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缓的脚步声是故意让人听见的,那是自认有礼的君子不愿悄声而入。在拥雪阁内赏雪实在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可是百里风兮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当她听见脚步声回过神来的时候,万俟微澜已经走到了她身边。
“公主在想什么想得如此入神?”
百里风兮摇了摇头,顿了顿,笑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流云公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万俟微澜了然而又无奈地笑了笑,坐到了百里风兮对面,“我亦不知。”
“你和他是旧交。”
“有些人不是认识的时间长就能看得清的。”
百里风兮偏了偏头,算是认同了这个说法。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因为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我忽然觉得问不出口。对他那样的人问话,就像是往白雪上撒灰一样。”
万俟微澜叹道:“那你我来此岂非白跑一趟……我,也问不出口。”
“呵呵……”百里风兮笑了起来,“世上怎么会有我们这样的人?好奇怪。”
“或许并不是我们奇怪,而是这世道太怪。”万俟微澜转头看着百里风兮,看着她艳丽而纯净的面庞,心里忽然觉得很温暖,“我本应该是载酒而来,与他痛饮三百杯,然后大醉而归于山水间。你……”
“我本应该是慕他之名,不顾千山万水前来见他一面,然后心满意足飘然而去。”
“可我是越国王弟,你是晋国公主,如今前来的并不是简单的你和我。”
“所以……真的很可惜……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能遇见你,这也算对得起自己了。”百里风兮对万俟微澜道,“不知道能不能和公子交个朋友?”
“我们还不是朋友吗?”
百里风兮仰头无声地笑了笑。她发觉和万俟微澜在一起真的很轻松,很开心。或许,他们有太多相似的无奈,所以能够彼此理解,彼此包容。
“眼看着天下就要大乱了,你说,到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其实,选择有很多,但是我想最后留给自己的只有一条路。一条并不是自己喜欢,但却是必须选择的路。战。为国而战。”
“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在战场上相见。”
“希望如此。”
百里风兮回到房间的时候,白雪正好落在了窗棂上,她一扫郁结,欢喜地跑了过去。
“好白雪,辛苦了。”百里风兮摸了摸白雪的脖子,从它脚上取下信筒。白雪显然还想在主人身上再蹭蹭,可惜百里风兮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它身上了。它只好无趣地飞到绿筠肩膀上。
“一切安好,勿念。年节将至,早归。”
十二个字,百里风兮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这才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收好,然后满心计划着如何回去。似乎,一切问题都已经解决了。
“扶苏公子说什么了?”
“没什么。”百里风兮笑着道,“只是让咱们早些回去。绿筠,你说得对,看来是我过于紧张了,晋国并没有出什么事。”
“没出事就好。”
“我们回去吧。”百里风兮忽然抓住绿筠的手,眼里闪着光,就像是一个孩子,“就这样回去,什么也不知道。这里没有我留恋的东西。我们回去吧。”
绿筠笑了笑,知道她又在说疯话了。
“回去?看你怎么向大王交代!”
“父王那里好说……”百里风兮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了下来,低声自语道,“只是师父那里不好交代……”
“嗯?”
“没什么,回头我去找流云公子谈谈就好了。”百里风兮正说着,那边厢便有婢女来请。
“我家公子请公主到梦泽一叙。”
“云梦山庄里处处都那么雅致,我倒是越发觉得自己俗气了。前面带路吧,我也正好找你家公子有事儿。”百里风兮回头看了绿筠一眼,收敛了神色。来云梦山庄已有几日了,也该是有所决断的时候了。
梦泽是一处荷塘,若是夏日,有碧叶连天,红花接日。至于晨晚有雾气迷蒙,泛舟之上,真正是梦境一般。然而此时,便是留得残荷听雨声也不成了,池子里光秃秃的一片,岸上积着雪,就衬得那水黑糊糊的。
流云公子站在岸边看着远处,似乎与大地融为了一体。百里风兮自他身后而来,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得问道:“听闻云梦山庄景致美妙,春夏秋冬各有看点。如今大雪纷纷,公子何以约我来此?”
流云公子转头向百里风兮笑了笑,然后伸手道:“曲径通幽,公主怎知此处就是尽处?”
“我不想和公子猜谜语了。有些话,万俟公子是一辈子说不出来的,但是风兮和他不一样。风兮不是公子旧交,也不必去比君子,所以……有些话想要问问公子。”
“公主请随我来……不要辜负了美景……不然恐怕真的白来云梦山庄一趟了。”流云公子说着便自顾转身向前而去。
“这般自在从容,看来贵国国主已经答应了公子的要求了?”
