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了1993年底。榕树村旧砖厂,上早班的工人正陆陆续续地去砖厂开工。学荣巡查完厂里的煤场、码头、窑烧车间,再走到晒砖场上,抬头向天张望,东方万里无云,可以肯定,今天又是阳光灿烂,不用担心晒砖场的防雨工作了。这时候的砖价已涨到三角多钱一块,朝早的码头让晚间出窑的成品砖堆了三分之一面积。上午十点左右,这七八万块红砖就被排队候着的船舶抢购一空。看管码头的人走来告诉他,有一艘载重六万块砖的机船靠泊码头,问能否卖六万块砖给他们。
学荣到了码头一看,是莞运108船。这艘船前些时候来过,也谈好了价钱。但当装卸工人开始装卸时,这船老板却突然反口,说市价松动了,谈好了的那价钱在深圳也卖不上。深圳那边价钱多少学荣短时间不清楚,但他很窝火。接下来当然再洽谈不了,所以他一看是这艘船便转身往回走。那船老板忙赶了上来,搂着学荣胳膊,连声为上次道歉。见状,学荣便问道:“这次你又想怎样?”
“嘿嘿!厂长,船佬找到,除了买红砖就再没第二桩生意。三角五分,给我货吧!”
船老板很干脆,或许他明白上次惹怒了学荣,这次就直接加码给学荣。三毛五分一块,比当前市价高出二分钱。对于厂里,这六万块砖,额外多赚了1200元。不单如此,明天也就有了升价的借口。生意人对这样的数字不用皱眉头便已算出。学荣还是不大放心,说道:“你又像上次那样,该怎办?”
“上次实在是不得已,你放心,这次一定会合作愉快!”
“这样吧,你先付一半钱,余下的装卸完再给吧!”
“好吧!反正要买,无非提前几个小时付钱。到船里收!如何?”
“怎能到船上收钱,你到办公室交钱!但要到明早才够六万块!”
“好,等吧!”
寒水河微风习习,上午的天空高挂蛋黄似的太阳,光芒耀眼。砖厂最理想的天气就是这万里晴空了。
两间新厂正如火如荼地兴建,学荣当了旧厂厂长。姐夫家明到了番禺市那间正建设中的二厂当厂长,新建一厂建在榕树村东面,聘请了基叔当厂长。学荣回到办公室凳子还没坐稳,电话就响了。
“喂!姐夫吗?”
“学荣,厂里有多少钱?快存过来吧,水泥款的老板又催我了!”
“多少?”
“10万!唉,弄得我债鬼似的!不是这个催就是那个催!”家明怨声道。
“十天前才存了20万过去,一星期刚过又来要钱?姐夫,我可不是开银行呀!”
“不管啦!明天你死也要给我10万元。不然,后天那水泥老板来到没钱收,我担待不起的!”
“拖嘛!现在谁不都在拖!”
“细佬,他这是第五次啦!还找什么借口拖人家!你替我想想,什么借口?”
“干吗不去银行提贷款?”
“老爸天没亮就驾小飞艇回去了,待会你问他吧!记住,明天存10万!”
放下电话,学荣不禁埋怨着父亲。银行的贷款早批下来了,随时可提钱。但父亲却说先用旧厂的钱,用完了再用银行贷款。因为贷款要付利息,迟一天提就节约一天利息。数小怕长计,累积起来的小节约也不算小数目。“都什么时候,还不去提款!”学荣自言自语着。
“喂,衰佬,唠叨些什么?”明英也到了厂里,见学荣神情怏怏不乐,犯疑问道。
“老爸又不知在盘算些什么,旧厂的钱都用完了,还不去银行提那贷款!”
“你不知道?我父亲说那贷款被卡住啦!”
“真的?”学荣讶然。
“看你,我骗惯你吗?”
明英不知厂里情况,就没觉得会怎么样。可学荣知道,更明白此时在建新厂缺乏资金意味着什么。他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又拨响了电话:“基叔吗?上次存进的20万,用完了吗?”
“都用得七七八八啦!”
“还有没有没结账的数?”
“这倒没有!”
“这样吧,家明那边有几条账单催着要结,我要先应付那边了,你进料的就先拖着吧!”
“可以!也不要指望太久啦!工人的伙食开支也不少的!”
“明白啦,你照做吧!”
