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个反复循环的过程,就像春夏秋冬永不停歇,无论人间如何悲欢离合,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也不会留。
——梁小影
2010.12.08
梁小影一只手拖着行李箱,一只手牵着一脸欣喜雀跃神色的女儿,走出了火车站。
许久没有回这座南方城市,记忆里的潮湿、温暖一概不见,只有干冷的风迎面扑来。梁小影忙把女儿的围巾帽子拉一拉,再三叮嘱:“除了眼睛之外哪里都不能露出来,听到了吗?”
女儿用力地点头。
于是顾鸿生看到的第一眼,就是一个小女孩全身上下被包成一个球,只露出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带着天真和澄澈,被同样包成球的妈妈牵着手往前走,却不住地回头好奇地打量着一切。
像极了多少年前的某个傻子,喜欢伪装成一脸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尽在不言中的样子,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虚张声势。
他不自觉地笑出了声:“梁小影。”
然后看到小女孩和前面突然刹车的妈妈撞成一团,一对活宝母女同时痛叫出声,往地上一坐,行李箱也倒在了地上。
他连忙走过去把小女孩扶起来,顺手扶起行李箱,然后才望过去——
“梁小影。”他叫她。
她迅速起身,一只手抓住行李箱另一只手抓住自己女儿转背就跑:“跑——”
“梁小影,我要再让你从我眼前跑了,我就不叫顾鸿生!”
顾鸿生的愤怒声被寒风呼呼地吹进一旁的喷泉里,落了下去,又涌上来,最终在空中开出一朵洁白而绚烂的水花。
这个世界很多时候都要讲缘分,可是,有一种缘分,叫做孽缘也说不定。
——梁小影
2010.12.08
顾鸿生绑架了梁小影的行李箱,梁小影无奈,只能抱着女儿跟他一起走到一家饭店前。女儿趴在她耳朵旁小声问:“妈妈,是抢劫犯吗?”
她苦笑:“不是抢劫犯,是比抢劫犯更恐怖的存在。”
“梁小影,你说我坏话的声音可以更大一点儿。”
梁小影立刻噤声,对着女儿皱皱鼻子,女儿也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顾鸿生停下脚步,回头就看到母女二人极度相配的样子,不由得啼笑皆非,清咳一声:“进去吧。”
三人进饭店,找了个靠落地窗的位子坐下。
梁小影抽开里面的椅子,将女儿抱上去坐好,这才自己转身抽开椅子,坐在顾鸿生的对面,抬头便看到他深邃沉寂的眼神,愣了一下,转头去帮小孩子整理衣服。
顾鸿生望见梁小影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脸色煞是疲惫憔悴。
她笑着跟他讪讪道:“好久不见了。”
“久到你看见我的时候,会立刻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他淡淡地望她一眼,视线落到她身边的小女孩身上,内心不动声色地长叹了一口气。
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叹气,其实双方都已经没有了叹气的资格,只是仿佛这样能有所自我安慰。
那小孩子进了有空调的内室,摘下了围巾和帽子,露出可爱的一张脸,一双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四处打量着新环境,好奇与天真的样子很熟悉,像极了当年的梁小影。
当年她从外地转到他的班上,与他同桌,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常常用一种求知而无辜的眼神四处打量。仿佛一只刚出生的天真小野兽,小心翼翼地接触着这个陌生的新世界。
都说孩子是一种继承和延续,这话确实没有说错。现在更像是梁小影重生了,再去经历以往经历过的事情:跟随着母亲四处流浪漂泊,用好奇、稚嫩且热爱一切的心去张望世界。
顾鸿生猛然发现自己产生了一个想法,那个想法强烈且霸道,他自己很清楚这个想法并不合理,于是只能强自按捺下来,默不作声。
如今的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无论从各方面来说都是如此,也早已经学会不动声色地等待时机。
服务生过来上菜,有醋熘土豆丝、干煸四季豆和孜然牛肉。顾鸿生将菜单再放到梁小影的面前,说:“小孩子不能饿,我就先点了几个菜,你再点吧。”
“我不用。”梁小影笑了笑,又去看桌上的菜,不禁莞尔,“是小孩子最喜欢吃的三道菜。”
顾鸿生不说话,看着梁小影帮孩子盛饭,又给她系上小肚兜。
梁小影此时的目光很柔和,那是做了母亲之后才会有的目光,与当年少女时候的目光截然不同。
他突然有种错觉,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其实是自己的老婆和女儿,一家三口正在和和乐乐地吃饭,商量等会儿去哪个公园玩。
他知道自己在臆想。
梁小影照料完女儿,看着她开心地吃饭,这才回头来看顾鸿生,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果然不应该为了贪便宜买这一班的火车票。
两人之间于是沉默,长久地沉默。
直到顾鸿生开口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迟疑了一下,回答:“她……”
原本正在埋头吃饭的小女孩抬起头来,不怕生地迎上顾鸿生的眼神,笑着大声道:“我叫小小影!”
