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我来找你了。”他说。
这形势，可谓一波三折，
我只觉右心被这接二连三的波折激得有些痛。
六月，丹穴山雨水充沛，花木繁盛，凉爽宜人。天刚蒙蒙亮，一阵清木香味扑面而来，有凉飕飕的东西伸过来扯我的凉被，伴着床边哗啦哗啦的声响。
我便是在这不断传来的“哗啦”声中醒来的。
抬眼只见身旁那棵小凤凰木站在我床边，伸出的油嫩嫩的枝条挑着我的被子。恐是它身量小，且掀被子这个动作对一棵小树苗来说不大好做，所以它一伸枝条整个树身便会扭一下，树身一扭，便带着头顶上的杉杉碧叶传出“哗啦”一声响。它见我坐起来，激动不已，笔挺挺的小树身蹦跶了一下，嫩绿的小树条也摇得极是欢畅。
我望了望窗外才泛出的几抹日光，有些想盖上凉被继续睡的冲动。
可怜我这冲动竟被一棵两百余年的小树苗看得通透。在我扯过被子将将做出倒头睡的架势，就见眼前那小凤凰木原本还笔挺挺的小身子竟然一瞬间弯了几分，头顶上的树叶连同伸出来的嫩枝条亦是“唰”的一声，蔫儿得整齐划一。许是想观察我的动静又害怕被我发现，所以正中央对着我的、方才还是蔫儿的两根树枝又偷偷摸摸韧挺了几分往两边撇了撇……
我被小凤凰木这副模样惹得笑了一笑：“小凤你演技不错嘛！”我下床套上外衫，摸了一把它嫩油油碧莹莹的叶子道，“你是又渴了还是又饿了？想吃点什么？”
它一听“吃”这个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的一下生龙活虎起来，碧绿的小枝条摇得比之前更加欢畅！小树身扭了一扭，伸出一根长枝条指了指窗外厨房的方位，又伸出两根枝条团成一个圈圈给我比画了比画。机智过人的本神君便顿悟：它是想吃荷包蛋。
我捋了捋它欢畅的小枝条，奔去厨房给它煮荷包蛋。
两个月前，我受大师兄阮饮风连下跪带磕头的请求，答应化成他的模样赴了九黎山仙会，本神君这厢下巴刚刚一点，他便一瞬蹿出十里，马不停蹄去跟他那带着腹中娃娃回娘家的媳妇阿云请罪了。我忧心忡忡望了一眼他去的方向，他这厢手里没带个珍宝首饰，亦没装个珠玉妆奁之类，恐怕在他丈母娘家耗个一年半载都不能令阿云回心转意松口原谅他。
却说这九黎山，为五万年前锁妖的九黎壶幻化而成，传言是当年长诀天帝仙逝的地方，所以每年的仙会主要是各位神仙发表一些关于长诀天尊仙逝的诸多怀想感悟。今年是第五万年，按着天上逢十一小庆、逢百一中庆、逢千一大庆的处事作风，如今这一桩事赶着万年的巧儿，定是要狠狠操办一场的。所以今年点名要到场的神仙可是一个都不能推脱。只是传闻长诀天尊生时不近女色，是以天帝下旨，女神仙一律不得参会。
我在丹穴山点了几支佛香，摆了几盘珍果，敬了一下这长诀天尊：良玉并非有意冒犯，身为姻缘神仙，自己打光棍也就算了，却实在不忍心看我同门师兄也打光棍。
九黎山并不多好看，只是旁边蔚蓝无波的忘川海，瞧着心旷神怡一些。听师父说曾有一个神仙从这儿舀了一瓢水倒在冥界奈何桥下，唤作冥界忘川，打这儿瞧，这忘川海是那冥界忘川的鼻祖。
仙会上听着诸神对长诀歌功颂德了一波又一波，我强忍着没睡着。会毕后是诸神宴，大师兄是东荒战神，当年每回打仗之前便要痛饮几十坛，非喝得九分醉时才赴战，且凭着这九分醉意，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诸神晓得他能喝，所以便逮着我这个替身灌了不知多少酒。后来自己如何回的丹穴山竟全然不晓得，酣畅淋漓睡了几日也全然不晓得。只是醒来后脑子晃荡一锅糨糊，睁眼便瞧见身旁板板正正立了一棵小凤凰木，树叶熠熠发光，枝条垂垂莹嫩。我正纳罕自己如何把一棵树栽到厢房里来的时候，这小凤凰突然灵活地蹦了一下，“唰”的一下举起所有枝条冲我一顿猛摇！
我被这棵欢跃的小凤凰木雷得陡然一震。
它见我愣怔，又伸出两根嫩嫩的枝条搂住我的脖子，树叶轻轻扫了扫我的脸颊，仿佛是在亲我的模样。
我大惊失色之余，从床榻上滚下来。
后来，六师兄穿门而过，狠狠奚落了我一番。说我喝完酒撒丫子便往九黎山山顶跑，他把我的鞋都扯掉了，人却是也没拦住，他只得握着我一双绣鞋跟我一块跑。只见本神君顶着皎皎月光幻化成窈窕女儿身，俯身薅住一棵不大不小的凤凰木苗便拔了出来，扛在肩头，嘴里嚷着“宝贝儿，咱们回家……”后来是他扛着我、我扛着凤凰木苗儿回了丹穴山。趁我醉眠之时，六师兄挖了坑，想把这小凤凰木栽到丹穴殿前，却被这凤凰木突然伸出的枝条给抽了一顿，他还没反应过来，这棵小树苗便自己从坑里跳出来，一蹦一蹦挪到我床前守着我。留下六师兄在坑前呆愣了半日。
我盯着面前的小凤凰木，狠狠地反省了一番，觉得自己智商性情很是靠谱，断然不会干出对一棵木头喊“宝贝儿”这等肉麻事的。
六师兄凉飕飕笑了一声：“你难道忘了前些年喝醉酒，抱住三师兄府上那棵粗壮的楹树喊‘乖乖’那一茬了吗，呵呵……”
我瞪眼，看到六师兄那不像是撒谎的神情，颓然败下阵来，尴尬地摸了摸脸皮。
打那以后，这棵小凤凰木便在丹穴山住下了，且是日日跟着我，处处跟着我。我也曾想过挖个坑把它栽了，孰料只是见我扛石耒出门，它便腾地翻了个身，一下蹦到房梁上！且在上面躲了半日，任凭本神君怎么薅都薅不下来！
我也曾从半夏那儿找来花盆，打算将它栽花盆里，结果它望见那花盆却是没有蹦到房梁上，而是一副喜极的模样，抱起来就将花盆抛上了房梁，花盆落下来它便再接住，接住便再抛。我看着这棵树苗儿活脱脱给我演的这出杂耍，有些心累。最后实在受不了头顶上天天有个花盆在飞，于某一日狠心夺下来，盛了鸡蛋。
那时候我才发现，这棵小凤凰木竟然这等聪明、这等有本事，慧根这等强壮！
