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与故乡
1850年,拿破仑的侄子路易·波拿巴夺得了政权后,想重振拿破仑时代的声威。此时,法国已经历经数十年的暴力革命,元气大伤。
在经济方面,鉴于法国当时严重落后于其他工业强国,拿破仑三世举起“平等、权力、技术”的大旗来振兴法国经济。在他执政期间,法国工业得到迅速发展。50年代到60年代,法国完成了工业革命,工业总产量比40年代增加了将近两倍,其中铁、钢等产量增加了二至九倍。
1850年的夏天,法国西北部一个偏僻的省份——诺曼底,是个未受革命和工业发展影响的地方。这里的人民生活简单原始,大都以种地为业。在距大彼海港约十公里的图尔维尔镇上,有一幢名叫米洛美尼尔堡的贵族城堡,它安详地屹立在这纷扰不定的19世纪。就在那年的8月,这栋别墅成了一个值得纪念的地方。
镇公所登记的出生证明上写着:
亨利–勒内–阿尔贝–居伊·德·莫泊桑,男性,于1850年8月5日上午8时出生于其父母在本镇的住所;其父居斯塔夫·德·莫泊桑,现年28岁,以其收入为生;其母洛尔·勒·普瓦特万,现年28岁,以其收入为生;二人皆居住于本镇所辖米洛美尼尔堡……
1894年7月,在莫泊桑去世后,他的母亲写信给朋友说:“我住的房间是城堡一楼楼梯间右转的小房间,窗户对着小花园,隔壁是浴室。我的儿子是在早晨八点钟出生的,如火一般的朝阳,似乎热烈地欢迎着他的降生。”
莫泊桑的父母于1846年11月9日在鲁昂结婚后,就到意大利度蜜月。
居斯塔夫和洛尔在鲁昂有几个临时住所。每年夏天,他们都到海边去避暑,或到南方埃特尔塔的小风景区去租个公寓,有时也到埃特尔塔北部的渔港附近租屋居住,以便探望洛尔的寡母。在炎炎盛暑作这种避暑旅行,不仅愉快舒适,也是当时的一种风尚,而且运河西岸的确是游人的好去处,景色美不胜收。
居斯塔夫自诩要靠自己的收入,生活于诗情画意的环境中。由于他出身高贵、相貌堂堂,还是个业余画家,因此,年轻美貌的洛尔早就被他迷住了。
居斯塔夫在婚前过惯了闲散享乐的生活,婚后依然故我。从他1833年拍摄的照片看来,这是个不求上进的纨绔子弟:鬈曲的头发,迷人的目光,尖尖的下巴,逗人的嘴唇,华贵的衣着。而洛尔在照片上却显得目光炯炯、聪明果决,鹅蛋形的脸虽不算特别美丽,倒也别有一番风韵。
在鲁昂地区,洛尔一家也非泛泛之辈。洛尔的父亲保尔非常富有,是两家大纺织厂的主人。洛尔家与福楼拜家原为世交。因为福楼拜不仅是当地有名的外科医生,也是豪特都医院的院长。而且保尔的太太与福楼拜医生的太太又是同学,他们两家的孩子也是一起长大的。福楼拜医生的儿子就是日后那个鼎鼎大名的作家——居斯塔夫·福楼拜。
阿尔弗莱德、洛尔和他们的玩伴小福楼拜及薇吉妮这四个小淘气,常常好奇地聚在豪特都医院的栏杆外,偷看医生们的解剖手术。阿尔弗莱德年龄最大,大伙儿都喜欢听他讲解英国文学和哲学等。有时候,他们也聚在福楼拜医生的弹子房里,排练小福楼拜所编的戏剧。
在这种天真烂漫的戏剧气氛中,洛尔渐渐地喜欢上了文学,尤其醉心于莎士比亚和文学名著。文学的种子植入了洛尔的身体,使得她的气质也有了变化,这种气质,后来也遗传给了她的儿子。
后来,洛尔的哥哥阿尔弗莱德娶了居斯塔夫·福楼拜的妹妹露伊丝,但很不幸,婚后两年,阿尔弗莱德就去世了。多年以后,福楼拜回忆起这位早夭的青年时代的朋友时说:“在我心上,他的位子空着,而热烈的友谊从未熄灭。”
小莫泊桑在米洛美尼尔堡度过了四年时光。没有固定职业的父亲像一只不恋巢的鸟儿,经常外出浪荡,时而在巴黎,时而在鲁昂,时而在迪埃普,时而在费冈。家中事务全由母亲操持。
