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较晚的时候,艾丽丝口袋里依然揣着那把钥匙离开了旧银行。她需要喝一杯。装卸码头外面,八月闷热的天气在等着她,不过室外空气里至少不充满灰尘。她点燃一支香烟,沿着东九街向北徒步而行,途径WRE占据九楼的办公大楼。视程之内没有一家酒吧。东九街连续好几个街区都是人迹罕至的地带。她不想一直走到称作“公寓”的酒吧区。她不会独自去。她刚要转身往回走,这时她瞧见文森特大街上一块亮着灯的小广告牌,那是“埃拉酒吧”。
酒吧门口,潮湿且烟雾弥漫的空气迎面而来。酒吧的盒式布局包括过道一侧的一长条售酒柜台和另一侧的七个乙烯基火车座。酒吧里顾客稀少,只有酒吧老板和另一个男人。那男人垂头弯腰坐在尽头的一个高脚凳上。艾丽丝将沉重的提包猛地扔到一个没人的隔间座椅里,她自己滑动着坐在提包旁边。走了整整一天,她腰酸背疼;一只手紧攥写字夹板另一只手紧握钢笔,她的手指也感到酸疼;不管如何舒展身子,似乎都不能缓解;不过她还是再次试着伸展肢体,点燃一支香烟,同时闭上了眼睛。
“累了一天?”身边有声音问候。吧台里面的小老头看上去好像在酒吧生活了五十年。他满脸皱纹,从头到脚都沾染了烟草的味道。他微笑着耸起浓浓的眉毛。
“够累的。”小老头球茎状的鼻子呈玫瑰红颜色,耳朵大得令人难以置信,艾丽丝禁不住朝着他露牙而笑。圣诞老人众多调皮小精灵中的一个显然被流放到克利夫兰来了。她努力不盯着他的耳垂看,因为它们像两块挡泥板几乎垂到他的衣领处。
“你想来点什么?”
“健力士黑啤,你们供应饭菜吗?”
“啊,我希望我们仍然供应。不过,我们酒吧有些点心。你喜欢花生吗?”
“当然,谢谢!”
“别客气,请……叫我卡米歇尔。”他微微欠身,然后去为她取啤酒和花生。
艾丽丝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钥匙,再次把它翻转过来,心里想着发现它的那张办公桌。苏珊娜年纪较大,但在公司的全家福照片中她还不算老。她也许还活着,至少六十岁了,不过这个年纪似乎还不太会作古。
从眼角的余光里,她注意到卡米歇尔端来了她点的啤酒和花生,于是就将钥匙藏于手掌之中。小老头用五星级侍者优雅的手势放下她的饮料和一钵花生。
“谢谢你,卡米歇尔!”
“你若需要其他什么就呼我。”他眨眼示意,随后回到啤酒龙头后面他歇脚的地方去了。角落里一台黑白电视正在播放一场棒球比赛。卡米歇尔和酒吧尽头那个家伙盯着电视机默默无言。
艾丽丝喝了一大口啤酒,展开手掌再次看着钥匙。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她是偷了这把钥匙。但她只是想把它交还给它合法的主人,她争辩说。它的主人到底是谁呢?现在有苏珊娜,她或许活着或许已经死了。还有大楼的业主,非常便宜买下这栋楼的某个房地产控股公司,这是布拉德告诉她的。他们不在乎这栋大楼;它只是用来减免税金的。克利夫兰第一银行二十年前就倒闭了,遗留下它的文档和设备。艾丽丝提醒自己,这些财物并非完全遗弃乃至让坏人随意破坏。门都用链条锁了,大楼有人看守。尽管如此,大楼出售后,业主们会在乎苏珊娜的办公桌吗,或者他们会把一切东西都丢进垃圾桶吧!她断定,苏珊娜是唯一可能知道谁是钥匙主人的人。
艾丽丝嘎吱嘎吱嚼着花生,仔细观察着酒吧,一杯啤酒很快下肚。时光在这家酒吧里凝固了。就像旧银行一样。所有的啤酒标识和音乐招贴至少过时十五年。
卡米歇尔注意到她的目光在扫来扫去,于是就招手致意。艾丽丝指了指她的啤酒杯,他点点头。他倒了第二品脱,将它端了过来。他刚想回去看球赛,艾丽丝决定主动开始与他交谈。
“这是个有趣的地方。”
“你喜欢它?”他笑了。
她点点头。“你在这里多久啦?”
“哦,我买下这个地方足有三十年了。”他边说边抬头看看镀锡铁皮的天花板。“那时可大不一样啊。我们叫它‘戏剧酒吧’。听见过吗?”
艾丽丝摇摇头。
“从前就在你就坐的地方是一家著名的爵士俱乐部。它是城里最热门的地方。埃拉·菲茨杰拉德[23]就在那边演出。”他指着后面一个角落说。“那时我只是个孩子,但那可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艾丽丝耸了耸眉毛,努力想象一个乐队挤在那个小角落里的情景。“后来发生什么事啦?”
卡米歇尔绝望地举起双手。“时代变了。音乐变了。甚至这么一个古老旧派的城市也变了。四十年前,短短的文森特街是城里最热闹的地带。光阴似箭,二十年过去了。如今大家都去南边的‘公寓’听那种糟透了的舞曲。我无法忍受那种玩意。让我头疼。像你这样的年轻姑娘也许喜欢它,对吧?”