且有本事的还在后头。寻常丹穴山那些花木，承的均是自然雨露，吸的莫过泥壤养分，本神君都是任其生长，从未刻意伺候它们吃喝。如今这棵小凤凰木可了不得，喝水要同本神君一样不说，竟然还喜欢吃本神君煮的荷包蛋！纵然我只会煮荷包蛋，但是，一棵树苗居然吃荤这等事，难道它父母孕育它的时候没给它说清楚花木不吃这东西？！
就如此刻，它立在我身旁，接过盛着荷包蛋的碗，头顶伸出七八根枝条呼呼扇动树叶，将那荷包蛋扇凉之后，枝条卷起一根筷子，将荷包蛋搅碎了一瞬吸进郁郁树叶中，然后将碗又递给我，小树枝羞答答指了指锅里还剩的两个……
吃完早饭，不过卯时末刻。日光暖媚，风轻云淡，小凤凰木在大殿门口吭哧吭哧蹦跶着，踩着自己的影子玩，我捏着茶盏正寻思它站在殿门口蹦跶，若是谁从门口进来会不会被这木苗崽子给绊倒……却见西方天上忽忽悠悠飘下来一抹赤烟，落在我殿门口化成身着赤红色襦裙的姑娘，正要奔进来时候恰恰被这蹦跶得正欢的小凤凰木给绊了个趔趄，一下子没找到重心，“扑通”一声趴在了我面前。姑娘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做下来，正应了我方才的担忧。小凤凰木一瞬呆住，徒留几片小树叶凄凉凉摇晃着，颇为无措。
我这厢赶忙搀她起来，那姑娘也是大方得很，抬头悻悻道：“小莺莽撞了……”待她抬起脸我才发现，她额心处绘着锦带花花瓣，有些像玄魄宫的宫娥。果不其然，那姑娘款款朝我一拜，道，“我家君主遣我来提醒神君一声，今天是六月六日，莫要忘了去玄魄宫送姻缘文示。”
自五万年前被师父从忘川海捞出来，我记性便不大好。她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来，六月六孟泽那混账要娶第二十八房姨太太，执掌姻缘的本神君要去送文示给他证亲来着。我抬眼见小凤凰木小心翼翼往这姑娘身后挪，笑了笑道：“姑娘先喝杯茶，待我去取姻缘扇。”扇面早在月余前他派人送帖子给我时已经画好了，那日我豪气万丈，在扇面上画了二十八颗石榴，寓意也是明显得很——多子多福，首先得多老婆。
同那宫娥出门的时候，小凤却死死扯住了我的衣角，我抬手摸了摸它的枝条：“小凤乖乖等我回来，回来煮一锅荷包蛋给你吃。”小家伙一听“吃”，登时松了扯住我衣角的那些枝条，欢欣地扭了扭小树身，蹦着小步子一路送我出了丹穴山。
时辰尚早，于是遣了那姑娘先走，我打了个折道，去了趟司命府打算叫上六师兄。除了孟泽第一次成亲他有事没有陪着我，以往他都是同我一起参加孟泽的婚礼，然后一道回丹穴山的。初初那几次他硬要陪我是怕我想不开，来宽慰我，再后来便成了他与我回来，我们一同探讨孟泽这一房姨太太长相如何，身材如何，比之上一个如何，顺便预测一回下一个如何。每回探讨完毕，他不忘加一句：“纵然如何漂亮，肯定不如小九你一丝一毫的，你可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神仙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六师兄望着我的眼神总有一种看着自家养的猪格外肥、自己种的萝卜格外脆的感觉。
今日到他府上却是没见到六师兄。他家里的小书童告诉我，六师兄几个月前就去帮师父抄佛经，这一回孟泽娶亲他是参加不了了，婚礼的帖子都被下人抢了去卖了，且卖了个好价钱。孟泽那混账的婚宴帖子能卖钱这件事让我颇诧异，更让本神君诧异的是，临走时候那小书童送我出门，言辞闪烁地问我道：“小的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同神君讲。”
我掐算了时间，点头：“但讲无妨。”
他咬咬牙，像是下定决心：“玄君都娶了这么多姑娘，定然是风流成性之辈，神君不值当去抢这种花心公子。”
我认为他用的这个“抢”字很是奇怪，却没时间询问他言语中的是哪一个“抢”字，便点点头告辞了。身后传来的那小书童的一声长叹，着实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今儿的玄魄宫很是喜庆，仙鹤彩鸟雇了上千只，迎宾红毯铺了几十里，大红灯笼挡了半边飞檐，红幡倒喜贴了尽数墙面。宫墙四角卧着四只仙气凛凛的白虎，门口站了四匹瑞气腾腾的麒麟。虽说之前孟泽娶的二十七房媳妇的排场如何我记不确切，但同这次比较起来，感觉有些小巫见大巫了。瞧着这个架势，孟泽那厮对这个排行第二十八的小老婆还挺上心。
其中一匹麒麟兽见着我竟然扯着大嘴笑了一笑，大牙尽数龇出来，这个龇牙咧嘴的笑容让我有些招架不住，竟然不晓得该做个什么表情回应它。
“许久不见神君，神君近来可好啊？”
我抬头，一位宽面虬髯的神仙同我打招呼。我记不得这是哪一方的哪一尊神仙，更别提对方的阶位品号，只得祭出那句走遍天下皆通用的话——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我捏着手中的姻缘扇，微微笑道。
那神仙胡髯下面的脸红了那么一红，两手抱拳，想是忽然想起本神君师承因邈，遵的是佛礼，便板板正正给我行了个合十礼。
我大大方方回了他一个抱拳礼。礼数这番东西向来只是表达心意的一种程式，师父他老人家从不拘泥礼数却能让诸神视为现今最严谨明礼的佛祖之一，靠的不是这一招一式的程式，而是待人的真意温煦。当年在师父手底下混，他老人家也从不要求我们恪守佛门诸多清规戒律，而是教导我们明辨是非，参透事理。至于什么吃肉喝酒谈恋爱之类，他从未约束过我们。