吩咐完毕,学荣又拨了岳父电话。岳父说他父亲回来了,正在自己家中,要他赶快过去。
学荣一迈入岳父家门,就感到事态的严重。他俩都黑着脸,默不作声。
“我就说两间厂一起建有风险,可让我说中了!如何是好?”学荣抱怨道。
“叫你过来是想想办法!”满堂这次失威了,听了儿子的指责也不再是往日的责训。
“我能有什么办法?你们想不到,我也想不到!”
“银行这半年内不用指望了,半年后也不知道能不能放款。我们想过了,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找人入股。子民肯定有资金,你和他熟,找他商量。入股或贷款都行,怎样?”学荣还从没见过岳父说话这么客气。
“找他容易。但子民不蠢,他未必答应!”
“找一下吧!参股也好,贷款也好,都行的!”满堂又道。
“好吧!现在就去找他!”说罢,学荣出门坐上摩托直奔明记大酒店。
子民在明记长租“水仙”房,学荣早有所闻,只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罢了。子民没想到学荣会来,听完学荣的电话也猜不到他的来意。一见学荣入门,子民便开门见山问道:“看你这势头,一定有要紧事,说吧!”
“银行那100万指标被卡住了,新建厂就差这100万!希望你伸出援手,入股也好,贷款也好,都欢迎!”对着子民,学荣实话实说。
“有关宏观调控的消息都传了有好一阵子,你岳父该知道。干吗还不提钱!”
“都是父亲,为节约那点利息,因小失大!”
“早前听说你们要建两间新厂,我很想找你提个醒,心急吃不了热饭。后来又想自己只是猜度而已,若错了,岂不耽误你们发财。所以又没说!”
“他们一提出连建两间我就反对了,没有用,说起来也气人。不说了!你就给我面子,帮帮忙吧!”
子民没即时作答,沉思着。好一阵,才回答道:“帮忙是可以,也应该!但也要看是怎么一回事。实话说,对现在的建材行业,我早看淡了。只剩有一艘沙船合同,下月下水了。做完这艘,我也收手了。连续这几个月,电视新闻、报纸,头版头条都是宏观调控,这么明显的调控迹象,你岳父怎会没想到。如果连你岳父的贷款额度也被卡,说明政府动真格调控了。这时候叫我参股砖厂,岂不是推我往火海里跳!即使贷款给你们,都是有去没回的事,这事你就别提啦。”
学荣听了心头一震,闷声说道:“子民,这几年砖厂赚的几百多万全投了进去。这次你不伸援手,我死定了!”
“我不是不想帮,现在的实情是,我入股也好贷款也好,都帮不了你,反而害了你。其实,即使你那贷款没被卡,新厂建成投产了,也未必万事大吉。逆境下的生意困难特别多,特别是三角债,更令人头痛。到时做不下去而破产倒闭,反令你们多了一笔巨债和利息负担。讲句知心话,我劝你就此放弃两间新厂,把它们拍卖掉,反而干手净脚!”
“这几年岂不白干!”
“那也比周身债要好!”
“环境不会这样悲观吧?”
“以我对这次宏观调控的理解,建材市道已经转势了!当然,能挺得住这个调控期,就又发达啦!”
“可砖价依然坚挺,今早船老板还主动升高两分。”学荣心有不甘。
“看眼前市场确实还很乐观。可你做的不是摆地摊生意,是大生意。做大生意就要看大趋势,看一年后的行情。报纸上调控的声音日日有见,现在连银行贷款也卡住……这还不是杀到面前了吗?”
学荣无言,怏怏不乐地斜躺着。电话响起,子民拿起听了几句便撂下电话,走到一间密室似的房间,再也听不清楚里面的动静了。“水仙”房豪华气派,学荣头次看见,心想这房租怕不是小数目。子民那么神秘,连电话也不让他听见,心里不禁犯疑。子民从那房间一出,学荣就问:“喂!神神秘秘的,做什么生意?”
“学荣,管那么多干吗!管好自己的事就很好了!”子民答非所问。
学荣中午到这“水仙”房,眨眼工夫已近黄昏。
“吃饭吧!我这里有酒有菜有美女,玩一晚吧?这里跟外面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千万不要让明英以为是我带坏她老公就行啦!”