顾鸿生抬手拍拍她的头,眼中带了些笑意:“小小影很可爱。”
得到夸奖的小小影很是心满意足,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低头继续与碗里的饭菜“作搏斗”。
而顾鸿生看向其母梁小影的眼神则十分鄙视。
梁小影清咳一声:“嗯,这个名字其实挺好听的……反正我就是觉得很好听!”十足的无赖样子,偏偏顾鸿生当年就那样喜欢她这个样子。
那样喜欢过。
他叹气出声,转移话题:“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她低头,抬手拢了拢自己耳边的发,说,“我姐姐过两天再婚,我回来参加婚礼,完了之后——”
“继续带着她四处流浪?”顾鸿生皱眉,提高了一些音量,“梁小影,你太自私了!”
“你太激动了,我——”梁小影转头看向疑惑地望着自己的女儿,摸摸她的头示意她继续吃饭,转头对顾鸿生说,“出去说吧。”
两人出了饭店,站在外面看大玻璃窗那边坐着的小小影。她一个人吃得自得其乐,快活得很,仿佛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一个人被扔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好像是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这样子一个人被扔在那里,却还可以自得其乐地生活着。可以不需要别人,只需要自己,就像她母亲当年一样,总是可以一个人坐在人群外面望着其他人玩闹,有一点点羡慕的眼神,却并不热衷。仿佛群居是好的,可是如果一个人,也不是不能过下去的。
想到这一点,顾鸿生突然内心焦虑,语气冷起来:“梁小影,她已经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你整天游手好闲四处游荡也就算了,你必须想到她!她该去读书!”
梁小影诧异地看着他:“我游手好闲?我有赚钱,我四处旅游然后写书出书,我很忙啊!大天才,这世界上不是只有坐在办公室里才能赚钱。”
“这不是钱的问题!”他打断她,“你别想扯开话题,梁小影,她该去上学,她该定居下来,你该为了她定居下来你知不知道?这才是重点!”
她长叹一口气,突然无奈地笑了,望了他一眼。这一眼,倒望得他有些措手不及,一时发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皱眉道:“看什么看?”
“你还是很喜欢多管闲事啊。”她笑,“顾鸿生,你从小学开始就很喜欢多管闲事乱操心,看上去很酷的样子,其实比谁都要热心。”
他沉默许久,看着她。
她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面,穿着厚厚的白色棉袄,笑得眉眼弯弯。
她说他喜欢多管闲事乱操心。
——梁小影,你这个死没良心的,如果不是你的事情,你以为本天才想要‘多管闲事乱操心’吗?顾鸿生很想这么回答她,可是话憋在心口,始终没有可以提上去的那一口气。
就是少了那一口气,始终少了这一口气。
他知道,即使自己说了,也对现况无济于事,那么何必要说?
很多话,其实都是不必说出口的,尤其是已经过了期限的话。
所以他只是坚持:“梁小影,你自己走过的弯路、有过的那些苦难,不要加诸到自己女儿的身上。”
梁小影笑得越发开怀:“你觉得我走过太多弯路有过太多苦难?”
他点头:“你也不用故意笑成这样来掩饰。梁小影,你从小到大就喜欢装作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其实你什么都在乎,你以为没有人知道这点,但你太容易被人看透。不要让自己的女儿跟你走上同一条路。”
她笑着笑着突然就笑不出了:“你以为你很了解我?顾鸿生,你才是从小到大都认为自己是天才,其实你只是自认为天才的蠢材而已,但你就喜欢自作聪明……”她慢慢地蹲下身体,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抬头望着他,轻声问,“可是你这次怎么就这么聪明?”
