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沐浴在夕阳的光辉下,望着屋顶上的一株狗尾巴草。只见它朝我使劲地点头,又使劲地弯腰。我忽然有一种想作诗的冲动:
点头,是因为有风,
弯腰,也是因为有风。
这时候,邮差先生的声音突然响起:“大鼻狗,你的信!”
吓了我一大跳。
寄信人是住在翠湖林荫道旁老梧桐树洞的熊,他是一头很老很老的熊。这已经是这个星期以来我收到的第七封信,每一封信的内容几乎是一样的:
亲爱的大鼻狗:
你好吗?
这个冬天,我恐怕要永远地睡过去了。请求你在入冬以前来翠湖林荫道旁的老梧桐树一趟,听我最后一次忏悔,否则我会带着遗憾离开。即使你痛骂我一顿,狠狠打我一顿,我也会觉得好受些。
你曾经的老朋友大熊
谁都知道,五年前,老熊和大鼻狗之间的那场格斗,大鼻狗惨败了。谁也都明白,那只是一个误会,只要老熊不听信他人的一派胡言,一切都不会发生。两个人还是彼此的挚友,依旧会一起看日出,一起品菊花茶,一起挠胳肢窝、闻臭脚。
可是,这一切都在那场格斗后如烟雾一样飘远了。老熊获胜后,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真相。也许对朋友大鼻狗存有太多的愧疚,他连夜搬走了,谁都不知道他的去向。
直到这个星期,我收到他寄来的第一封信后,才知道他去了翠湖。所谓遥远的翠湖,其实也不远,只要走过一座小桥、翻过一座山,再经过一个农场和一片原野,就到了。
但是我不能原谅他,绝不能。我已经决定,我一定要还给他双倍的痛苦,哪怕他已经是头快要死的老熊了。
晚上,我准备好了一切行装,准备明天就出发去翠湖。本来想好好睡一觉的,但还是失眠了。我想了复仇的一百个理由,又彻底摧毁了十个复仇的计划。所以,天亮起来的时候,我还没有完全想好要怎样去对付老熊。无奈之下,我只好起床,先装扮一下外表。这次装扮十分精心,就像在易容。这是十个复仇计划中唯一统一的一个步骤,而且是第一步。
我唯恐别人看见后会大声惊呼,于是在出门后,很小心地不让大脚板发出任何声响。“啊,大鼻狗!”但是,住在我家院子香樟树上的乌鸦还是扯破喉咙惊叫起来。幸好,她有点发呆,不像以往那样发出第二声尖叫。
路过青草地,一只刚要睡觉的老猫也惊叫起来:“啊,大鼻狗!”
一路上,见到我的人都无一例外地惊恐不安。我歉疚地朝他们笑笑,是我的模样吓到了大家。
中午时分,翠湖林荫道就出现在眼前。那棵老梧桐树哗哗作响,已经有黄叶在飘飞了,秋天已过去了一半。
老熊的树洞看上去十分幽暗,尽管此刻阳光正好。
“吱呀”,我推开陈旧的剥落了油漆的木门,发现一张木头床,老熊就躺在木床上。他脸色灰暗,见到我,竟然老泪纵横。我铁青着脸,冷冷地望向他。
“大鼻狗,我的好兄弟,你终于肯来见我了。”老熊已经没有力量下床了,他半倚着床,吃力地挥舞着两只手臂。谁都看得出来,这是拥抱的姿势。但是我不作声,也不上前,只是在想我的复仇计划。是挥起木棒敲他一顿,还是站到他的眠床上,伸出脚狠狠地踢他两下,或是……我恨死他了,恨了他整整五年,恨得每天都在诅咒他,恨得我此刻想不出用任何招数来毁他,我觉得所有想得到的招数都不够解气。
“大,大鼻狗。”老熊吃力地指了指橱柜,示意我把柜门打开。那儿是一沓厚厚的信笺,都是寄给大鼻狗的。我翻开来,闻到一股熟悉的清香,那是淡淡的菊花香,老熊在每一封信中都夹了一朵野菊花。他写道:
“来,大鼻狗,先让我们来喝杯菊花茶吧(这是他写每一封之前必写的一句话)。”然后,才是信的内容:“大鼻狗,今天,你去散步了吗?路边的蒲公英长小绒球了吗?我真想和你一起吹飞它的小种子们……”
“大鼻狗,今天是你的生日。以前过生日,我们都会一块揉面粉做蛋糕。吃蛋糕的时候,我们会把自己抹成大花脸,然后满地打滚,唱一首快乐的歌。大鼻狗,我做了一顶太阳帽给你,就在墙上挂着。看见它,我就会看见你傻乎乎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睛……”
“大鼻狗……”
老熊每天都给大鼻狗写一封信。那些信装满了橱柜里的三个抽屉。
我一封接一封地读着信,硬是不让自己铁青着的脸缓和下来。但是我不能控制内心剧烈地翻腾。什么叫融化?就是想哭出来,就是想原谅你,融化就是一切恨都烟消云散了……我完全被这些煽情的文字所灼烧。不,这不是煽情,是真情。
我被真情打动。“我已经原谅你了,老熊。我从来都没有怪你。”所以,我给了老熊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我烧了一壶水,和老熊泡菊花茶喝。氤氲的香气弥漫了整间阴暗的树洞小屋。
后来的一个星期里,我驼着背、弯着腰、下巴上蓄满了胡子,像来的时候那样,装扮成一只老年大鼻狗的模样侍候着老熊。直到他欣慰地闭上眼睛,微笑着睡去。
终于可以回家了,我长舒一口气,走出洞口。阳光刺得我晃了眼。
我把下巴上密密匝匝的胡子卸下来,撕掉额头的皱纹贴,又把老花镜放进了背包里,然后站直身子,戴上鸭舌帽。老熊不知道,我是冒充的大鼻狗,他真正的大鼻狗朋友是我的爸爸。而我的爸爸,早在五年前那次格斗后的第二天清晨,永远地离开了我。
那天,是老熊,刺中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