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女人头发披在了背后,露出了一张苍白而瘦削的脸。久病的身躯形立骨峭,仿佛风一吹就倒。她还穿着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穿的病号服,只是如今在她单薄瘦弱的身上显得更宽大了。见我一直盯着她,她微微地笑了笑,突兀的颧骨没那么明显了。
“咋了,咋不进去?”一句自带幽默属性的东北话插了进来,强行给这恐怖而惊悚的场面加上了一个荒诞违和的背景音。我僵硬地回头,望着王大哥一脸无知的调侃的表情,一句“鬼啊!”的尖叫卡在了喉咙里。
“鬼……有鬼……”
“你说啥玩意儿?”王大哥把他的大脑袋凑近了我,我却发不出声音。
“没用的,他看不见我。”一声熟悉的女声响起,我转头望去,童谣正带着一种难解的表情,看着我们。
“出门也不关灯,傻了吧?”王大哥看了看屋内,视线未曾在中央停留,完了转身就要走。
“不行……!”
“啊?”
“你有没有看到,有个人在我家?”
“谁?”王大哥把头伸了进来,东张西望。
童谣无声而诡异地笑了起来。
王大哥回头望了我一眼:“小妹儿,你还好吧?”
我人越慌,声音反而越冷静:“我撞鬼了,你说能好吗?”
“小妹儿,你可别吓我,我害怕。”
我凄然地望了他一眼,想让他感受到我的绝望。
“没用的,我都说了。”童谣甩了甩头发,在沙发上瘫了下来。
我望了一眼旁边傻白甜的大块头,伸手拍了拍他:“好了,没你事了,回吧回吧。”
王大哥一脸不知所以的欲言又止。
我坚定地望着他,手上加了把劲,然后把他推出了门外。
“咔嗒”一声,门锁上了。
“舒琂?舒琂?你怎么了?喂?喂?”
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连忙回复:“没事没事,江老师,我到家了。你注意身体,早日康复哈!”
“诶,好。你也注意安全,有事打我电话。”
“好的江老师。”
我挂断了电话。
“你家布置得倒挺不错啊。”面前的“人”伸了个懒腰,仔细对四周打量起来。
我紧张过了头,反而不怕了。我朝童谣走近了两步,好仔细地看看她。
她还是我最后一次见她时的样子,如果不是她那半透明的身体,我几乎要以为她压根就没死,或者,诈尸了。
我的视线顺着滑到了她的脚上。
她没穿鞋。
不过,她还是有脚的。
当然,也没有长出什么瘆人的指甲或者是虫子之类的。
见我盯着她,童谣也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脚。
然后,一脸探究地望着我:“想知道舒记者现在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把关于鬼神的奇奇怪怪的想法从脑海中赶走,然后心中默默念起了马克思的唯物论:物质决定意识,是不依赖于人的意识的客观存在……
“鬼是不用喝水的吧?”我拿过茶几上的杯子,走到饮水机前,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水,然后自顾自地喝了一口。
童谣不明所以的表情转成了不可理喻。
“也不需要拖鞋。”
我脱下鞋子,把它们扔上鞋架,然后换上了拖鞋。
“呵。”童谣环抱起了双手。
“更不需要吃的,对吧?”我从冰箱里拿出一个橘子,剥了起来。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世界上哪有什么鬼。
福尔摩斯才不会骗我。
“你够了!”没想到鬼比人还沉不住气。她一巴掌拍在了茶几上,结果茶几面就这样穿过了她的手掌,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更没有一点儿动静。
我呆了一下。
空气中突然安静。
我拿起沙发上的杂志,往前走了两步。
“别,别过来,你想干什么?啊!!”
我重重地往她头上敲去。
童谣下意识要躲,但根本没躲开。反而是我手里的杂志,砸在了她头上,然后……穿过她的身体,脱手落在了沙发上。
一时间,我们俩都愣住了。
我似乎该害怕,又似乎该惊讶,但沉默了良久,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童谣被我吓了一跳,一下子生气伸手要来打我。但她的手硬是穿过了我的手臂,压根连一阵风都掀不起。
“……………”
“……………”
“哼!”童谣双手抱肩,一屁股坐下了。
“鬼…………”
“你真的是鬼啊?!”我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我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童谣白了我一眼,拧过了头,不看我。
我劲缓了过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这…………这怎么可能?”