“没那么喜欢,”她说谎道,“听起来这些年来你目睹了很多事情。”
“你所见所闻的可能连我的一半都不到。”他咯咯轻声笑着摇摇头。
艾丽丝环顾四周过时的装饰,决定冒险提一个比较隐私的话题。“你记得克利夫兰第一银行吗?”
他皱起眉头,用手指梳理自己日渐稀少的头发。“当然记得!它离开这里只有几个街区。过去下午五点以后,各式各样的人常来这里。”他走到火车座的另一边坐下。“我坐下你不介意吧?我腰痛病很严重。”
“不介意,请坐!”艾丽丝从她那个品脱酒杯里痛饮了一口。“你知道银行为什么要关闭吗?”
“我听说他们把它卖了,但我吃不准。这是最奇怪的事情。今天还在那里,明天就没了!大门上了锁链,窗户用木板封了。他们甚至还在半夜里把大楼前面的招牌拆了。”卡米歇尔皱起了眉头,他的前额起了皱纹,像公路交通图一样。
“你在开玩笑吧!”
“太可怕了。一天早晨,所有那些人去上班,发现他们失业了。据我所听到的消息,他们大部分人直至试图开门才得知此事。有些人在这笔交易中损失了很多钱。”卡米歇尔的目光黯淡了,他的双肩似乎沉重起来。“那一天,他们中有些人来到这里。简直是一团糟……”
艾丽丝点点头。如果她像那样被解雇了,她也会去最近的酒吧。谈起这件事似乎使卡米歇尔灰心丧气。
“唉,算了。”他朝着过去挥了挥手,然后把注意力转向艾丽丝。“像你这样年轻的姑娘干嘛要打听这家旧银行呢?那至少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实际上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她又喝了一大口啤酒。“我现在在那个旧银行里工作,说来你可能不信。”
卡米歇尔的笑容收敛了一些。“我不信!你是什么意思?”
糟糕!艾丽丝对在银行工作的事情是应该保密的。惠勒先生就是这样说的。县里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们对大楼的计划。“噢,你知道吗,大楼的主人正在进行……常规检查。我正在为建筑师工作。”艾丽丝为自己脑筋转弯快而庆幸,于是又喝了一口啤酒。见鬼,不管怎么说,一个酒吧老板会在乎什么县里的计划?“我在勘测这座大楼,我跟你说吧,真是奇了怪了!”
她叙述了自助餐馆和里面的空餐桌,年代久远的投币式自动售货机。她对他说了会议室里黑板上仍然遗留着潦草书写的笔记。她就此打住,没有透露更多的情况。人事档案啦,贵重物品保管箱啦,她独自一人在一栋大楼里工作啦,这些好像情报一样最好保密。再说,卡米歇尔紧张地盯着她看,这开始让她心生疑窦。
“你的意思是这些年来没人进过大楼?真让人吃惊!”他啪地拍了一下桌面,龇牙咧嘴地笑了,但是他的目光依然似乎过于关注。他指着她的啤酒说:“我给你再来一杯?”
空腹喝下两大杯啤酒,她的脑袋开始晕了,这个地方开始使她感到毛骨悚然。“不,我要走了,不过,谢谢!”
老头点点头,从他的便笺上撕下一张手写的七美元账单。当艾丽丝等着找零的时候,她仔细看了自己夹板上的草图。绘图纸的抬头是“惠勒·里斯·埃利奥特责任有限公司”,旁边是清新的公司标识,她马虎的笔迹看上去就像三年级学生写的字。看着自己邋遢的草图,艾丽丝不由得叹了口气。她将不得不把草图清洁整理后再提交审核。当她在仔细查看图纸的时候,有件事开始烦扰她。她快速翻找自己的资料,直至找到二楼的图纸。对比二楼和三楼的草图,她突然发现它们不一样。不知怎么的,三楼她整整少绘了一个开间,她的草图缺少十英尺。她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她把两份草图放在一起对照检查,试图调整差异之处。她绝望地举摊双手,只好把草图塞进提包。她得回到三楼去看看自己漏画了什么,她认为只需花十五分钟,于是就捻灭了香烟。
卡米歇尔递给她找头。“见到你很高兴,小姐!”
艾丽丝从火车座里站起身来,伸出手与他握手。“我叫艾丽丝。见到你我也很高兴,卡米歇尔!”
她朝门外走去,但突然停住了脚步。
卡米歇尔在吧台里面清洗艾丽丝的玻璃杯。他耸起浓浓的眉毛。“你忘记什么东西啦?”
“对,有点那个意思。我想问,我们在谈论旧银行的时候,你是否认识一个名叫苏珊娜·佩普林斯基的女人?我想她曾在那里工作。”
“我不能说我认识。她是你的一个朋友?”
“不是的。我只是认为我发现了某样也许属于她的东西。”艾丽丝耸耸肩膀,挥手告别。
他的问话止住了她的脚步。“你发现什么东西啦?”
艾丽丝没有回答。
“美女,我老家有一句俗话:永远别从坟地里偷东西。你会惊动死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