那位神仙还要说什么，一众神仙便朝我这处走来了。多数是问我近况如何，头疼症有无再犯，记忆有无恢复。其中一些提到孟泽此次的亲事我尚能点头应几句，只是剩下几个瞧着格外面生的仙人怯怯地提到长诀天尊让我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思索了一番，如果非要说同这已经仙逝五万年之久的长诀天尊有什么渊源，不过是两月前扮成大师兄模样去赴了个仙会。想到这里不由得心虚，默默瞧了一眼，莫不是他们看出了其中名堂，此番话正是暗示我犯了天规……
若真是如此本神君便要惹麻烦了，于是赶忙客客气气一笑，转了话锋道：“若玄君婚事误了吉时便是良玉失职了，诸仙家慢聊，良玉先行一步。”
从大门口到主殿，一路的墙头上都挤着大拨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小仙小妖。正对主殿门口，那挤得密不透风的墙头中间却被打断，空着一个人的身量。仔细瞧了瞧，方明白这些神仙小妖分成了两拨。其中一拨大喊：“快看快看！那就是良玉神君，她真的来抢亲了！你们这些押长诀天尊的八成是要败了，哈哈！”这一拨的墙头高声迭起，不少人还替我加油呐喊。
我有些错愕。
另一拨却开始怒声反击：“长诀天尊怎能与汝等小厮相比，打三天前便在这儿候着。天尊高华，来得晚才能对得起自己的身份地位！”于是这一拨的墙头开始嗷嗷大叫，气势旺得不行。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有能耐同这死了五万年的天尊成了对手，但还是解释了一句自己是来证亲的，不是抢亲的。但无奈两拨墙头声浪太盛，一时间咋咋呼呼听不清楚在说什么，只得作罢继续往大殿走。
大殿里许多神仙已经落座，纵然我想趁诸神谈天说地唠家常之余悄默默地坐下，但殿外宫仆一声吆喝“良玉神君到——”便已经把大多数神仙的目光引向我这边。我只得一路微笑着同各位宾客颔首致礼，然后才入座。
近百年来给孟泽这风流浪子送姻缘扇、诵姻缘文示，婚礼观摩了近三十场，早就轻车熟路了，掐算了一下时辰，便抬头对身旁的宫娥讲：“还请告知玄君，再过一刻钟，赶上吉时，便可以行婚礼了。”那姑娘忙点头迅速去通知。
可就是这么一刻钟，各位仙人也是丁点儿不放过，怎的也要讨一些事来慰聊自己那颗八卦的心。譬如身旁这位模样瞧着上了年纪、身材却依然处在中年发福期的神仙，他摸着胡子容光焕发地与我道：“前几日听说神君同孟泽玄君交情很深？老夫上了年岁，耳朵也有些不好使，不晓得听没听错。”
往往便是这些老神仙，活得久，知道得多。但本神君坦坦荡荡，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于是呵呵笑道：“您没听错，在下同玄君交情且深着呢。”
那老神仙捋了一把胡子惊奇道：“哦？那神君可否同老夫说一下个中详情？”
我转了转茶盏笑道：“您想知道详情？”
他容光焕发的脸更是灿烂，道：“想。”
我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他便真的靠近了。如此八卦，可不要怪本神君不义了。于是，我贴着他那“不好使”的耳朵道了句：“佛曰，不可说。”
只见老神仙听到这句话后，原本摸着胡子的手生生薅下一把胡子。哎哟，看得我都下巴一疼。耳朵果然不好使，呵呵，不好使啊。
恰在此时，门外宫仆长呼一声“新人到——”于是同一众神仙起身迎接。
可是入眼处只有孟泽一人，他头戴宝蓝护额，穿着大红绸衫，捧着一件新娘嫁衣款款而来。后头跟着四只白虎、四匹麒麟，安分地迈着相同的步子，气势耀人得很。
他手里的嫁衣火红撩人眼，他踩着红毯，走得阔然潇洒。桃花眼还是亮得很，笑容也还是璀璨得很。恐怕这一屋子里被这副面容惊艳到的一波又一波倒抽凉气的声音里，有女也有男。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我捏着姻缘扇，思索着新娘在哪儿。他走到我面前时候竟停住，凝目含笑望着我。我抬头，双掌合十平然道：“不知新娘在何处？玄君且唤新娘前来共行婚礼。”
他微微笑，桃花眼溢出亮光。他突然伸出右手抖开火红的新娘嫁衣，盘旋而上的金色凤凰贴着曳地三尺的大红绸缎一路飞到右肩，四只白虎凭空祭出绣鞋、头帕、腰带、发绢，四匹麒麟兽稳稳变出银镯、金钗、凤冠、流珠。诸神屏息凝神，同我一样只盼着他再变出一个姨太太来的时候，只听寂静的大殿响起一句清朗明亮的话。
如果本神君没有听错的话，孟泽接下来说的那句话是这样的——
“良玉，绣着凤凰的绸缎做嫁衣。我的新娘便是你，我今天要娶的也是你。”
我自认没什么比这句话更令人震惊的了。孟泽竟说要娶我。
大殿一片唏嘘，殿外墙头却被这句话震得鸦雀无声。我以为，我同孟泽的情缘，早在万余年前被他甩过之后就彻彻底底断干净了。我同往常一样，安安心心来送姻缘扇，本本分分来诵姻缘文示。他这么说，是要让我做他的第二十八房姨太太？
良玉自幼无椿萱，一个孤儿却师承因邈佛祖，最终位职姻缘神君，身居八荒凤凰之首山丹穴山，纵然算不上身份高贵，却也不是肯将就一个姨太太的主儿，且是这第二十八房姨太太。于是下意识想，他这番话当不得真，刻意捉弄我倒是真的。
此刻大殿中的诸神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殿门外的墙头上却是高呼连连，都在等着我的反应。
于是，我端着姻缘扇笑道：“良玉担着姻缘神君的职位这么多年，谈不上恪尽职守，却也自认为恭谨遵礼，无愧于心。此次来为玄君送姻缘扇，却无辜遭得玄君一番消遣，玄君做法怕是有些过了。”
