……”

“是我的问题。”周大伶打断她,“我小心眼,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却没有祝福他们。”

“如果你真的很放不下,不用强行祝福的。他们现在在一个城市,也不缺祝福。”

熊菁菁的话听起来并不像安慰,周大伶却感觉自己被安慰了。是啊,谭堂和张黛并不缺她的祝福。这段才过去不久的往事其实非常俗套:一个完全和自己无关的爱情故事里,她作为第三个人,从头到尾都在表演独角戏。

更悲催的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放不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周大伶带着十分郁闷的心情回到寝室时,钟束已经起床,正对着镜子挤眉弄眼。见周大伶回来,她瞬间神色暧昧地问:“猜我刚刚接到谁电话?”

周大伶心一提,目光不由自主看向寝室座机,该不会是谭……

“是小叶的男朋友!”钟束拔高音调,“是不是完全没有想到?”

随着鸡丁拌饭落在桌上,周大伶提着的心也落回肚里。

“电话是从北京打来的,男人的声音,我开始还没怎么睡醒,心想,谁啊,结果那男生直接自我介绍说是叶丽盈的男朋友。”钟束拥有优秀甚至可以说是完美的语言表达能力,她的语音语调可以随着故事起伏而高低变换,“小叶真是藏得深啊!”

然而此时,鸡丁拌饭对周大伶的吸引力显然大过叶丽盈的男朋友。对钟束的叙述,她只能用含着食物的模糊声音回她一个“哦”字。

“喂,大伶,你该不会也有男朋友,秘密交往着,没告诉我们吧?”钟束幽幽地问。

周大伶吃饭的动作一停,道:“我没有。”

“我有点不信,我本来也以为小叶那种好学生……”

“你和李责进展得怎么样了啊?”周大伶不想继续男友话题,转而开启另一个,她知道,这是钟束一定想聊的事。关于叶丽盈的男友,既然她没有主动说,就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基于此,周大伶不想私自探问。

钟束叹了口长气:“没进展啊!”

“你不是有他的手机号吗?”

“手机号算什么进展,李责那种人,肯定没少收到陌生人的短信。靠发短信,根本不可能引起他的兴趣。”

听她这么说,周大伶突然很好奇一件事:“你真的喜欢李责吗?你和他都不认识。”

“所以要先认识才能确定喜不喜欢啊,你以为我最近忙前忙后都是为什么,我连他的寝室号都打听到了,就等一个完美的timing和他认识。”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认识他之后,发现他根本不是你喜欢的类型怎么办?”

钟束摇头,她没有回答周大伶的问题,而是反问:“大伶,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周大伶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嘴比脑子快,竟然没有掩饰一下。

“所以说啊,没谈过恋爱的人才会问这种问题。”钟束一副历经沧桑的样子,“你永远不可能和一个你喜欢的人谈恋爱,要找到一个你喜欢的人太难了。谈恋爱只有可能是,你遇见一个人,喜欢上他,然后和他在一起。”

周大伶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而且,不疼不痛的恋爱根本不叫恋爱,只是小孩过家家。”钟束还在阐述自己的爱情理论,“我为什么会对李责这种类型感兴趣——强调一下,现阶段只是感兴趣——因为他充分具备让女生受伤的气质,至于这是种什么气质,等你以后经历过的男人多了,你就自然而然可以辨别了。”

周大伶觉得听钟束的爱情观点犹如看晦涩文学,她不懂,也不打算懂。她还没谈过恋爱,就已经受过情伤,根本不想碰爱情。

周大伶收到表演队的复试通知已经是隔了一周的周三,短信里特别提到,不允许带亲友团。接下来的这一天傍晚,喻晓也给周大伶发了一条短信。

——周学妹,收到复试通知了吗?

周大伶叼着煎饼果子回:收到了,谢谢学长。

——收到就好。学长这里正好有一条锦囊妙计,你要不要打开?

周大伶笑着回:要!

——复试那天记得梳你初试那个发型,双马尾那套。一定要!对你很重要。

看完这条短信,周大伶疑惑了很久,刚想问他是不是开玩笑,又一条短信进来。

——声明一下,刚刚那条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我的表演,是很严肃的建议。

周大伶犹豫颇久,最终回道:好。谢谢学长。

——祝你好运。

对喻晓的建议,周大伶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她选择专心致志吃煎饼果子。

表演队复试在周五,地点是艺术楼三楼舞蹈教室。周大伶到的时候,程秋已经先到了。和声乐队复试不同,进表演队复试的人看起来更少,地方也更小。周大伶一边观察周围竞争对手,一边往程秋站的角落走。

“你总算来了。”程秋的表情是显见的紧张,他的声音也微微发着抖。

周大伶点点头,刚打算出声安抚这个总是令她感到怜惜的男生,就听见身后一阵喧哗,有人悄声地说着“王教授来了”。

角落的两人朝后看去。王思之走在最前,他虽已年过半百,但衣着整齐,走路姿态挺直,一身老一辈演员独有的气质。紧随他之后的,是周大伶之前初试时见过的几位学长,还有之前拉她报名的那位学姐,喻晓走在最后,他们一起进了舞蹈教室。

