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风兮从长庆殿出来时,外面早已是静悄悄的了,但这并不表示她没有听见那些难听的话。在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和别的公主是不同的,她只是养女,并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也许是上天可怜她,让她遇见了师父。
那年她六岁,正躲在假山里面休息,父王赐给她的裙子已经被那些傲慢的孩子弄得不成样子了,她想,等天黑了再回去吧,这样就不会被人看笑话了。她不敢去告诉父王,虽然父王会帮她出头,可是一旦离开了父王的视线,那些孩子就会加倍的报复她,而父王又是那么的忙……小小的风兮不得不学会自己来应付这些。
“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做什么?”百里风兮吓了一跳,这里已经很隐蔽了,没人会找来的。可是,眼前的人好像很轻易就发现了自己,她全身上下都罩着一层白纱,看上去遥不可及。
百里风兮咬着下唇,没敢说话,只是好奇地看着这个奇怪的人。就在这时,本来应该在朝上召见大臣的父王也出现了。
“风华,你……”百里逸顺着风华的目光看到了百里风兮,“怎么会这样,风兮。快,快出来。”
“风兮……”风华一愣,冷笑道,“百里逸,这就是风兮?”
百里逸忙解释道:“风华,你听我解释,我真的……”
“不用解释了。”风华一把拉过风兮,“我带她回去。玄息阁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不知道为什么,百里风兮被那个陌生而奇怪的女人拉着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觉得她身上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百里逸,你最好想清楚,我能帮你建玄息阁,也能帮越国、陈国。当初是我一时糊涂才会有她。”风华说“她”的时候,看了一眼百里风兮。可百里风兮并没有察觉,她只是很吃惊,居然有人用这种语气和父王说话。“我虽不喜,却也由不得别人作践。”
“跟我走。”百里风兮被拽着离开了王宫,那个怪女人让自己叫她师父。从那以后,就没人敢再欺负百里风兮了——因为听说当天所有的王子和公主都被罚跪了一整天。然而,没人当面再欺负她,并不代表那些人服软了,冷漠、嘲讽、各种各样的挤对……
“公主,这是二殿下让人交给你的。”宫人送上一个锦盒,打断了百里风兮的回忆。
百里风兮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干吗还去想那些呢?”说罢,接过锦盒打开一看,不由笑道,“这也算是千里迢迢了。”锦盒里是一碟子上下三层的桂花糖蒸栗粉糕,用心垒成了塔。百里风兮取了一块送入口中,入口即化,甜香软糯。
这栗粉糕是郦城的特产,百里扶苏因为担心百里风兮的缘故,所以只身赶了回来。这糕点是今天才由随从从郦城带回来的。
“二哥呢?”
“二殿下随寿安公主去了未央宫。”
“是吗?”百里风兮收好锦盒,随手取下身上的玉饰递给那宫人,也不容那宫人推辞就大步走了开去。其他人都不好,至少二哥是好的……
未央宫里,百里倾央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幅画挂上墙。百里扶苏含笑看着她,手里的茶已饮了一半,碧绿的茶叶正安静地伏在杯底。
画卷展开,百里扶苏不由放下杯子走了过去。宣纸上着墨不多,却气势彰显——沧漓江畔,一人白衣独立俯仰天地,远处云山隐现,飞鸟难渡。
“至今未见流云公子,实乃扶苏一大憾事,如今得见此画,也算是有所弥补了。”
“二哥怎知这是流云公子?”
“世人皆言:‘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公子之风,山高水长。’这画中人若非流云公子,还能是谁?”百里扶苏又走近了些,“只是不知道此画出自何人之手,妙笔天成,把流云公子的风姿展现得淋漓尽致。”
百里倾央面有得色地说道:“此画正是流云公子所画。”
百里扶苏有些惊奇地回头看了百里倾央一眼,又看向那画,笑道:“流云公子实是这世上第一等风流人物,连如此自负之举,也让人佩服之至。不过,他确有自负之资。”
“可不是,这一幅《临江仙》各国王公莫不觅寻,我也花了好些力气才得了。如今听二哥说得这么好,我虽辛苦,也是值得的。”
百里扶苏笑道:“就算旁人不赞一字,你只怕也是要费尽心思去寻的。”
“二哥……人家请你看画,你怎么反而来取笑人家。”百里倾央偏过头去,少见地红了脸。
“怎是取笑?流云公子之风姿,天下倾慕。你去寻来,又有何不可?”不等百里倾央反驳,百里扶苏又问道,“天下之人莫不追寻此画,你是怎么得到的?”
“本公主自有妙法。”百里倾央转过身,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是不是玄息阁的人……”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道玄息阁的人就不是我大晋的子民了?”
“难道玄息阁的人就不是我大晋的子民了……”百里扶苏喃喃地重复道,似陷入了沉思。
半晌,他方才笑道:“可不是,都是大晋子民!”
百里倾央早转头去看那画了,也未理会百里扶苏为何半晌才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来。
“对了,二哥,你去见过母后了吗?”
“已经去给母后请过安了。只是母后的病还是没有什么起色,如今天天在屋里待着……我这些年都在外面忙,三妹,你有空就多去陪陪母后。”
“我可不是天天去昭阳宫请安吗?只是每次去都说不了几句话,母后就说她乏了。这么多年了,那些太医也不知是做什么吃的。我看啊,非要杀几个人,他们才知道厉害!”