孟泽仍是欢喜的模样，眉目流彩，风姿卓然，道：“阿玉，我是当真的。我要娶你，此话千真万确。”
殿内又传来一阵唏嘘，殿外又扬起一波声浪。
就在大家屏气凝神等着我如何回答而我还没想好如何拒绝的时候，殿外一拨墙头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玄君，你这样做不怕天尊大人伤心吗？！”
接着那一拨墙头所有小仙小妖同时附和，呼声几欲震天：
“天尊大人要伤心了！”
“玄君万万不可啊！”
于是殿内又一阵唏嘘，可怜这番情形之下，我竟然担心他家的宫墙可能会被震倒。
入眼处，孟泽如花似玉的脸扭曲了几分，他还没来得及搭话，只听殿外“轰隆”一声，我慌张望过去——果然是想什么来什么，他家宫墙果真倒了。
我抬头，却见因宫墙倒坍而显得格外阔敞的视野里，百丈开外的天空，光华陡盛，彩鸟飞鹤倏然而起，盘旋上空交颈而舞。霜衣墨发的公子，顶着身后万丈光华，唇角含笑，款款而来。最妙的莫过于他每迈一步，足下便百花丛生。诸神惊叹他步步生花，风姿夺目。可我的视线却落在他腰间、水蓝色绸带上挂着的那支紫色玉笛上，脑子里不受控制地蹦出一句没有根由的话——“紫玉笛，夜挽霜，年少春华君莫忘。”
殿中央突然站出来一位白发苍苍的仙友，他身子抽了几抽，“扑通”一声朝那公子来的方向跪了，双掌伏地，端端正正、虔虔诚诚行了个大礼，紧跟着颤抖一呼——
“长诀天尊——”
我陡惊。他诈尸还魂了？
反应过来的呼呼啦啦赶忙下跪，没反应过来的如我、如孟泽，则笔挺挺地打量着他。
许是才发现这是个有本事的主儿，孟泽移了身子挡在了我面前，低声道了句“别怕”。
我突然有些想笑：“在下没有什么好怕的，玄君念着自己便是。”他便回头无奈望了我一眼。
那霜色绸衫的公子渐行渐近，诸神匍匐让行，白虎麒麟亦分列两旁。百花在他足下妖艳而生，花木纷杂炫目，花气却清香怡人。有风灌进他腰间的紫玉笛，带起倏尔一声笛音，沁人得很。
他笑着望向诸神，最终将目光落在我同孟泽这处，星眸半挑，面色不善道：“你打算抢我老婆？”
我正想问他老婆是谁，却听殿外一边的墙头上欢呼声陡然大盛——
“天尊，就是她！就是良玉要抢了你老婆！”
“良玉神君要把玄君抢了去！你快出手哇！”
“天尊！天尊！那良玉神君绝不是你的对手！”
……
那一声一声仿佛一道道天雷直滚滚照着本神君的灵台劈下来。
我足足愣了半刻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传言长诀天尊不近女色，为什么不让女仙赴他祭日的仙会，原来……原来……
原来他早就看上孟泽！
我向来不屑于同人解释什么，自以为懂我者便懂，信我者便信，不懂不信我者与我做朋友也是枉然。虽然这个性子一直连累着我的姻缘情路，间接导致我还是光棍一枚，但是有句话叫禀性难移，这性子便是我的本性，多少万年了，已然半分移不得改不了。
可是今天，自我五万年前从忘川海被捞上来，头一次觉得有必要而且是极有必要解释一番。
因为……因为，他奶奶的，老娘觉得自己冤得很！
且不说我曾同孟泽这混账有一番前缘，最后被这混账抛弃，伤了心神；
且不说我曾强颜欢笑亲自为孟泽同他诸多媳妇儿画姻缘扇，写姻缘文示，祝他们恩恩爱爱长长久久；
又且不说我终于放下这一段情，明白了“情缘”二字强求不得，参得“随缘随心”这个道理，再也对孟泽没有一丝一毫执念；
但是，如今他同长诀天尊已经在一起了，今日还要摆下这么个场面，非要当着诸神的面说什么娶我之类的混账话来消遣我戏谑我！明明是我受欺负，他的夫君还要来质问我是否打算抢了他老婆！
本神君被一个混账孟泽连累了这么久也就算了，如今还要被他夫君讨伐质问，觉得自己岂止是冤，简直是冤大了！
我扯住孟泽的胳膊，只觉得七窍生烟怒火燃得我右心噼啪作响。孟泽回头望着我，他眸子里便映着我泛红的眼眶。
“玄君可记得是谁写了大红请帖上面‘良玉’二字？”我抖声问。
他愣道：“是我。”
“是谁今日遣了宫里人邀我至此处证姻亲、送扇面？”
他皱眉：“是我。”
“刚才又是谁执着大红嫁衣说要娶良玉为新娘？！”
他许是看不出我的悲喜，只是听我这么问便有些激动，伸手握住我的肩膀，兴奋道：“是我，是我，阿玉我要娶你……”
我使劲甩开他的手，满腔悲愤道：“本神君自始至终可有纠缠你？可有答应你？”
他错愕，缓缓道：“……没有……”说完又要解释什么，“阿玉，我……”
我打断，双目欲裂：“那为何你夫君要来质问我拐了他的老婆？！”
孟泽瞪大了眼珠子，唇角哆嗦了一下，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殿外一拨小妖小仙几欲奔进来：“天尊！好样儿的！”
如今殿外道好的这些生灵让我好生悲凉。
连孟泽跟长诀天尊俩活脱脱的男神仙都能在一起，一声“老婆”都能喊得恩爱无比，而本神君我，担着姻缘神仙的位子，常常替别人画扇面，为别人证姻亲，自己却还落得一个孤家寡人。
那长诀踩过百花，款款贴近我，我从头上摘下玉渠剑化作的发簪，紧紧握在手中，做好了以死相拼证明自己清白的准备。
长诀天尊垂下眼眸，伸手拂上我的眼角，揩下一把眼泪：“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会哭？”
他微凉的手指拂过我眼角时，本神君只觉眼眶瞪得刺啦一阵疼，竟丝毫没有反应过来形势在如何进展。
“小玉，我来找你了。”他说。
这形势，可谓一波三折，我只觉右心被这接二连三的波折激得有些痛。
这时，身旁的孟泽大喝一声祭出钺襄宝剑，那架势似要同长诀天尊决一死战。长诀天尊低头嘱咐道：“别担心我，你且照顾好自己。”
“……”