米洛美尼尔堡及其附近一带,在莫泊桑的眼里,就像一个大花园。莫泊桑生性好动,不愿待在阴暗而寂静的古堡里,总是跑到花圃或者树林里游玩。有的时候,在老女仆的陪伴下,他甚至还穿过古堡前面的那片宽阔的草场,来到低矮的农舍边,与一帮乡下孩子为伍。
莫泊桑四岁时,举家迁至较平民化的格兰维尔—伊莫维尔堡居住。1856年4月,莫泊桑的弟弟艾尔维便在这里出生。这个地方对日后成为作家的莫泊桑来说,具有深刻的影响,以至多年以后,它的影像仍经常浮现在他的记忆里,而莫泊桑总是迫不及待地抓住这飘动的意象,把它固定在文字里。据说莫泊桑的小说《一生》便是用这个地方作为背景。
丈夫放荡的生活终于使洛尔无法忍受了,当然,任何一位妻子都不能容忍丈夫过着在巴黎有情妇、在海滨胜地豪赌的生活,何况洛尔原本就有点神经质,占有欲又强,自然很难做一位温柔贤淑的妻子。
父母常常吵吵闹闹,总会对儿童产生不良的影响。莫泊桑虽然年幼,也能感受到一点他父母间的不和睦和彼此间的痛苦,但他们争吵的原因,他却不得而知。
1860年,居斯塔夫夫妇宣告分居后,他们的儿子一会儿跟爸爸住在巴黎,一会儿与妈妈住在海边。尽管这种生活有很大的情趣,可以使人对人生有更深刻的体会,但是对孩子来说,的确是一种疲于奔命及莫名其妙的经验。也许这种家庭变故,严重地影响了莫泊桑,使他成年后也很难建立起对爱情和婚姻的信任感。
莫泊桑虽然只是个孩子,却已能揭发他父亲的短处,例如他与父亲同住在巴黎时,便写信给他的母亲说:“一位夫人带我和爸爸去看马戏时对我说,我如果在学校里用功读书的话,便有奖赏。当然,她也给了爸爸一些奖赏,只是我不知道是些什么奖赏。”还有一个小故事,就是当他们父子俩正要出发去看电影的时候,莫泊桑便故意央求他父亲替他把鞋带系好,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因为他知道,父亲是不愿意让他的女朋友等太久的。
虽然法国在1884年之前,是不准离婚的,但莫泊桑的父母却在1863年签下了正式分居协议书,协议中规定,居斯塔夫每年付给洛尔1600法郎的家庭赡养费,子女的教养责任仍由父母双方共同负责。这种支付,在当时算是颇优厚了。实际上从那时起,居斯塔夫便搬到巴黎去住了,只偶尔回去探望一下孩子。洛尔便在埃特尔塔住下,负责抚养和教育他们的孩子。
埃特尔塔地处诺曼底北部一片白垩质高原上,这片像秃头一样的高原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然而肥沃的土壤。原野一望无穷,不时点缀着一群群的奶牛,或者几处农舍。那时的埃特尔塔还只是一个面向大沙滩,背靠悬崖绝壁的渔村而已。后来由于赌场、商店、餐馆的不断兴建,吸引了很多艺术家、名流、富翁、退休银行家、政治家等,他们在这一带建了很多别墅,这里变成了一个避暑胜地。
洛尔和她的两个儿子定居在一幢古老宽敞的名叫“苹果园”的别墅里。房东是位老妇人,从她那荒草蔓延的大花园、陈旧不堪的室内装饰品、古老的家具、陶器、箱子、地毯和暗黑色的壁纸看来,她是个对美有追求,却又懒得珍惜的人。
虽然室内的陈设是那么讲究,但是花园的零乱是非整顿不可的。后来,经过莫泊桑和洛尔的整顿后,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像样的花园。他们还种了些水松树,那些树到现在还茂盛地生长着。
多年后,莫泊桑曾在回忆这里时说道:“苹果树圆蓬蓬的,像一些巨大的花束,苹果花有白的,也有粉红的,香气扑鼻,遮蔽着整个院子,成了一个大花棚。苹果树周围,不断有雪片似的小花瓣散下来,它们飘着,旋转着,落入深深的草丛。”
这幢房子对洛尔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所以她才选择在这里长期居住。