“你够了,打都打过了才开始怕。”
…………我…………
我脑子废劲地转了转,才勉强挤出几个字:“没道理啊,我记得明明已经把你埋了……这世上怎么会有鬼呢……”
童谣转过了头,盯着我,一副鼓励我继续说下去的样子:“你想到了什么?”
“你还有什么遗愿未了?”
童谣一口气叹了出来:“遗愿未了的人多了去了。是那支笔,你想起来了吗?”
我意识到她在说她留给我的那支毛笔。
“我用它写了你的碑文。”
“是了。”童谣点了点头,一下子从沙发上蹦起来:“你看,我说的都是真的吧?这支笔有画龙点睛变画为实的能力,而实现的程度呢,就看用笔人的天赋了。”
她在我面前原地转了一圈:“不错嘛,你的程度比我好多了,我原本以为我会变成个假人啥的。”
“啊?”
“嗯。”童谣点了点头。“可能是因为我的肉体被烧掉了,所以你只复活了我的灵魂。”
复活?
那支毛笔,真的有变虚为实的超能力?
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一时说不上来。
我转身回到房间,从抽屉里拿出了那个缎面盒子。打开,那支细长的毛笔还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仔细看久了,还是会变成紫色。
童谣随后也“飘”到了房门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手里的盒子。
“所以,你回来就为了这个?”我晃了晃手里的笔盒,“喏,还给你。”
童谣伸手来接,但她只是一个影子,哪里抓得住。
我收回了手,把笔盒放到了桌面上。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什么?”童谣虽然一脸镇定,但我还是看出了她的吃惊与忐忑。
“这笔本身就是你的,我从来没问你要过。你要是不想给我,大可不给。为什么死后还要心心念念,专门复活回来拿?”我双手环插,“如果你舍不得,大可跟张妤说要带它走,我们一定会把它放入你的陪葬,为什么还要专门交待张妤把笔留给我呢?现在这是又后悔了?”
“我……我不是……”
我紧盯着她,她却不敢看我。
良久,她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不把它留给你,我又怎么能继续活下去呢?只有你才有使用它的能力啊!”
我想了想,说:“这说不通。如果你想让我用它复活你,怎么事先就从没听你跟我说过这件事?而且,如果你真的想复活,起码应该留个言,让我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至少别烧了你的肉体。”
我上下打量着她:“否则,即使复活了,你这样又算什么呢?你是人?还是鬼?”
童谣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她才缓缓开口:“以我们的关系,以及对复活这件事情的不确信,我原以为即使我开口跟你说了,你也未必会肯帮我的……而且,我也没有试过,这个办法毕竟听起来太天方夜谭了,所以……我当时一度是已经抱了赴死的决心的……”
“以我们的关系?我们的关系不好,所以我就乐意你去死?童谣,你真是一点都没变,你知不知道就你这点最讨厌了。”
她愣住了,呆呆地望着我,嘴里挣扎着辩道:“我怎么了?”
“做事的时候要预估最坏的结果是对的,问题是,你把这一点用到了所有方面!就连平时跟我们相处,你也要统统把我们往恶意揣测一遍!杨志泉的事情我说了多少遍了,你还是觉得我对他有意思,是处心积虑抢你男神。还有秋游的事情也是,大家在你对对子卡住的时候笑是因为觉得太精彩了很好笑,你非要觉得全班人都在嘲笑你不行……你这让人怎么跟你相处呢……”
“够了!”童谣喝断了我,咬牙切齿地说:“舒琂,我不需要你教我怎么做人。我自己有眼睛会看!谢谢你救了我,再见!”
说完,她转身飘了出去。
“童谣!”我追出了房间,可房子里哪还有童谣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