只见大殿之中的诸神纷纷从地上爬起来，个个精神抖擞，摩拳擦掌，准备观战。一众小妖小仙差点把殿门挤破，亦是分分钟等着两人动手。
长诀天尊挽了挽衣袖，那架势像是要来真的。就在大家等着他亮出宝器的时候，他对手执宝剑威风凛凛的孟泽悠闲道了一句——
“要么我揍你一顿，然后我把我老婆带走；要么你揍我一顿，让我把我老婆带走。你且选一个吧。”
孟泽貌美如花的脸上登时显出极其复杂的神情，最终无辜地眨了眨眼道：“能不能对打？”
天尊摇头：“没这个选项。”
可是孟泽近些年越发有种起来，他咬牙切齿道：“让本君揍一个不还手的人，本君不干！”
天尊挑眉：“哦？那就按第一个来吧。”
于是，守在一旁、期望两位高手来一场吞天噬地的大战的诸神，最终观赏了一场长诀天尊揍了孟泽玄君一顿，孟泽玄君却是一招都没有还手的“大战”。
诸仙家戚戚焉。
长诀理了理袖子过来拉着我的手，踏过玄魄宫倒塌的宫墙，踏过姹紫嫣红的百花，大摇大摆地撤了。
留下一众看好戏的神妖在玄魄宫凌乱着。
回丹穴山的路上，风华绝代的长诀天尊站在我身旁。我脑子里全是糨糊，理不清楚前一刻还是孟泽夫君的长诀，为何转眼就跟我站一伙了。我正要开口问他同孟泽什么关系，他倒是先问了我：“你同那小子有过渊源？”
哦……我望了望远处碧蓝的天，笑了笑道：“年少无知，不提也罢。”
他垂眸望了我一眼，语气有些怪：“你更年少时候，那些也是无知吗？”
风吹过，给我捎过几分清醒，我望了望手中握着的姻缘扇的金线红绳玉扣扇坠，道：“恐怕更无知吧，但好在许多已经记不得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等你想说的时候，可以同我讲一讲你与孟泽的事。”
我点头轻声道：“改日吧。”
并非我不想同他讲，只是有些故事已经太久，乍一提起来，便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才能表述清楚。如要说起我跟孟泽的渊源，那便是我同孟泽认识有五万年之久了。
五万年之前，我捏着一把扇子在忘川海里泡了三个月才被师父捞上来，那期间胸口的伤疤裂开，原本空荡荡的左心处全溺满了忘川水，师父说这水若是强取便可能会伤了我仅剩的一半右心，最后活不活得了还不一定。
于是师父只能采取最保险的法子，每天煮大补的药让我饮，聚内火以攻心水。且这个药吃了一万年才将忘川水烘干净。如果不是常常被内火攻出鼻血的话，这其实是个不错的法子，至少我每时每刻都觉得心里像窝了一个火炉一样温暖。
那一万年，由于右心浸在忘川水里，心智伤得很深。每每前一刻还记得的事，转瞬便要忘了，若是硬想，便会心痛牵连着头痛不止。是以和他相识的头一万年，是我记性最差的一万年。
师兄们同我讲，有个如花似玉的少年郎天天趴在梵音殿我厢房那处的墙头看我，估计是瞧上我了。我跑过去，发现果真有人趴在墙头，一双明媚跳脱的桃花眼直直盯着我看。那时候我活了七万岁，还没有遇到一个能瞧上我的人，于是我耐不住怒放的心花冲他笑，笑着笑着就觉得鼻涕怎么吸也吸不住，低头看时，前襟已经被鼻血染了一大片了。那一次我印象很深，因为他看到我这副模样后直勾勾从墙头掉了下去。
可是，我花了一万年时间，也没记得住他名字是什么。
所以，若计较起我同他真正认识的时候，便是四万年前吧。
大病初愈的我自告奋勇跟着大师兄去打仗，师父倒是并不担心我，认为我出去散散心也是极好的一件事。倒是大师兄，死活觉得我是个累赘。于是我把内火统统引到心窝处，憋了几口气让鼻血呼啦啦流出来，顶着鼻子下面两道汹涌血注同大师兄欢欢喜喜道：“大师兄大师兄，我有这本事可以帮你吓唬敌人啊！吓得敌人分分钟丢盔弃甲抱头鼠窜，不用耗你一兵一卒啊！”
大师兄哆嗦了一下，转念觉得这确实是个好办法，于是便把我领去打仗。
大师兄说此次打仗的对手是魔族的老大，相传这老大十分凶残，一个人单挑东海两万虾兵蟹将。大师兄讲到这时，狠狠灌了两坛状元红，又说：“但是他照着当年的长诀天尊还差了一些。”
彼时我还不晓得长诀天尊何许人物，于是问他谁是长诀，他便愣愣望了我一眼，言辞闪烁转了话锋又开始谈这魔族老大。他说这老大也是有种，干掉了人家两万将士竟然还不跑，现在还守在东海边上嘚瑟，着实欠揍得很，于是天帝派了他去收拾那很有种又很嘚瑟的魔族老大。说到这里他又灌了两坛，觉得不过瘾，遂又狠狠灌了十七八坛。然后抱着一个盛酒的大缸唤了几声“阿云”之后，拎着我踉踉跄跄地去外面点兵。
那时候阿云还是大师兄的心上人，如今已成了他娘子、怀了他的娃崽子了。大师兄每次点兵打仗时总要喝个九分醉，这个九分醉别人不大能分辨出来，我却是每次都能拿捏准，只要他开始抱着大缸喊“阿云”的时候，他便已经是九分醉了。这一习性十几万年了都没变过，是以本神君记得清楚。
九分醉的大师兄指着一排杨树豪气冲天，挨个喊了：“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跟老子去打仗！”喊完后头也不转就往前走。
到了东海边上，只见遥遥东海之滨，有个如花似玉的少年郎正往一口大锅里投海虾，那股蔚然而起的海鲜火锅味儿惹得我肚子响了一声。大师兄不愧是东荒战神，丝毫不受这美味的影响，反而风姿凛凛，阔步上前，海风呼啸之中，赤暝刀横空而出伴着惊天动地一声怒吼：“原来就是你这混账！老子带人来收拾你了！”我顿悟，这个曾经掉下墙头的少年郎就是那魔族的老大了。
怒吼声被海风吹散，可是身后却久久没有附和之声。海风吹得大师兄清醒了几分，他终于回头，目光深远，盯着我看了好半天，眉毛跳了几跳，两颊的肉哆嗦了几哆嗦，良久才咬牙切齿地蹦出三个字：“天兵呢？！”