“你啊,别一天到晚就打啊杀的。看以后谁还敢娶你。”
“哼,我乃天家帝王女,想娶我的人从定安城都排到潇水了。我才不担心。倒是二哥你,听说父王也给你提过几次,可是你都没答应。那些女的虽不是特别好,可你又不是娶她们,不过是娶她们的家世罢了。李太傅的女儿我见过,也是个不错的。她家老爷子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你又何必那么较真儿?如今,几个兄弟里就你还是一个人,老五上一个月都娶了侧王妃了。”
“我又不去争什么位子,何必委屈自己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更何况,还要白白耽误了那些小姐的幸福。”
“啧啧,以后也不知谁有福气嫁给你。哎,我看啊,越国的荣平公主文武双全,是天下难得一见的人物,可配得上你?”
“荣平公主曾带兵出征保家卫国,才名更是少时即有,确实是天下数得着的人物。可也不算难得一见吧。远的不说,你我近前不就有这么一位人物吗?”
“谁,我怎么不知道?”
“风兮。她的文章,就是庄老先生也是赞不绝口的,如今她又接手了玄息阁……”
“二哥!”百里倾央拍案而起,“你休在我面前提她。”
“倾央,风兮究竟有什么不好?你和她之间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结?非要这样对她?”
“二哥,你走吧。”百里倾央一甩袖,背过身去,“我不想再听见那个贱人的名字。”
百里扶苏还想说什么,可是看到百里倾央这样坚决,也就只能叹道:“好吧,那我先走了,回头有空再来看你。”
“不送。”
百里扶苏实在不明白百里倾央为何要这么对风兮。他和她们是一块儿长大的,彼此之间有什么大事不会不知道。可究竟是什么让倾央这么恨风兮呢?难道只是因为父王的宠爱吗?女人心,真是海底针。猜不透,猜不透啊……
出了王宫不远,百里扶苏就看见百里风兮抱着锦盒站在那里等自己。
“怎么没回去?”
百里风兮拍了拍锦盒,笑道:“多谢你的糕点。”
“没什么,只是记得你喜欢吃甜食,就让人顺路带回来了。”
“我们一起走走吧。”
“好。”
二人顺着城墙慢慢走着,因邻近王宫,所以周围并没有什么人。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连心也被晒得像是天上的云朵,蓬松而柔软。
“这次去郦城赈灾怎么样?”还是百里风兮打破了沉默。
秋风戏耍着落叶,落叶一会儿吹起一会儿落下。百里风兮低着头去踩那些落叶,似乎觉得很好玩,一刻也不抬头,方才的话好像也不是她问的。
“一切顺利。”
“我……我要离开一阵子。”
百里扶苏没有说话,只是停下了步子。百里风兮依旧向前走着,但步子明显慢了下来。
“今天等你,就是想要和你告别。”
“就只是告别?”
“嗯。”百里风兮忽然打了个转儿,对百里扶苏一笑,“只是告别,因为我还要回来呀。”
百里扶苏终于跟了上来,轻轻地开口,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你要去哪儿?”
“云梦山庄。”
“云梦山庄?你要去见流云公子?”
“不不不。”百里风兮抬头看着百里扶苏,有些急切地想要撇清关系,“我是去查凤鸟的事。”
百里扶苏没有追问,只是看着百里风兮,眼中充满了关切。
“好吧,都告诉你。‘凤不栖梧,凰不出图,君临天下,据何以安。’这四句话你总该知道吧?如今云梦山庄的表小姐水翩跹身负凤鸟胎记。此事一出,无论真假天下都将大乱。我必须去查个究竟。”
“太危险了,还是让我去吧。”
百里风兮摇了摇头,抱紧了锦盒,说道:“正是因为危险,所以你就更不能去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你是晋国的王子,也许会是以后的世子。”
“风兮,王子也罢,世子也罢,我根本无心去争什么。我只愿百姓安康。”
“你怎么不明白呢?”百里风兮着急地抓住百里扶苏的手,“若手中无权,又怎能做你想做的事?况且,这些事不是你说不争就能不争的。扶苏,不要把别人想得太善良。再说了,父王这些年一直都很倚重你,你做了这么多事,大家都看在眼里,照这样下去……”
“风兮。”百里扶苏拍了拍她的手,看着她温柔多情的眼睛,微笑着道,“为什么只说父王,你不是也一直在帮我吗?这些年父王虽然给了我很多机会,但我知道,这里面很多是你为我争取的。可是我不想让你这么累。父王虽然宠你,可这些都是家国大事,哪一件不是你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去说服父王的?风兮,我真的不想让你这么累。一切就顺其自然吧。”
“我……我其实也没做什么。”
百里扶苏笑了笑,别人或许不知道她对父王的影响,可他深受其益,又怎会不知?
“好了,我该回去准备准备了。”百里风兮抽回手,“不然绿娆又该说我了。”
“你和玄息阁那些人的关系还真好。”
“当然了,他们就像是我的亲人一样。好了,我真的该走了。”
“一路小心,记得早些回来。”
“我会的,你也要记得帮我准备好吃的糕点。”
百里扶苏笑着点了点头,看着那个白衣飘飘的女子在阳光下大力地挥着手,然后步伐轻盈地消失在了转角。
风兮,我会为你准备一份特别的甜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