据说这幢别墅之所以对她有吸引力,与一个传奇的鬼故事有关。相传,有一天,这所房子的主人奥丽弗小姐与她的女仆在海滩上散步,突然遭遇海盗的劫持,幸亏被天使解救才得以脱险。奥丽弗小姐为了感谢天使的相救,便立下誓言要在海滩附近建一座教堂以示报答。这座教堂距离“苹果园”有八尺远。
当然,作为一个已和丈夫分居的女人,洛尔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到了儿子身上。洛尔是个聪慧的女人,她知道自己虽然喜欢文学,但是并没有太多天分。她哥哥阿尔弗莱德又已英年早逝,在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她只有全心全力去鼓励她的儿子,在文学方面追求成就,而达到她的愿望了。
莫泊桑从小便在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下长大成人。他算得上是个幸运的孩子,因为在他的童年里,宠爱他的人除了他的母亲,还有他的外祖母和他外祖母的仆人玛丽·约瑟芬,再就是他的姨妈薇吉妮。这位姨妈住在附近的班南巴斯别墅,常邀莫泊桑到她家去与小表弟杰米玩耍。
从那个时候起,他从当地的农村少年和渔民们身上学得不少当地人的风俗习惯;从与他们的接触中,他也学会了他们的方言,并听到许多怪异的地方传闻。这些经历也成了他日后创作的题材。莫泊桑以诺曼底农村为背景,写了数十篇中、短篇小说。这些小说不但散发着诺曼底泥土的芳香,也展现了诺曼底农村的人情世态,形成了他的创作体系中一个饶有特色的部分。
莫泊桑七岁时照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小男孩看起来像个女孩子,穿着衬衫,头发鬈曲。六年后,他又照了一张,照片里的他看起来像个强壮有力的乡下少年,这是他非常自豪的一件事。
莫泊桑幼时,虽未接受过正式教育,但是埃特尔塔的牧师曾特地抽空教他法文文法、算术、拉丁文等基本课程。他母亲也曾教他读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等文学名著,并在家里安排他和他的朋友作小型的戏剧表演。她迫不及待地想引导她的儿子走进文学殿堂,希望他将来能够从事文学方面的工作。
1859—1860年间,莫泊桑与父亲住在巴黎帕希区时,首次接受正式教育,他被送入当地的公学读书。学校在给他父亲的成绩报告单上说:“莫泊桑大部分的成绩都很优异,健康良好,性格温和,言行谨慎,信仰笃诚。”最后总评语说他是个“优秀的学生,其毅力和努力都值得大家赞扬和鼓励。他会逐渐习惯这里的环境,还会有更大的进步。”
1863年之后,莫泊桑便跟母亲去了埃特尔塔。回到埃特尔塔后不久,洛尔决定把他送去接受正规的学校教育,因为在洛尔看来,灵感是得自于神的传授,形式感则是得自于人的传授。
从1863—1868年,莫泊桑便在教会学校学习。他的学业成绩名列前茅,而且他品行良好,个性随和乐观,待人诚恳和蔼。
由于在埃特尔塔过惯了自由自在的户外生活,所以进入学校后,学校的一切都令他感到拘束和厌烦,他不仅常独自躲起来写作,并且还常借口生病而请假回家。学校的宗教色彩和规矩,他根本就不喜欢,这点可以从他那段时期所写的诗看出来:
在这沉寂的修道院里,
我们被活活地困在里面,
满眼都是些教士和僧袍。
我们是一群可怜的放逐者,
我们只能歌颂生命的美好,
人类的幸福与安康,
这些从未有人喜欢过。
这段时间,他经常集中精力写诗,并随信寄给他的母亲,下面便是1864年5月2日,他14岁时,在信中附给他母亲的一首诗:
生命像航船的船迹,
它是山麓一朵短暂的小花,
是天空小鸟掠过的阴影,
是被大海吞噬了的水手的呐喊生命像白天被微风吹散了的薄雾,