我摇摇头：“没有天兵。你点了一排杨树，我扛不动便作罢，自己跟你来了。”怕大师兄担忧，我吸了吸被海鲜火锅引诱出来的鼻涕又补了一句，“大师兄放心，小九我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大师兄的鼻孔张了几张，目眶欲裂，眼珠子似要蹿出来。此时，我们已经站在那传说中十分凶残十分有种又十分嘚瑟的魔族老大面前了。
老大不愧是老大，不但面皮长得美，身手也是一顶一地好。只见他腾身而起一个跟头翻上云头，祭出一柄银光闪闪的宝剑，直逼大师兄而来。大师兄却是没从刚才的愣怔中回过神来，已是无暇出手。恰巧这时海鲜味儿又钻进我的鼻孔，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喷出一脸鼻血。
魔族老大只是余光轻轻瞥了我一眼，便浑身哆嗦从空中掉下来，“扑通”一声砸出一个硕大的沙坑。
后来，等我弄干净鼻血，已是黄昏时候，三人对峙许久，终于耐不住都饿了，于是握手言和，一同在东海之滨吃了海鲜火锅。那时候我才记住他叫孟泽，他有个怪症，就是晕鼻血。且是其他地方流出来的血都不晕，独独晕鼻血。冷冷余晖之下，他楚楚可怜地与我道：“所以我同人打架向来不打脸，怕揍出鼻血。只得一剑封喉，或者一箭穿心，快速解决了。”
大师兄同我一块儿摸了摸脖子的喉部，又一块儿望了望自己的心脏处，最后一块儿打了个哆嗦。
再后来，天帝颁了神旨特地褒奖了大师兄一番，说他不费一兵一卒单身应战，最终却能收服孟泽之心，使魔神两族握手言和，其勇气可嘉，其功德无量，其乃天庭重臣之标榜、八荒战神之楷模云云，同时颁旨给孟泽封了个“玄君”的称号。我对这“单身应战”一词耿耿于怀，大师兄何曾单身应战？明明是带我出战，而且我作为关键人物给了魔族老大致命一击。神旨下来之后，大师兄觉得亏欠我，带我去凡间溜达了几圈。知道我爱吃海鲜火锅，还打着探望抱恙的东海水君的幌子，特地带我去东海捞了海虾海蟹，狠狠游玩了一番。我欢喜不已，觉得这鼻血流得很值。
再后来，玄君同神族交好，且他住的玄魄宫同大梵音殿相隔并非太远，所以常常打着同诸神交流感情的旗帜，光明正大地出入大梵音殿，再也不用爬墙头。那时候我已经痊愈很久，师兄们不用轮流照看我，便奔回各自府上，处理自己的事了。大梵音殿里除了一些小沙弥，便只有我跟师父两个神仙。他常常来交流感情，且都是赶着饭点来，于是得师父眷顾，吃饭时桌子上便多了一双他的筷子。之后，他交流感情用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通常到半夜子时还不走，于是东院又多了一间属于他的厢房。
当初他也想拜师父为师，可是师父转过一颗念珠，摇头笑道：“小九是因邈此生收的最后一位弟子，因邈年老，诸多事情，已然力不从心，玄君可不要为难老夫。”
不知为何，听到师父说自己年老不再收徒，鼻子一酸竟然哭出来，一哭便又觉鼻涕吸不住，呼啦啦往下淌，我还来不及低头看，孟泽已经面上血色全无，“噔”的一声晕厥过去了。师父他一点也不老，他是当今最好看的一位佛祖，若是顶着一头长发，定然是个风姿翩翩令无数少女倾心的俊朗青年。我想到自己这些年给师父添的麻烦，想到自幼师父对我的照顾，于是再也忍不住扑到师父怀里，大哭：“师父，您不老，您在小九心里是年轻的佛祖，小九会好好孝敬您的！”
师父颤了颤，道：“小九……你把鼻血全蹭到为师身上了……”
“……”
想必是前后两次晕鼻血的间隔有些短，孟泽这一晕便晕了三日。我觉得对他不起，便在床头守了三日。后来守着守着自己竟睡着了，且睡着时不小心带翻了一盏佛灯。
我是在孟泽胳肢窝里醒来的，那时候整个厢房已经烟火肆虐，呛人得很了。他把我夹在胳膊底下，大喝一声冲出屋顶。不得不说，孟泽那家伙的脑袋着实坚硬得很，撞起这屋顶的琉璃瓦片来毫无压力。最后在他铁头功的支撑下我俩终于安全脱险。彼时，我除了裙子蹭了些灰以外竟是毫发无损，而面前的孟泽，蓬头乱发，灰头土脸，脖颈处的领角上还沾着火苗儿，尤其鼻子下面两道鼻血流得很是汹涌。他怔怔望了我一眼，突然搂住我，脑袋窝在我肩窝哽咽道：“你没事啊……你果然没事啊……”
我正要安慰他，我元身是凤凰，日后历劫还要浴火，且耐烧着呢。却见他缓缓抬起头，纵然蓬头垢面依然掩盖不住俊美的脸却变得惨白，他眼珠子瞪得溜圆：“你、你、你肩膀上怎么有这么多血？！”
我“哦”了一声，摸出袖袋里的铜镜搁在他面前一晃，他两腿一蹬，即刻晕过去。
那一次经历让我意识到睡前灭灯的重要性，而对孟泽却是一番新的感悟。他如何也不能接受自己也会流鼻血的事实，我淡定地告诉他：“流鼻血这种事，就像蜡烛点着会亮，厢房走水会烧光，你会娶老婆，我也会嫁人这么正常。”他听完之后，幽幽打量我一眼，道：“既然这么正常，那我娶你，你嫁给我，如此便一下解决了两个人的事，你觉得如何？”
我那时候的脑子一定是让猪给吃了，并未深究他这句话跟我那句话有什么逻辑上的关系，却是突然发现世上竟然有如此简单省事的来解决婚姻大事的法子，且这样简单省事的法子身边其他人竟然从没有想到！于是一拍即合道：“好呀好呀！”
我自幼没有爹娘，所以婚姻这样的大事自然要去同师父讲一讲。正在大殿金身佛祖面前打坐的师父听了这些话后，转了三颗念珠，才开口同我跟孟泽道：“三万年之后，若玄君还有这想法，便娶了小九吧。”
我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说等三万年之后，只是记得那时，孟泽拍着胸脯当着金身佛祖的面和师父保证：“本君要娶阿玉这个想法，定是自始至终到本君羽化仙逝，都不会更改的！”