“陈国国主确实已经答应了。”
陈国国主……
这个词从流云公子嘴里说出来让人觉得有些别扭,但百里风兮此刻却也顾不得细究了。她上前两步,站在流云公子面前,道:“公子请答我一问,问完我就走。”
“公主就这么讨厌流云吗?”
“公子风姿天下倾慕,若非今日相见,风兮当与公子把酒共欢。”
“既有此意,今日又如何,明日又何如。来来来,公主请随我来。”说着,流云公子竟拉住了百里风兮的手,执意带她向前。过竹林,转楼阁,手松脱。
那一刻,流云公子似乎愣住了,旋即就笑道:“看来这世上果然没人能抓得住百里风兮。”
“素闻公子达雅,当不至令风兮失望。”百里风兮收回手,垂下眼眸,语气里却没有半分退让。
流云公子依旧笑着,只是眼睛里多了些看不清的伤感。他忽然站直了身子,向百里风兮一拜。
百里风兮站着没动,只是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她一直觉得自己和万俟微澜相似,都向往自由,但背负的身份都不允许自己自由,所以无奈。虽然自己平常会做些出格的事,但始终不敢挣脱束缚着自己的那根线。就像是风筝一样,飞得再高,只要有人一拽,还是会回到地上。
而流云公子……
良久,百里风兮方才开口问道:“公子何故拜我?”
“因要欺骗公主,故而当先道歉。”
百里风兮不由得仰头无声一笑,“先道歉……流云公子,好生有趣。”
“流云本来无趣,也许是遇上了有趣的人,所以变得有趣吧。”
“……说一说你的谎话吧。”
“谎话公主也要听吗?”
“我总需要一个解释。而且我知道,谎话往往比真话好听,所以,听听又何妨!”
“容我想想……谎话也不是那么好说的。”
百里风兮看着流云公子一本正经地想着如何说一个谎话给自己一个交代,而自己也一本正经地等着这个谎话好回去给师父一个交代。好生荒诞的场面,却真真正正地在发生着。只因为这件事本就无从解释,只因为——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凤鸟。”百里风兮走近了一步,“流云公子身在武林,为何要编造这么一个弥天大谎,让天下动荡?”
“弥天大谎?本无凤鸟?”流云公子笑了笑,“谁说的?”
百里风兮一滞,面色一变,道:“难道公子竟相信这些鬼神乱力之说?公子不是也说是要编造一个谎话回答我吗?”
“非我信,乃天下信。有此,足矣。”
“公子口气真大,天下尚不及公子。”
流云公子笑了笑,没有反驳,只是说道:“我并没有说凤鸟之事是谎话,我只是说,编造一个谎话,好让公主有所交代。”
“这难道不是一回事?”
“不是。凤鸟凰图天下皆知,怎会有假?而且公主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无论真假……都已成定局。其实,公主和微澜前来,不过是想知道流云为何要这么做。”
百里风兮深吸了一口气,略平复了心绪,“不错,已成定局。如今天下就要大乱。久闻流云公子雅名,何故置天下苍生于水火?”
“自魏朝灭亡,天下三分,征战不断,百姓何时不在水火之中?”
“大魏朝……大魏朝末代君主昏庸,百姓亦是在水火之中,三王也是想为百姓谋福。”
“可是现在如何?天下散乱,战火不息。若真是为了百姓好,就一定要统一天下。当然,统一以后又会分裂,这是人力所不能阻止的。但至少可以带给百姓一段安乐的日子吧?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天命。”
“天命?”
“有人处必有纷争。非我等能改变。便是三皇五帝,又有谁能改变?”
百里风兮皱了皱眉,似有所感。
“所以,不是流云要怎么做,而是上天要怎么做。天下皆猜测我居心何在,可有人问过,天心何在?”流云公子一手指天,自嘲而笑,“天降凤鸟于我云梦,我也不过是顺应天命罢了。凤鸟总该栖梧,所以,流云只好嫁妹。至于城池为聘……呵,与天下相比,区区一座城池又算得了什么?流云不过是想找个安身立命之所罢了。”
流云公子出尘远世,游走列国,风流不羁,结交天下。可是他也要照顾云梦山庄这大大小小百十来口人,他也要在乱世找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如今眼见流云公子,也许,他也是一只风筝。
“好。好一个顺应天命。风兮无话可问了。”
“那流云有一问,不知是否能向公主请教?”
“公子请讲。”
“公主为什么不信这世上有凤鸟?”