此刻学荣真的不愿离去,并非留恋这豪华舒适的环境,而是不愿面对揪心的百般诸事。进来了两个美女,侍应端来了菜肴红酒。学荣似有所悟地起身告辞。美女围上去娇嗲作态,百般挽留。子民见学荣心事重重,兴味索然,便示意美女随他便。
学荣骑着摩托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慢速溜达。贷款被卡固然让他神情低落,但子民的态度简直是判决了两间新厂的死刑。“你瞎的吗?撞倒了我你养得起我吗?”学荣忙不迭地向差点被他的摩托撞倒的那位中年汉赔礼道歉。他醒悟这样骑车溜达实在危险,便向着一小食店开去。学荣坐了下来,想着再想不出应对办法新砖厂便要停工甚至破产,血本无归。他望着昏暗起来的天空,明白该回家了,但他沮丧得不想回去。手机响了,是岳父,他告诉了岳父子民的态度就挂掉了。跟着又是父亲的电话,挂掉后还未放回口袋手机又响起来,一听是明英。
“喂!什么事?”学荣沉声问道。
“你干吗?现在什么时候?还不回家!”明英质问着。
“能干什么,不就逛逛街!”学荣没好气地回答。自从明英生了女儿,学荣发觉明英变得格外猜疑。在外面拖久些时间不回家,她那电话就响个不停。
“学荣你听着,你不要在外鬼混,若让我知道,有好戏你看!”这类话简直成了她的口头禅,真让学荣哭笑不得。
明英还未说完,学荣便关掉了手机。此刻,纷乱的思绪加上老婆的无端猜忌,心头无比沉重,毫无快意。脑海倏地闪出一个念头:真想去找个女人发泄一番。他下意识地摸摸口袋有多少钱,随即又摇摇头!他骑上摩托,很快回到了家。
“识得回家了吗?”学荣入门便遭明英当头棒喝。
学荣还在为自己刚才在镇上小食店时的荒唐想法而羞愧。明英劈头劈面这么一句,像迎面一盆冰水泼过来。他不回话,拿起衣服去冲凉。冲完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睡意蒙眬。学荣稍打了会儿盹,便起身朝房间走去,刚迈进房门,霎时却对眼前这张睡了几年的大床莫名其妙地厌恶起来。他极力按捺着走出去的冲动,在梳妆台旁的椅子上坐下。
“你不要以为我是头猪,我心里亮着呢。身上有了几个臭钱就想去泡女,你休想!”
“你再迟点回来我就把门关死,让你睡鸡窝去!”见学荣没答,明英继续数落。“我知道的,男人有钱就会变坏,像子民,谁都知道他在外包了几个女。可我才没他老婆那么宽广的胸襟!”
“总之你在厂里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厂外的一举一动我也知道!一发现你泡女,看我怎么揍你。说到做到!”她说罢起身离床,到洗手间去。回来后又说,“其实,男人最笨的是去泡女。都是那回事,有什么不同!这叫花钱买乞人憎!”
学荣正打着手机,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明英的说话。
这一夜,学荣没法入睡,绞尽脑汁地为砖厂寻求解困之策。解什么困,简单得很:一,找人入股;二,找人贷款。银行没门,子民不蠢,难道还会有像父亲那样看好市道的人。他摇头自嘲。蠢的人发达不了,发达的人不会蠢,谁会往火炕里跳!这一边心虽明白左想右想也想不出办法,那一边却又为新厂的前景未卜而心急如焚。他想到子民把新厂拍卖的建议,若如此,旧厂近几年赚的起码损失了一大半。子民的警告言犹在耳:“现在市道才刚刚有转势迹象,不明市道的人还会去洽谈,到了转势明朗后,我怕你想拍卖时连问也没人问!”说实话,学荣对子民的意见很抵触,可也明白之所以抵触是因为拍卖的话亏得太惨。但换个角度,以局外人的身份看这盘困局,又不得不赞同子民的意见。自己抵触,父亲、岳父、家明他们就更加抵触了。手机响起,不知不觉,天这么快就亮了。是父亲,吩咐他到岳父家商议。
“商什么议,难道你能听进我的意见!”学荣心里嘀咕道。话又说回来,父亲天微亮便催自己,他一定是毫无办法了。在无计可施的现实面前,他也不得不低头的。这样一想,学荣顿时精神起来。一骨碌起床,刷牙后用水泼洗了脸,用干毛巾一抹,骑上摩托,朝岳父家驶去。
“姐夫还没到?”只见父亲,不见家明,学荣问。
“你姐夫今早去了深圳,追收三月前那笔数。他说我们决定就行了!”岳父答道。
满堂满脸阴云,脸容紧绷,一看就知情形严峻。岳父还和悦些,和岳母一道摆弄早餐。香芋糕散发岀槟榔芋头特有香味,炒香的芝麻均匀撒在糕点表面,焦香入鼻,混合的香气令人食欲顿起。学荣一口便把一块香芋糕吞入口。
“很饿吗?”福婶看见女婿的食相问。
“这么香的芋头糕,没胃口也变好胃口!”