彼时，沾了万年忘川水的右心，第一次跳了几跳。
恰逢这时，天帝又颁了旨意下来，说我这姻缘神君做得实在太辛苦，日后不必每位神仙的婚礼都去送姻缘文示了，只逢一族之长的婚事去证个亲即可，即日回丹穴山旧府任职。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没落入忘川海之前原来还是个姻缘神君，且之前每位神仙的婚礼都要去证亲。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本应该在自己的老窝丹穴山待着，这万年来无所事事，在大梵音殿混吃混喝全是靠了师父。想到这里竟是羞愧不已。于是同孟泽连夜盖好那间走水的厢房，拜别师父，回了丹穴老巢。
可这个职位清闲得很，除了偶尔画画扇面，证个神仙姻亲，其他时候便同孟泽上天入地，可劲儿折腾了三万年时光。他当时喜欢我喜欢得紧，虽常常同我在一处，却谨遵师父的叮嘱，从没有逾矩时候。除了仅有的一次。
那时候，距师父所定的三万年只有不到十年的时间了。他开始着手准备婚事，常常一次扛回来几麻袋红绸缎，问我这个花式做嫁衣可好，那个料子做锦被可好。我对绸缎这个东西着实没什么造诣，更别说都是大红这一个色儿的，着实觉得做衣裳还是做被子没什么区别。后来大师兄出去找做生意赚金银珠宝的阿云的时候，正巧经过我丹穴山时渴了，便落下来找茶喝。他看到丹穴大殿里堆了几百麻袋红绸缎，颜色煞是红艳，于是灵光乍现，若对于打仗作战的士兵，穿上这么一身红装，对于敌人来说定然是个极其血腥、极其震撼、极其慑人的场面。于是，招呼来几百个天兵，尽数扛回去，给天兵们做衣裳了。我脑补了一下诸位天兵着一身红装打仗时候的场景，觉得震慑力不足，应该是挺像送亲队伍……
于是孟泽惊问我绸缎都去哪儿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回答说：“大师兄带走去给送亲队伍做衣裳，等我出嫁时候，兴许十分排场。”孟泽拍了拍脑门：“大师兄考虑周到，我竟忘了这一茬。”
可所有的事却在这十年内统统发生了变数。
当时，诸位师兄已然认定了孟泽是他们的准妹夫，作为准妹夫，随时被叫去搬个家挪个床都是再顺手不过的事。特别是六师兄。六师兄从没有使唤过我，多少年来被我使唤、挨我揍都是家常便饭了，所以逮着这个机会，常常吃饱了叼着牙签儿腆着肚子，优哉游哉从天上司命府来到丹穴山，拐了孟泽去给他扫个地、擦个桌、晒个命格簿子之类。
那一晚，正是孟泽去司命府帮六师兄晒命格簿子回来。
八月时节，风轻轻吹，夜微微凉，月染染光。我端端正正坐在丹穴山顶一棵三丈高的九里香花树上，那儿离天最近，离天上司命府最近。我想，坐在这儿能最早看到孟泽回来。
他确实回来了，且像是一眼便瞧见了我，扬起袍裾直接从七丈高的云头跳下来，带着巨大的冲力冲下来、抱住，一瞬陷进九里香硕大的树冠里，抖落无数霜白色花瓣。哗啦啦的声响中，树枝划破了我的衣服，扯出火辣辣几道疼。耳边呼吸深重，我猛地抬头，看到疏冷的月光穿过，照亮了孟泽猩红的眼眶。明明那么红、那么热的眼眶，眸子里却比月光还要冷几分，比夜霜还要寒几分。他紧紧捏住我的肩膀，双手连同嘴唇都在打战。我正要问他怎么了，却见他颤抖的手顿了一下，便开始扯我的衣领。
我陡惊，死命护住：“你、你、你疯了吗？！”
九里香花树巨大的树冠咔嚓作响，花瓣簌簌而落，可他丝毫没有住手，反而把我挤到一根树杈上，死死掐住我欲阻止的手，扯开我的前襟。
三丈高的花树上，他死死抵住我，冰凉的拇指压住我左心处那道疤痕，脸上一派绝杀似要将我置之死地然后挫骨扬灰以快人心，却没想到他声音竟有些喑哑凄寒道：“他值得你这样吗！一场情缘值得你剖半颗心做祭吗！”
凉风一遍一遍吹过左心处，有花瓣落下，他死死按住的疤痕下，右心颠簸溢出一阵又一阵疼。我看着他狠鸷的目光，摇头道：“你说的什么，我不清楚。”
他陡然大笑，眉毛舒展得夸张，身子却是气愤得一直颤抖，呼啦啦的树叶同花瓣掉落，沾了他一身。那大声的笑让我有些透不过气，他捏住我的双手压到胸口处，唇角颤抖道：“你竟然同我说不清楚，哈哈，不清楚？！这你都不清楚，那你清楚什么？”
我可能是哭了，几片花瓣被水雾沾在了眼角引来微痒，我抬头看他：“我清楚……十年后就可以跟你成亲了……绣着金色凤凰的红绸做嫁衣，那个软细料子的红绸做锦被……”
“可本君不想娶你了。”
他松开我的手，另一只手的拇指也从我胸口移开，窸窣作响的风瞬间侵过来，我竟没有稳住身子，仰面从料峭的、有三丈高的九里香花树的树杈上直直落下来。那时候，我的眼里也只剩下孟泽一个人，他就站在我身边，却没有伸出哪怕一只手。
仰面而落的那一刻，竟是几万年来最清醒的一刻。隔着重重叶影，隔着簌簌花瓣，隔着疏冷的月光，看着他渐渐冰封的眼眸。那种烟火陡凉的遗憾，那种缘分终尽的悲惋，那种再无瓜葛的决然，就是在那双曾经明媚跳脱的桃花眼里，在八月微冷的夜里，在丹穴山顶硕大的九里香花树里一一浮现。
他说，可本君不想娶你了。
八月的夜里，九里香的花瓣连同树叶纷纷扬扬之间，我顿悟——我同眼里的这个人，结束了。
那些大红绸缎，那些说好的这些做嫁衣，这些做锦被的大红绸缎。
统统不作数了。
紧接着，我同孟泽几十年没有来往。我没有再去找过他，他亦是不曾来找过我。那期间过得很是悲苦，可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心伤。那原本天天在你身边说喜欢你要娶你，那原本天天扛回几麻袋红绸问你这个做嫁衣这个做锦被的人，突然走了，是不是这种习以为常、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的情感最终抽离出去的时候，最能伤人呢？