我们能够祷告的时间往往无多。
二十年后,莫泊桑对他的仆人说:“我在教会学校读书时,学校发给学生的饮食过于劣质,学生们为了报复,偷来食物贮藏室的钥匙,等校长和学监们都睡着了,我们几个就把橱柜和酒窖洗劫一空,到房顶上饱餐痛饮,直到黎明!第二天事发后,我被学校遣送回家。”当然,莫泊桑只是对学校的校规感到不满而已,他并没有向他的母亲表示不愿意上这所学校,反而在这儿写出了很多的好诗。
离开学校后,莫泊桑待在埃特尔塔,调养身体,并重拾他爱好大自然的情趣。也就是在这段退学的悠闲生活中,莫泊桑结识了住在他家附近的英国诗人阿基朗·史温伯,以及和阿基朗住在一起的波华尔,还有波华尔心爱的猴子尼甫。
正如母亲所言,莫泊桑是一个感情丰富的孩子。由于与诗人的交往,莫泊桑越来越喜欢写诗了。在他之后的作品中,他喜欢用幻想、恐怖等类似的题材,很显然是受了他们的影响。
1866年3月,洛尔的母亲去世后,居斯塔夫·福楼拜写信安慰了洛尔一番。信中除了对她表示同情,并要她勇敢地面对现实,要她为了孩子——尤其是德·莫泊桑,而设法和当代的名作家保持联系。
这封信必定使洛尔重温了儿时友情的温暖。为了感谢她幼时的朋友对她的诚挚关怀,她回了一封信给福楼拜:
我的次子(艾尔维)还仅是一个小孩子,可是老大已经成为一个翩翩的美少年,他的成熟已超越了他16岁的年纪。他有很多地方与他的舅舅阿尔弗莱德相似,你必定会喜欢他的。他现在退学了,因为那所学校围墙高耸,禁闭森严,使我那活泼、热情奔放的孩子有与世隔绝之感。而且他的身体也有些虚弱,我想把他接回家,休养几个月。然后把他送到鲁昂的莱斯学校去就读几个月,等他升入中学时,我再搬到巴黎去住。
1868年,莫泊桑18岁了,他离开了埃特尔塔,到鲁昂去继续学业。
布耶其人
1868年,18岁的莫泊桑来到鲁昂时,鲁昂已成为法国的第三大城市,工厂林立,商业发达。自劳曼公爵死后,相继有艾克·约翰和17世纪法国最伟大的戏剧作家皮利·康尼尔这两位杰出人物在鲁昂诞生,鲁昂因而成了法国的文化古都。
任何来到鲁昂的人,看到四周环绕的山坡上俯瞰河畔两岸林立的烟囱、繁忙的河边码头、高耸的尖塔,和那些古色古香的建筑,都不免会兴起思古幽情。
洛尔小时候就住在鲁昂,在她的童年,她和她哥哥阿尔弗莱德等一伙人在豪特都小天地的情景历历在目。这次故地重游,更使她跌进了甜蜜的回忆。她与住在鲁昂附近的福楼拜恢复了联系。无疑,她是希望她的儿子将来能从事文学工作。由于母亲的愿望和高乃依中学的良好声誉,莫泊桑终于在1868年10月转入了该校就读。
在这段时间里,莫泊桑结识了居斯塔夫·福楼拜的密友——45岁的诗人路易·布耶,可能是他母亲洛尔经由福楼拜替他拉的关系。莫泊桑已经去拜访过福楼拜,洛尔自己也去过一趟。
那时候,莫泊桑得到了一本布耶的诗集,读完之后,他对作者十分仰慕,想亲自去拜访作者,以表仰慕之情。后来,莫泊桑在描述这次会面时写道:“他住在鲁昂郊区的彼豪街,是都市通往乡村的干道之一。我按了门铃,很久没有人来开门。我很失望,正打算离去时,又听到里面有脚步声,大门打开,走出来一位高大的男人……他惊奇地望着我,想知道我的来意,但是我却在他开门的刹那间,把我准备了三天,想对他称赞一番的外交辞令忘得一干二净,最后,好不容易才说出了我自己的名字……好在他也听过我的名字,才马上招呼我,请我进去。”
这并不是莫泊桑第一次见到布耶,因为数年后,莫泊桑在他的一篇文章里这样说:“有一天,我们散步后正待返校时,忽然遇到一位佩戴着荣誉团勋章的身材高大的先生,大约45岁,留着长而下垂的胡子,走起路来肚子前挺,脑袋后仰,架着一副夹鼻眼镜。学监戈达尔毕恭毕敬地向他鞠了好几个躬。待那人走过后,戈达尔才告诉大家:‘这位就是诗人路易·布耶先生,了不起的天才!’”