人群中一阵窸窣的讨论,都在为见到王思之本人而激动,碍于即将到来的复试,又都不敢太过放肆,只能三两扎堆,窃窃私语。

就在这时,喻晓突然从练功房里倒着退了出来——他才刚进去不到三秒——在门口环视了一圈后,他的视线笔直地延伸向角落。

周大伶当即接收到喻晓的目光,她习惯性地以为他在看别人,正想错开视线以防尴尬,就听见喻晓喊她:“周大伶。”

声音很轻,却足够角落的她听到。周大伶这时反倒有些紧张,讷讷地回道:“学长好。”

喻晓微微一笑,迈步朝她走来。几步路而已,周大伶感觉身上快被周围的眼睛盯出窟窿了。眼见喻晓走近,程秋也礼貌地道:“学长好。”

“阿秋。”喻晓喊他,又问,“你和大伶认识?”

喻晓的称呼令程秋害羞极了,他低下头,小声回:“初试认识的。”

“挺好。”喻晓重新看向周大伶,“今天复试,内容你们大概也知道,是五人一组的集体小品。我来,是给你送点直系学长的福利。”

“什么福利?”周大伶瞠目道。

喻晓朝程秋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靠近,随后,他倾身靠近二人,压低声音道:“待会儿你俩最好就在一组,不管抽到什么题目。记住,千万别费劲做什么表演,流畅自然就好。”交代完毕,喻晓很快站直身体,提高音量道,“晚上好好表现,千万不要紧张。”

周大伶会意,也装模作样大声道:“好的,谢谢学长!”

喻晓极自然地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发型不错。”话说完,还没等周大伶反应,他便转身离开了。

角落二人却都因各自缘由,齐齐愣在了当场。

表演队复试节奏很快,一组接一组地进教室,轮到程秋和周大伶时,时间才过去不到四十分钟。

周大伶这一组除了她,都是男生。她最后一个进去,站在最旁边,紧张得几乎快要窒息。舞蹈教室四面都是镜子,由表演队的学长学姐和王教授组成的评委团队足足有十人,他们一齐坐在休息区,有人在交谈,有人在说笑。即使是坐在知名演员王思之身边,那些大二的学长学姐们,脸上也都没有丝毫拘谨。周大伶发自内心地感到羡慕,就在这个时刻,她忽然极其想要成为表演队的一员。

她希冀着,有朝一日,她也能像眼前的学长姐们一样,在不管身边有什么人,身处什么环境,举手投足都能那样淡定从容,不慌不乱。

周大伶就是在这样的神思下撞上喻晓的微笑。他坐在王教授旁边,手在膝盖上小幅度地朝她比了个加油手势。周大伶立刻回了他一个感谢的眼神。

王教授对几位新生的观察持续了一段时间,接着,他用字正腔圆的声音道:“很感谢你们报名艺术团。有些话,老师得说在前头。不管这一场面试结果怎么样,希望你们都不会感到遗憾。艺术是治愈心灵的良药,它和你是不是从事这个行业、是不是学习这项专业无关,它是对抗枯燥繁复生活的一粒种子,你只要好好呵护它,偶尔给它浇浇水,施施肥,它一定会回报你,回报你温暖,回报你感动,回报你浪漫。希望你们一直热爱艺术,从中获得快乐。”

不知是谁带的头,小小的舞蹈教室里,掌声经久不息。

王教授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坚定,关键是他的眼神,即使是站在最边上的周大伶,同样从这番话里获得了极大的鼓舞。至于鼓舞了什么,周大伶并未细思,那缕潜在心底的躁动很陌生,像一棵纤细的嫩芽,想要破土而出。

“这次复试,我没打算以专业艺术生的招考条件要求你们。”王教授接着说,“考试的最终呈现形式是集体小品,你们有五分钟的时间,想想学校西门公交站的情形,有一些什么人,会发生一些什么事,不要用说的,演给我,好吗?”

王教授的“好吗”二字说得轻松俏皮,众人的紧张感无意间减轻了一些。

五人小组很快开始商量剧情。有个高个子的东北男生,说话和长相都自带喜感,他似乎舞台经验比较足,很快给了一个表演主题——插队。

为了丰富剧情,东北男生要求大家用方言和普通话表演,他还给每个人做了人物设定,比如周大伶:“……你就演一个儿童,少先队员戴红领巾那种,要勇敢地站出来,指责这位插队的叔叔。叔叔会先凶你,你得和他对抗,就是反击他,用你的少先队员气质镇压他,但叔叔脸皮厚,不仅不理会你,还推你,你就倒在地上,开始哭。记住,你要cry like a baby!”

周大伶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别笑,你不能笑,你要进入表演状态,你要时刻想着自己是个红领巾,待会儿还得你来引发整场戏的高潮。”东北男生严肃地道。

周大伶用力地捂住嘴,拼命点头。

十五分钟后,五人小组的集体小品演出完毕,尽管表演生涩,进展却十分顺利。

挽手谢幕时,周大伶的视线再次和喻晓对上,他笑着比了两个大拇指给她。周大伶当时就想,如果她能进表演队,一定要请喻晓吃饭,吃三食堂楼上最贵的火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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