“哈哈!你这衰仔,倒学会刷你岳母鞋了!”辉叔在为女婿开心。
“是好吃嘛!就不见刷你鞋!”福婶有点娇嗔的口吻。
“满堂,吃吧!”说着,把一碗茅根粥端到满堂面前。满堂却愁容满面,苦笑道:“哪有心情吃!”
“唉,办法总比困难多!愁也愁不出办法的嘛!”
“都是我,计较那鸡毛蒜皮的利息!”
“事到如今,也拖不下去了,该要做出处理了。”辉叔说。
“就差那100万。砖厂若能投产,什么事都好解决!”满堂右拳捶向左掌心,连声叹气。
“比方投产的话,砖厂会是怎样的状况?”
“怎样状况,有红砖出窑就有收入,还会怎样?”
“不过,据我了解,基建行业过热,中央真的是要调控了。”
“调控也正常呀!有升有跌,惊慌什么!”
“学荣你怎看?”
“调控真来,对别人影响怎样我不知道。但对我们,就是个灾难!”
“怎么个灾难?”满堂不忿,问道。
“若解决不了资金,连半个月也支撑不了,还不算灾难?”学荣大声答着,情绪有点激动。
“建厂是15年的规划,你就会盯着眼前,算是什么?”
“眼前的问题也解决不了,还谈15年规划,有意义吗?”
“你行!你解决吧!”满堂气黑了脸。
“是不是让我处理?”学荣盯着父亲问。满堂却不答话,不忿地喘着粗气。
“不要吵。学荣,你说说,怎样处理。”辉叔满怀期待地望着女婿。
“老爸你总是拿四年前投取旧厂那时候的经验来比照现在,老是说新厂是自建的,不用交租金。你错了。那时的市场环境处于谷底,现在贷100万的利息比那时候的标金还多。你算算,建一间新厂要330万。15年摊分,一年要20多万。就算拿到贷款,千分之五的利率,第一年要16万元利息。还有砖厂的地租每年五万,单这两项一年支出要21万元!”
“你又不说现在砖厂的标金近60万一年!”满堂生气地打断儿子的话。
“可承包期只三年,他们随时可以掉标不干。若选择年底掉标,亏不了多少。而我们是15年!一次性投进300多万,怎么掉?”
“市道涨跌,肯定有的嘛!建新厂时已考虑了这风险的。难道15年里就只有差的市道,没有好市道?”
“可现在连半个月也撑不下去呀,老爸,你清醒点!”
“唉!生米煮成熟饭了,争论这些没意思。学荣,干脆点,你怎么处理!”辉叔说。
“把新厂拍卖掉。现在市道还行,兴许能拍出个高价!”
学荣话音刚落,满堂跳了起来,高声道:“你发神经吗?”
学荣不做声,任父亲生气。待父亲把重复又重复的“挨得出头就是胜利”的道理说完了,便轻轻地说了句:“现在就没钱了……”
“那就想办法呀!当老板会轻易吗!”
“子民怎么说?”辉叔问。
“他有钱,可他说不会在这高峰期下注。他的沙船早收缩了,只剩下一艘!哪像我们,还借钱去扩大投资!”
“这样!”辉叔听后稍显犹豫,片刻问道,“满堂,我们是不是有些盲目?”
“这些困难在决定建新厂那时就有预案的,盲目什么!哪一个行业没高低潮的?”
“明知有凶险,干吗不退出来?”
“若拍卖,即时就亏本了!而且,什么希望也没了。这种低潮能延续多长时间,一年,二年,三年,好不。拍卖后行情又起来,到时候你还有机会吗?”
“没三年五年的时间,休想有行情!”学荣驳道。
“你知道吗?知道的话,这世界谁都能发达了!”
“你知道,搞成这个样子!听进我建一间的意见,现在不知多舒服!”
“听你意见,当初连砖厂也不该去投!”满堂气得声也变颤了。
“那说说你的处理意见,满堂。”辉叔笑道。
“筹不到钱就拖。旧厂除了人工,其他的支出都拖。新厂也是,跟承建商,设备供应商说明白眼前遇到的困难。所有工程款、设备款都在新厂投产后半年至一年内付清。怎会没办法!”