冷风飕飕地吹过,似乎带走了人们的声音,只留下静悄悄一个天地。百里风兮看着流云公子依旧含笑的面庞,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竟是冷汗浸湿了衣衫。
“鬼神乱力之说,风兮向来不信。”
“流云也无话可问了。”
“那风兮就此告辞。”
“我送公主。”
“不必。”百里风兮回身,有些匆忙地离去了。她握着自己的手,待走出去很远才猛然扶着一棵树停住。
万俟微澜在拥雪阁内温了一壶酒,桌子上有两个杯子,他在等一个人。他知道百里风兮终究是会去问的,她和自己不一样。有时候,女人真的是很勇敢的,更何况是那样一个女人。
雪停的时候,天已经近晚,百里风兮还没有来。但是万俟微澜看上去并不怎么着急,他也许并没有她那么勇敢,但他比世上大多数人都更有耐心。
“你没有和流云公子喝酒,反倒温了一壶酒在等我。”百里风兮抖落了衣上落雪,有些疲惫地坐了下来。
万俟微澜为她倒了一杯酒,笑道:“对微澜来说,都一样。”
百里风兮端起酒杯看了看,一笑饮尽。
“我去问了。”
“我知道。”
“你不想问问结果吗?”
“……忽然不想知道结果。”
“怕失望?”
万俟微澜笑了笑,没有否认。他虽不问世事,可到底出身王室。他很清楚权力对人的诱惑究竟有多大。
“是啊……其实,现在想想,我也觉得有些怕。当时……当时怎么就去问了呢?”百里风兮低头把玩着酒杯,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那是对南方某人的思念。
“他没有让你失望。”不是问句。
万俟微澜给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他都说了些什么?”
百里风兮想了想,道:“他说他也不过是顺应天命罢了。其实,我发觉我们一开始好像就错了。”百里风兮抬头看向万俟微澜,“为什么我们都只看到了云梦山庄,都只想来问流云公子,而没有注意司徒昊?为什么你们都相信凤鸟是真的?”
万俟微澜一笑,旋即明白了百里风兮的意思。那四句谶言虽然流传已广,如今二十余年过去了,难保没有人等不及会假造凤鸟降世以欺天下。若是要编造这样一个弥天大谎,自然需要找一个好的幌子。而流云公子无疑是一个很好的人选,他说的话,没人会怀疑。
“所谓怀璧其罪,流云光芒太盛,才会有此一劫。其实想想,若真的有凤鸟降世,为何不直接降到陈国王宫,反而经历周折先到云梦山庄?难道流云公子才是天命所授?”万俟微澜摇着头,自嘲道,“我们都被流云的光芒所吸引,一开始就把所有问题都放在了他身上,反而忽略了最终的得益者……这是流云之幸,还是不幸?”
“这世上真的会有凤鸟吗?”
“也许会有吧……”
“水翩跹那样的人就要被送到陈国王宫去了……我再去见她一面。”
“代我问候她。”
“好。”百里风兮站了起来,举杯道,“我也要回去了。此来于国无功,于风兮却是大大的有益。能结交微澜公子,面见流云公子,是风兮之幸。今日别过,不知他日相见是何时何地。万望公子保重。”
万俟微澜也站了起来,看着百里风兮,缓缓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举酒饮尽。待放下酒杯,看着百里风兮渐行渐远,万俟微澜才长长地叹了一声。天,完全黑了。
百里风兮连夜离开了云梦山庄,送她的不只是风雪,还有流云。流云公子站在山崖边看着马车上的灯笼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一路向南,急急切切不肯有一丝停留。那如星子一般的光芒终究不见,天地间漆黑一片。此刻,听到靴子踩雪的咯吱声,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我还以为你不来送她,可惜这会儿已经看不见了。”流云公子嘴角含笑,并不在乎此刻别人是否能看到。有些东西已经成了习惯,连自己都不会察觉。
万俟微澜轻轻咳了两声,才开口道:“我只是来送送她,至于她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这里风大,你身体不好,还是不要久站。我们回去吧。”
万俟微澜没有理会,反而问道:“这件事也许真的是我们一开始就选错了方向。可是你为什么不解释?凭你如今的身份和地位,也会被司徒昊挟持做这种事吗?流云,我真的是越来越看不清你了。相识越久,越觉得你深不可测。”
“流云变化本就无穷。”
“所以你才会叫流云公子?”
“不知道,只是个名字罢了。”
“名字……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回去吧。”流云公子当先择路而去。万俟微澜略顿了顿,还是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