我说不清楚。
而我，在那几十年里，关于其他的事记性虽然不好，但是关于情缘的事、关于他的事，却偏偏记在了心上，并且如何找不到办法来忘记，梦里反反复复都是落下九里香花树的时候，孟泽那句“可本君不想娶你了”。于是几十年里日日不能入睡，没有办法忘记的时候，便每日藏在九里香树冠中，为自己，画扇面。如此换回几分心宁。
我为别人画过姻缘扇，却从没给自己画过。我在扇面上画了许多不同的公子，威猛高大的有，恭敬温润的有，负书而立的有，拔剑起舞的也有。最后画了千万把，各个都不同，就感觉真的像自己有了千万个夫君一样，还纷纷把这些扇子系上金线红绳玉扣，将它们一一拴在九里香花树上。我仰面躺在树冠里，看风吹过，吹走大把大把的叶子，吹走一捧一捧的花瓣，吹着千万把朱红色檀香木扇骨、敲打金线拴着的烟翡色玉扣，泠泠而响。
六师兄站在花树底下，语气很小心也很担忧：“小九，你何苦这般折磨自己。”
有一处扇子系得不牢，被风一吹便掉下来，恰好砸在我右心处。那时候右心第一次破裂，血水挤破左心处愈合了几万年的刀口，汩汩涌出来。身子疼得一抽搐，便直直从树上掉下来。六师兄惊恐地抱住我，那时血水哽在喉咙里，我一开口，喷了他一脸血。
那时候的六师兄明明吓得都发抖了，却是抱住我一刻也不曾松手，一刻也不曾耽搁，一路奔向大梵音殿，路上竟从祥云上掉下来几十次，我能感觉到他的心都怕得要蹦出来。他兴许真的担心我一闭眼就彻底归西了，一路上便一直哽着声音，强颜欢笑同我讲话，一直讲，一直讲。
“小九，你不要睡，待会儿你看看咱们师父，看他又帅了许多……”
“小九，大师兄跟阿云和好了，你说他俩什么时候能有个小娃娃，咱们借来玩几天啊？”
“小九，三师兄又谱了个新的曲子，听说两个女神仙为了听三师兄弹这个曲子还打了一场。”
“小九，沉钰那流氓到现在还没醒，你可不要同他一样这么没出息……”
有眼泪落在我脸上、眉上。六师兄生得比女子更美几分，除了对沉钰那厮凶狠以外，对旁的神仙温温柔柔脾气好得很，所以整个看起来是娘腔腔。可只有熟悉他的神仙才晓得，六师兄有骨气得很，也坚强硬气得很。我至今只记得六师兄哭过两次，另一次是沉钰死的时候。
“小九，你为了孟泽那种混账，不值得。”他哽咽道。
终于到了大梵音殿。我趴在六师兄怀里，看大殿金身佛祖映衬下，师父朱红的袈裟放出万丈温意的光华，天地陡然失色。我口里包着一腔血，口齿不清地说：“师父，您果真又帅了许多……”
其实那个时候，师父表情惊诧得很、萧煞得很，没有以往和颜悦色时候那么帅。
最终右心缝了七根银线，我在师父搭救下，又捞回来一条小命。而且，又在大梵音殿白吃白喝了近万年。兴许就是因为那一次差点挂掉，醒来之后便觉得与孟泽那一桩情同性命比起来，着实没有什么值得惦念和挂怀。于是那万年好吃好喝，好睡好眠，心境磊落，日日无忧，闲来为师父画画扇面，为金身佛祖补一补金漆，为大梵音殿绘绘殿阶，描描殿柱，在后山修剪修剪桃树，听师父诵一诵妙法莲华经，同师父一同念一念清心净欲咒，差不多也就放下孟泽那个混账了。
玄魄宫同师父的大梵音殿都落在大荒西处，相隔不远。大梵音殿以南、玄魄宫以北，铺了十里的紫菀花，我曾问过师父那么多花是什么时候长的。师父高深莫测道：“你落入忘川海之前。”
那处紫菀花终年不败，那紫色温煦柔融，落在这样一个地方，仿佛专门为一个人开。我常常去那处玩耍，烤个地瓜、架个火锅之类，有情调得很。那一日我正在烤着地瓜，远远便见如花似玉的孟泽抱着一个看着挺好看、却不如孟泽好看的姑娘猛亲。
我便是捧着一个地瓜，兴致勃勃观摩了记忆当中第一次男女欢爱的场景。即便是孟泽看到我了，我也丝毫没有躲闪。我们彼此对视了会儿，他突然哈哈大笑道：“这不是掌管姻缘的良玉神君吗！赶得好不如赶得巧，本君正欲请你来为我和文儿证亲呢！”
那个唤作“文儿”的姑娘含羞一笑，娇柔地躲进孟泽怀里。
我抛起手中的烤地瓜，起身稳稳接住，笑道：“为玄君证亲是良玉的本分，流程您也清楚得很。帖子送去丹穴山，良玉自然会处理。”说完不待他答话，便隐身遁了。
后来过了些年岁，距今大约两百多年前，孟泽成了他人生当中第一桩亲，且一下子便娶了两个姑娘。那两个姑娘叫什么我却记不得了，但没有一个叫“文儿”。我常常想起那个叫“文儿”的姑娘，大抵是出于我同她两人都是被甩者的同病相怜的情谊吧。那一次婚宴我记得有些清楚，孟泽喝得酩酊大醉，却执意送我一程，明月皎皎之下，他盯住我，身形晃荡地说：“你果然是拿得起放得下，哈哈……本君今儿娶了俩！日后还要娶千千万万个！”说罢仰面大笑，似乎为自己的远大抱负激动不已，后来笑声戛然而止，他眼眶微微潮，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风流得很？”
我摇摇头道：“玄君自己的家事，自己开心便好。”
他却一把掐住我的脖子，逼近我，目光狠毒，牙齿几欲咬碎：“你在那棵九里香树上挂的千万把扇子，每一幅扇面画的不都是你经历过的情郎吗！本君竟小瞧了你！”
我不知道他何时去了丹穴山。那一刻只是觉得心里陡寒，却也从没想过要跟他解释，因为深知解释已然没有半分用。
那一晚，他没有杀我。
再后来，我为他二十几房姨太太证了亲。扇子画了近三十把，每每有些感怀，却越来越庆幸自己早早同他断了纠缠。
如此说来，我同孟泽的往事，不过是一个风流浪子看上一个姑娘之后又把这姑娘甩了的故事。恐怕除了当事人自己，旁人看这个故事，觉得着实平常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