“人家不干怎办?”
“不干就离场,反正东家不干西家干,总有资金雄厚的老板愿意干!”
“投产后市道低迷不赚反亏怎办?”
“把砖厂关闭,待有行情再重开!”
“关闭了每年的利息、地租,台风也刮不掉!”
“你就会说丧气话!难道就不准行情在半年后一年后重来?总之眼前亏我不吃,其他不想那么多。其实想也是白费劲,一个农民,怎想得透国务院的东西!”
辉叔笑了。好一阵,他说:“还是亲家有道理。学荣,你也有道理,但有点虚,与报纸上的观点差不多。可亲家,你那些拖字诀,也拖不了多久的,钱总是要给!”辉叔说了这话后,各人都不再做声。
“这样吧,我找德荣,看他能帮忙点什么!”听了满堂这话,辉叔立表赞同。但学荣却显得担心,忙说:“老爸,不要把大哥扯进来了!”
“什么叫扯,亲人间帮帮忙不应该吗!”
“即使砖厂建成了投产……完全想象得到,在一个调控的市道,经营风险是难以估计的。毫无现金实力的两间新厂,顺风顺水的当然避免得了,但稍有不慎,风险就会成倍扩大。我意思是不要让大哥冒这趟风险!”
“让你经营当然不行,可我在这行业干了几十年,广州、深圳、松岗的码头都有我的老客户。他们相信我,预付款给我;贩卖煤炭的船老板也信得我,愿意预付煤炭给我;至于泥土,只要和当地政府拉好关系,也不用担心他们催账!”
“你总说不到关键!关键是全行业经营环境在宏观调控下在一步步地恶化起来,不是一家两家的事情。码头老板资金雄厚或会预付给你,但若别人又欠码头老板的账,其他的又欠别人账,一环扣一环,难道你的老客户自己掏钱垫给你?好环境时,拿着酒杯,天塌了也敢说为你撑住;陷入困境时,谁都在屁股里藏个算盘,自己顾自己!还反过来算计你!”
“你也可以算计别人的嘛!鬼叫你蠢猪一只让人家算到入肉!”
学荣和父亲争得面红耳赤。他明白了,不管自己如何正确,都没人支持自己的。人微言轻,这话没错!他不愿意据理力争下去了。时间已近中午,他也要回厂里处理些事情。临行他再次劝告父亲:不忍心两间拍卖,就卖一间也好。总之不能再借钱填新厂那资金窟窿,更不要把大哥拉进来。
“喂!你找永权,问问他有没有入股意思!”满堂喊住了儿子。
“这还行,试试看!”
学荣走后,满堂跟辉叔说道:“亲家,说实话,若问对砖厂的信心,我还是那句,信心十足!红砖市道都是涨涨跌跌地一路走来,能挺住始终能赚钱。像两年前低价投取砖厂后市道便好转那么好运气,一世人能遇上一次就很满足了。其实现在市道还行,要不还有那么多人在建新厂。反正不到万不得已,我决不拍卖新厂!”
“学荣看得是悲观些。不过,也说明他当了这一年厂长,成熟多了。我反而为这高兴呢!既然决心继续建,就想办法吧。你找德荣,学荣找永权,我也找找关系。明晚在我家碰头,好吗?”