布耶原是跟随老福楼拜医生学医,到了1845年,他为了追求艺术的理想而放弃了医学。1857年,布耶在鲁昂市郊的图书馆任管理员,他写的剧本《蒙太奇夫人》和《百万富翁叔叔》都为他带来极大的名声。他所写的诗也日渐受人重视。1867年,在鲁昂市立图书馆,布耶被授予“馆长诗人”的荣誉。
虽然布耶的诗与戏剧不能和雨果相提并论,但是他却一直专心致志地从事艺术。他特别喜欢艺术的形态,他写的诗,用字和造句,犹如珠宝匠把一块普通的石头雕刻成最精美的饰品一样。当然,他并不是总能创作出美好的诗,但他能以这个目标为念也是很可贵的。
由于他本人强烈的幽默感和爱好创作的精神,他的诗中也常常会出现这样的灵感。不过,他大部分的作品却是很严肃的,是时代的经典之作。
据福楼拜说,布耶精通拉丁文,对古典作品都有深刻的了解,尤其是荷马的《奥德赛》。因此,他的作品偏向于古典。他大部分的诗都是以忧郁的心情,表达对人类瞬息万变的生死问题的悲观看法。如他献给福楼拜的一首叫做《人类的命运》的长诗中,他描写人类最后从神和大自然手中争得了自由,创造了自己的世界,却又陷入了痛苦的命运深渊:
人类以自己的力量挣脱了枷锁后,
发出了一声愉悦的长啸,
他们在毁弃的神坛下粉碎了神圣的徽章,
用刀尖写出了他们自己的权利,
以鲜血洒在枯干的土地上,
他们自封为宇宙的主宰。
去为他们的目标奋斗,百折不挠,
数十世纪的悲惨回忆,犹如在大法庭中受审判,
现在终于自由了,多么惨痛,又是多么高兴!
生命只是一种不断的神秘循环,
如今却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
经历了六千年的劳力折磨,
而完成了他们所有的愿望,
在命运的开端之际,他们却迫不及待地要停手……
他们为自己的思想而恐惧,信心也因此消失殆尽!
在黑暗里,他们只好继续摸索,
从此心神恍惚、希望渺茫,
像一艘迷了航向的船只,任意随风漂流。
1882年8月21日,莫泊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路易·布耶在公共场合虽然有点羞怯,但他在家里的时候却显得轻松幽默,有一种令人感动的热情。他那一双慈祥、炯炯有神的眼睛,散发出善意而谐谑的火花。虽然他所发出的讽刺都很尖锐,但是多半是善意的,好像这就是他艺术气质的防御基线。他的诗文雅、细致、精简……文雅是天性使然,细致是因为练达,精简则是来自他的文学修养、坚强的意志和机智敏捷的感受力。所以他虽能讽刺,却不失于尖酸。”
布耶的慈祥和幽默感,对这缺失父爱而又离家的18岁男孩来说,大有裨益。尤其在布耶高深的学术素养和严格指导下,莫泊桑的诗有了长足的进步。
到底莫泊桑的诗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了布耶的影响,这很难说。在前往鲁昂之前,莫泊桑的诗已经有了相当的成就。同时,莫泊桑也不能经常见到布耶,因为在他们相识的初期,布耶正忙于在巴黎上演的戏剧,而大部分的周末时间又是与福楼拜一起度过的。
据莫泊桑自己说,他和布耶认识了半年后,他每周都去拜访布耶,其中有一两次还陪着布耶去看望福楼拜。因此,他们交流的时间不算长,所以很难说布耶对莫泊桑有很深远的影响。
莫泊桑大部分的诗是创作于结识布耶很久以后,不过有一首作于1868年,一直藏于鲁昂高乃依中学的荣誉手册中,到他死后才被发现。诗前有一段引言,这段引言,使19世纪初的哲学家幼发拉怀疑,人类是否会像史前动物一样,被一种进化更完善的动物所取代:
神明是多么神秘,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他是万王之王,宇宙的主宰,
他无处不在,在天地之间,
他孤独地占领着整个宇宙,终于也开始感到厌倦了。
他的孤独无所遁形,
并且,永远,永远也不会改变。
他是永远,永无穷尽的万能主宰,
他的伟大是永不消除的标志,
只有他的时间永远不会改变,
过去没留下一丝痕迹,
未来也丝毫不觉新鲜,
只有他能生活过漫长无边的岁月里,
他对这无穷的宇宙厌倦了。
无穷尽的逝去,无穷尽的来临,
他是万能的,但是面对孤独却无能为力,
这种命运能否改变一下?
伟大的上帝无所不能,却不能毁灭自己!
宇宙的主宰,终于对命运烦厌了,
实际上,他是多么不耐烦啊!
最后,他再也不愿忍受这种孤独的痛苦,
他用星星洒满夜空,
再积聚了一堆脏乱的东西,像一堆废物,
于是他创造了这个世界……
有一天,整个地球都震动了,
它的表面再也不是一无所有了;
又一次山崩地裂,一个不知名的庞然大物,
突然伸出了它赤裸的手;
整个世界被这庞然大物征服了。
看看上苍,它说:你属于我。
看看太阳,它大吼:你也属于我……
他创造了一个世界后,仍孤独地主宰太空。
一切都服从他的命令……
甚至水,火和土地。
就这样又过了六千年;
什么都不能阻挡他的进步,
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因为生命的创造,只是为了填补他的孤独空虚……
但是人类就像一件偷懒的半成品,
能不能设计出一种更完美的动物?
啊!万能的主宰!当我想了解你时,
却被你那伟大的光芒遮住了眼。
我试着想抓住你,
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困惑,
我只能在四周一片漆黑中,瞥见一道光芒
一闪,又很快地消失了。
但是我还要继续努力,因为你在那上面微笑!
黑夜消逝,白昼来临,
到处也只能看到昏暗的影子,
忽然,太阳在两朵乌云之间射出了光芒。
我们才知道,原来那儿有一条蓝色的小道。
人类在迷惘时,好像世界都变成了黑暗一片,
可是他们的心里总是有一道希望的光芒,
甚至在痛苦的时候,这道光芒也不会幻灭,
即使偶然感到一切都绝望了,
只要天空有一点蓝,他们还是会有希望存在。
这一首诗通常被引用表示莫泊桑是个悲观者、对神明的不敬者。但以全诗的整体而论,尤其是结尾部分,便可证明莫泊桑不是悲观者和对神不敬者,他仅是描述上苍和大自然进化的神秘性而已,虽然他对那种神秘感到莫名其妙,但他还是茫然地怀着希望。