满堂心里有个疙瘩,老弄不明白:自己这两个儿子,从相貌、脾性、爱好,毫不相似。德荣头尖额窄,两目放光;学荣额头宽广,目光平和。看来看去,只有一点,他俩抿嘴哂笑时的嘴角和自己一样,微往右下歪。他曾找了相面先生暗中为两儿算命,得出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结果:德荣属狼型,生意场上是高手,但头尖腮瘦,赚到了大钱未必能守住;学荣头大额满,腮肥,平和的目光透出大度,一副兼容乃大的福相。那时候两儿才十岁、八岁,满堂对相面先生的说法,虽半信半疑,却已在他心中造成了先入为主的影响了。对大儿的轻忽,对小儿的宠爱,便在这种暗影下浑然不觉地形成了。大儿重财,离开学校便到东莞糖厂当临时工,做生意,从未给家里钱,他结婚费用,儿子的庆灯酒,都是满堂为他料理。德荣当了老板骗了别人钱,也都从未给家用钱。小儿轻财重知识,工作以来只花买书的钱,剩下的全给回母亲。德荣悭俭吝啬,令人不满;学荣大方,虽讨人好感,却无钱财积攒。满堂因而对学荣日后的生活相当担心,却对德荣一百个放心。不知是反感父亲对自己的轻视还是代沟的缘故,德荣对父亲一向都是冷面煎饼,见面没第三句话讲。“下班啦?”“下了!”“我找到老婆,怀孕了!”“谁?”“树波的二女儿美凤,快生了!”德荣结婚闹洞房之夜竟闹出美凤肚痛去生仔的大笑话。学荣婚后两年还没见明英生娃,想起这些,满堂反觉大儿是个人才。他找工作,当老板都是自作主张,从不曾让满堂操心。反观小儿,有空便躲进三楼,捧着书,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满堂知道德荣骗人钱后,斥责他不应如此发财,劝他把钱给回人家。德荣任父亲说龙讲凤,一声不吭。近三年了,满堂万没想到,这三年光景,自己在榕树村风生水起,走到此时此刻,反而要向恍若从人间消失了的大儿求助。若非砖厂那困境,他怎么也不会屈尊向德荣求助。
为防被德荣骗钱的上海人对他盯梢跟踪,满堂此行相当隐秘。他先坐公巴,又转摩的,又转出租小车,又转摩的,折腾换了几次车,终于到了德荣所在。才知道,德荣在这里开了间“即白”洗衣粉厂。
在这里说找德荣没人认识,说找老板,找到了。一个40岁左右的汉子,满堂对他说明了来意,要找的德荣如何如何。这汉子没搭话,待满堂说完了,明白了满堂是德荣的父亲,他才笑着说:“我不大清楚,帮你找找吧,你稍坐!”不大一会儿,这汉子出来带满堂走。经过了生产车间,这里没开工,经过仓库,里面堆满了包装好的洗衣粉。经过了一条过道,到了一座民房。德荣正坐着,见到父亲,起身相迎。满堂见着两年多没见过的儿子,一点父子间的熟络也没有,倒有生分的感觉,脸上就不自觉地堆着生面人相见那种应酬式的笑意;而德荣,却全无久别重逢那份欣喜,就像昨天刚和父亲吃过饭……
“爸,干吗?”
对儿子这样的见面礼,满堂心里不高兴。可父子间,其实也无须让座、递茶、寒暄那些客套。于是,满堂便把来意全说了。
“我也不好过。你看到了,车间停产,仓库堆满,正在想法处理!”
“洗衣粉是常用品,该好卖的!”
“你不明白!总之你那边我没法帮,不要指望我!”
满堂心里顿凉。抬眼望儿,这两年间他一点没变,除了逼人的目光,脸上一片冷漠。
“伟儿成绩还好,每年都是三好学生!”
“我知道!”
“你把美凤接过来住,温暖些!”
“我心里有数!”
问一句,答一句。有人进来说:“老板,有客户来!”德荣随即起身,说:“爸,你坐吧,我没空!”“不了,我也走了!”说罢,和德荣一道,穿过阴暗的过道,经过了无生气的仓库和车间。德荣吩咐一名工人开摩托把满堂载到省道上,向他略略挥手作别,便走进办公室。
客户正从提包里掏出新的洗衣粉包装袋的彩印样品,大、中、小共有六七个。见德荣进来,忙道:“老板,这是样品。包工包料,这规格三毛一个,这规格四毛一个……”德荣拿着一只正货包装袋对比着样品,说:“价钱我不跟你争讨,第一,质量以这批样品为准,检查出不对板的不收货;第二,我的资金全在仓库里和经销商还未卖出的商品里。把经销商的货回收回来,再换成这牌子包装,需用资金不少。你这货钱,说实话,三个月至两个月付一次,分三次付清。”“这要八个月才收回货款!”“是的!你掂量一下!”德荣点头答。
客户掏出烟,他或许知道德荣不抽烟,没递给他。自己点着了,走出办公室,拿起手机说话。好一阵,走回来说:“好吧!老板说你一定要按时付款!”
“你也要保证质量,不要偷工减料!”
“那当然,我走了!”
原来,德荣手拿骗来的钱,蛰伏了两年,终于在年初出山,投资了这间四海洗涤用品厂。原先他料想洗涤用品市场大,没周期性,市场上卖出一万包洗衣粉其中有一包是“即白”,销售也很可观。但推出第一批货后反馈回的信息,不管“即白”这牌子质量优劣,价钱平贵,都少人问津。消费者大都买名牌产品。他曾设想把产品运到内陆省份销售,也都顾虑重重。自己骗回的本钱本不多,经不起路途遥远的折腾。也怕山高皇帝远,当地的经销商扣住货钱不给他,自己也奈何不了人家。横想竖想,便滋生了换成名牌洗衣粉包装,再推出市场的想法。销售模式也变,不再用大市场、大经销、大批发模式。自己组织十个销售小组,划定各小组的销售区域,专攻乡村一级的小卖部。送货上门,今次给货结算上批货钱。低价销售,十个小组销售若达预期,完全能消化现在厂的产能。虽然这销售还未展开,效果难料,但不管从哪一角度去评估,对德荣来说,这都是最适合自己的模式了。
所以,这时候,德荣帮不上父亲的话,也是大实话。
满堂跑了几十年供销,他入厂一看,死气沉沉的生产车间和堆满洗衣粉的仓库,便知这洗衣粉厂的状况。他理解儿子,开工厂开成这么失败,帮不上忙是有苦衷的。但是,他对自己冷淡是自小形成的和自己的性格有关,可他对母亲、兄弟姐妹、老婆儿女,也都毫不关心。他离家两年多了,连家里也不惦记,那他惦记着些什么。
回家的路上,满堂心情沉重得透不过气似的,愁容满面。
学荣到了永权的水泥艇作坊,半年未见,这作坊的繁忙景象令他吃了一惊。原来,永权不知是否受了子民的启发,把小作坊扩大成造船厂了。用钢结构搭建的厂房建成后,左面正铺着路轨,建着造船用的船排;中间在建着船坞。建筑工人在挖成了的大坑四周砌墙,看进度快建成了。右面一大块空地上排着十多艘未建好的水泥艇,有男有女,拿着灰刀在干活,不时回荡着笑声、钢铁的“咣当”声。永权在简易的办公室里与客户商谈,见着学荣,点头招呼,让他自便。里里外外,进进出出,没一个人面挂愁容,既严谨,也轻松。学荣自觉自己的愁绪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也强迫自己轻松起来。永权和客人在一幅摊开的图纸上比画议论,俨然一副工程师模样。学荣和永权都是榕树村里出了名的“书虫”,学荣爱好文科,永权爱好理科,爱好的不同造就了两人事业和命运的不同。永权就像一列火车,在自己的轨道上有条不紊地平稳行驶。工作、结婚、创业都是从模具中注塑出来似的,中规中矩,一步一个脚印踏出了自己的命运轨道。相对于学荣复杂的婚恋和子民张扬的创业,永权就显得单调和默默无闻了。
“怎么啦!找我吃饭还是找鬼仔民玩?”永权送走了客人,走到学荣近前问。“都不是!”“究竟干吗?”“你扩建船厂用不用找银行?”“用,不找银行,怎够钱建!”“银行好说话吗?”“现在麻烦了。刨根问底询问贷款用途,还信不过,来厂里察看,才最后拍板!”
学荣话到嘴边,听永权这样说,猜他的资金也不会宽裕,便打消了求助的念头,却还道:“你算好,银行有钱贷,我建厂的贷款指标年初就批了,现在却给银行卡住!”
“是呀!他们刨根问底,就是怕我把贷款挪用到砖厂!”
“唉!同人不同命,你建厂能贷,我建厂不能贷!”
“宏观调控早传开啦!但调控的是跟房地产、开发区这类的行业,我这制造业,政府还鼓励着呢,银行怎会不贷?”
“说实话,我在建的两间砖厂就缺被银行卡住的100万,你有解决的办法么?”
“我干的是技术活,想的也是技术的东西,没鬼点子。去找鬼仔民吧,他最多鬼点子。”
学荣苦笑点头,忽又问:“这船厂建成后一年能造多少艘船?”
“造新船,有生意跟没生意,我不太在意。我建厂的设想是以维修为主。船厂赚的是技术上的钱,细水长流,慢慢积累。所以,不会一夜暴富。”
两人慢步回办公室走。永权的老婆淑芳骑着摩托在办公室前停下,拿下头盔,说:“钢丝网又涨价了!永权,还是进多点货吧!”
“哪都涨价,你有多少钱把原料贮起来。我们吃饭吧,叫上鬼仔民!”