诗中开头的四行当然是主旨,但是其中强调和重复的地方太多,使得整首诗的结构显得过分冗杂。其实,这种题材的诗,对于年轻的莫泊桑来说,还是有些深奥和复杂,不过由于莫泊桑勤奋聪慧,而且涉猎广泛,才能尝试这种题材的写作。
下面一首诗是一年后,莫泊桑19岁时写的,虽然诗的内涵并不怎么严肃丰富,但还是能看出来莫泊桑思想的成熟和练达:
燕子要离去的时候,
拍拍翅膀便走了,毫不留恋,
但这忠实的鸟儿,
回来的时间也是那么准时,
当冬日的严寒一过,
它们就要回到自己的老巢。
青年人为了施展他们的理想和抱负,
总是兴之所至,到处飘零,
在他们甜蜜的故乡,
遗留着童年和祖先的尸骨,
只有在午夜梦回,才能去轻轻吻它。
当岁月冻结了他遨游的浓兴,
他会悔恨,倘若明智些,
会重返故乡寻觅恬静幸福的时光。
这首诗虽然简单,但却有丰富的感情,从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年轻的莫泊桑已经对人情世故和人生命运有了非常深刻的体会。
莫泊桑与布耶的交往提高了他的学养,也增加了他和福楼拜接触的机会。虽然这段时期福楼拜经常往返于巴黎和鲁昂,莫泊桑还是找准时间去拜访过他几次。
福楼拜之所以常去巴黎,一方面是他在1857年所写的《包法利夫人》被控有伤风化,要到巴黎出庭应审;另一方面,他在1862年所写的小说《萨朗波》使他一举成名,因而巴黎的名流竞相邀请他去赴宴,他还成了皇宫的贵宾。
但是在鲁昂的时候,福楼拜还是经常去拜访他的老朋友布耶。莫泊桑记下了他们会面的情景:
有一天,大概是星期四,我带了一篇诗稿到彼豪街,去向布耶请教。我走近诗人书房时,从一股浓烈的烟雾里,看到两个块头高大的影子,坐在椅子上抽烟谈天。坐在布耶对面的就是居斯塔夫·福楼拜。看到这种情形,我只好把稿子塞回口袋,乖乖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聊天。四点钟时,福楼拜起身要走了。“我们一起去送送他,我也顺路到渡口去转转。”布耶对我说。
当我们走到正在举行博览会的大街上时,布耶忽然提议道:“我们去逛逛摊位如何?”于是这两个人又肩并肩钻进了人群,对熙来攘往的人群评头论足、谈笑自若。
我们经过圣安东尼露天戏院时,布耶说:“我们进去听听他们的小提琴吧!”于是我们都进去了。
戏院里正在上演《圣安东尼的诱惑》,福楼拜也曾写过一部同名作品,可是他的初稿曾被布耶及其他人批评得体无完肤。这次逛博览会,布耶可能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他继续写作那部戏。因为不久之后,福楼拜的剧本便完成了。
虽然莫泊桑已经见过福楼拜几次,也陪同布耶去拜访过他,但是他们交谈的机会毕竟有限,因为福楼拜和布耶都是长辈,又是鼎鼎大名的作家,莫泊桑对他们自然是毕恭毕敬。所以尽管福楼拜和布耶常为文学观点争论得面红耳赤,或是谈论风花雪月时笑得前仰后合,莫泊桑也只能在旁边随声附和而已。
自1868年秋天开始,布耶便出现了感冒、咳嗽、风寒等症状,到1869年年初,更出现了严重的神经衰弱,被送到了疗养院疗养。布耶过去也曾因病魔缠身而抱怨过,而福楼拜却总是挖苦他,说他只是得了忧郁症。但是在6月18日,福楼拜却接到了布耶的讣闻。
在布耶死后不久,福楼拜在写给乔治·桑的信中说道:“现在我一点也不觉得有写文章的必要,因为从前我写,只为一个人看,如今他去世了,我又写给谁看呢!”
对于莫泊桑来说,虽然他和布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是失去了一个好老师、好前辈,还是令他感到无比难过。6月20日出殡的那天,看到布耶亲自栽种的花草被抬棺工人及送殡的亲友任意践踏,他更是触景伤情,悲从中来。
后来,他还写了一首感人肺腑的诗悼念布耶,诗中称布耶犹如他的生身父母,仁慈而伟大。
布耶在莫泊桑心中留下的印象,令他毕生难忘。莫泊桑能熟记很多布耶的诗,也多次在文章中表达他对布耶的敬仰。
布耶死后,福楼拜忙于整理他的诗稿,准备出版,莫泊桑帮了一些忙。1880年2月,福楼拜要为他的老友建一座纪念碑,莫泊桑也是筹备委员会的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