“不了,哪有好心情吃饭。”
“你担心什么,万事有你父亲、外父担待。我们都忙,难得一聚,我叫鬼仔民。”说着,拿起手机。完了,又吩咐老婆,“芳,各场的工头会做事的,不用理会。”说罢,骑上摩托,和学荣一道离去。
辉叔吃完晚饭,冲了壶茶,在等待满堂父子俩的到来。他对别人说,对砖厂是外行,其实他对砖厂还是心中有数的。榕树村旧砖厂经营了近二十年,从砖厂建成到三年前承包给满堂这段时间,行情价格也有起落,可把盈亏抵消后,砖厂的获利还是满意,其中还包括了因村干部家属在厂任职的小贪以及人浮于事导致的管理不善而造成的额外损失。民营企业中,这部分损失本应计入盈利。他支持满堂,除了满堂的道理,更大的信心还是源于自己对砖厂历史的梳理而得出的数字。想深一层,建设新厂遇到困难,原因是满堂造成,这很简单。客观地说,满堂对贷款的处理并没有错,谁都想节约成本,但谁又能想到银行批准的贷款也会收回。若非如此,砖厂建成投产,就像榕树村那砖厂,市道好些,赚多些;市道平平,赚少些,市道差的,不赚或者亏些,但一路经营下去,还是赚钱的。之所以有人经营砖厂亏钱,是因为砖厂是投标承包。承包期遇上好市道,赚钱;遇上差市道,亏钱;差市道过去好市道来临,承包期已到,多好的市道也没你的份儿了。至于学荣的看法,辉叔觉得听起来有些道理,形成理论还成。但在经营实践中,他那套理论并不实际。虽然如此,辉叔心里高兴。他看到女婿肯动脑筋的长处,随着历练增多,他是个很全面的经济管理人才;但心里也有隐忧,总觉得学荣与女儿老是貌合神离。作为岳丈,对这是无能为力,只能泛起难言的惆怅。
满堂父子俩一前一后的到来。看他俩的神色,不用问,就知是没好消息。满堂来到二话没说坐下喝茶,学荣来到也是二话没说坐下喝茶。看这父子俩的情形,辉叔笑了。说道:“这样吧,村里有笔300万的水利建设专项资金,市府直拨下来的。借100万给新厂先用吧!”
“这样!”满堂瞪大双眼,“真的?”
辉叔点头。
“嘿!太好了!太好了!”满堂站起在客厅边踱边说。
“不!”见岳父如此作为,学荣着急道,“辉叔你不能伸脚进来!”
“现在只能靠书记了!”
“懒得跟你争了!”学荣扭身转向辉叔,语气郑重地说,“辉叔,要说的我都说了,不卖掉两间厂,卖掉外县那间,不就天都光了吗?你何必冒这风险?外县那间卖掉了,旧厂到期了,还有榕树村新厂,这也是很好呀!”
“筹建新厂容易吗?机会常有吗?你简直是‘崽卖爷田心不疼!’”
“辉叔,我爸走火入魔的了!你多想几天,再做决定吧!我走了。”
学荣走后,满堂跟辉叔说道:“亲家,说实话,若问对新厂的信心,我还是那句,信心十足!红砖市道一向都是涨涨跌跌地一路走来,能挺住始终能赚钱。至于帮不帮忙新厂渡过难关,我不勉强你,你看着办吧!反正不到万不得已,我决不拍卖新厂!”
“学荣看得是悲观些。不过,也说明他当了这一年厂长,成熟多了。我反而为这高兴呢!村里那300万,不是立刻用完,估计年底才全用上。借你用的那100万,半年后就要还,你看着办吧!”
“好!这样吧,跟承建商、供应商他们打声招呼,暂付二成款。余下的投产后半年内付清。这100万当作应急款,好吗?”
“我信你!”
“好吧,你放心!我也走了!”
送走了满堂,辉叔回来重坐沙发上,燃着支烟。福嫂走过来,不无忧心地道:
“你考虑清楚呀,我们都没做过亏心事。这事怎讲都叫挪用公款,可大可小!我怕……”
“行啦!对砖厂,满堂是有发言权的。不过,学荣这么长进,我高兴。叫上他们,明早到明记酒楼吃顿饭!”
“可我总是心虚!按学荣的做法也好嘛,够稳阵呀!还是叫亲家卖掉一间算罢啦,免得担惊受怕!”福嫂还在唠叨。
“做生意,是要担点风险的。没事,放心吧!”辉叔开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