他回答:“因为你比本天才要笨那么多。”
她又笑了:“那我岂不是不可救药了?”
他犹豫了一下,弯腰抬手搭在她的头顶上,轻轻揉了揉。这是迟到了很多年的动作,他想自己绝对不会承认,在那么多年之前,当他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蹂躏班上交情好的男生头发的时候,被自己惊吓得只能垂了嘴角沉默地转过头去。
因为他居然在那么一瞬间,那么手痒地想要揉她的头发。这想法一瞬间吓到了那个时候的顾鸿生,于是他只能把脸色更加沉下去,伪装自己因为某事而不开心了。
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心慌了。
心慌意乱,心猿意马,不知所措。那时候也不过就是五六年级的小男生,一时间春心萌动,慌不择路。
那个时候的梁小影从小跟着母亲四处飘荡,说好听点是走南闯北,不好听点,就是无家可归。
最落魄的一次,没有钱了,母亲抱着梁小影坐在火车站外面的台阶上,有些茫然地望着来往的人群。
很久之后,有个相貌忠厚老实的男人犹豫着问:“你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需要帮助吗?”
这个男人,后来成了梁小影的干爹,是梁小影在长久的生命中,所认定的最老实的人。老实到连梁小影都知道干爹和母亲之间彼此爱慕,可他俩终其一生都没有跨过那条界线。
那时候干爹把流落外地的梁小影母女俩带回了家,虽然家里的老婆似乎并不是那么高兴和理解,但终究还是对这对孤苦无依的母女俩无话可说。
后来有个人凑巧来过干爹家一次,看到了梁小影的母亲,此后隔三差五过来蹭饭,瞎子都看得出他的想法。梁小影的母亲实在没有办法,凑合着,也就嫁了。
嫁过去之后,梁小影反正懵懂不知世事,偶尔别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她,说些奇怪的话,她都可以自动转换语言,转而对那些人露出天真而无辜的笑容——
实际上最开始她确实没听懂对方讲什么,所以说普及普通话,真是一件任重而道远的事情。
到了后来,她终于能听懂了,也已经习惯了。要说她是飘然世外那是抬举她,真正能够不在乎的理由是说的人太多了,说的话太多了,她往往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也没办法制止。
谁让人家说的都是实话呢。
虽然不是好话,可都是实话。母亲嫁过不同的男人,辗转结过三次婚(后来又结了第四次婚),梁小影叫过不同的男人做爸爸,母亲没有固定工作,做小贩、守公厕……什么不上道的事情都做过。
——啧啧,那个梁小影啊,听说连自己爸爸是谁都不知道,四处叫不同的人爸爸呢,而且她妈妈还是扫厕所的!多脏啊……
当她回到南方家乡读小学的时候,顾鸿生所听到的就是这么一个传奇的故事。
故事主角是梁小影,在这个故事里,梁小影跟着母亲辗转漂泊,到处认爸爸。她母亲没有固定的工作,做过很多让人瞧不起的工作,其中被人说得最多的,就是守公共厕所。
虽然真的没什么可笑的,但是那些人总可以把这种事情说得眉飞色舞,好像是知道了多么大的一个惊天秘密般。
在小孩子们看来,守公厕这个工作多么下贱,所以守公厕女人的女儿,是应该被无情嘲笑的。
这是来自于号称最无辜最纯善小孩子们的看法,不知道受什么社会潜规则影响,他们从小就自动把世界分为了很多部分。其中一部分,叫做下贱,叫做见不得光。
虽然他们之中除了一小部分人的父母开公司、做普通公司职员,其余大部分是修车的、开粉店的等等,但是似乎没有一个人能像梁小影妈妈这么丢脸,居然去守公厕!
这是个多么大的罪过!
不嘲笑她,还去嘲笑谁?!
怎么会有人做这种下九流的工作?真是活该被骂!
顾鸿生不傻,他比常人要聪明,他知道那些人有意无意地跑来告诉自己这种事情是想做什么。所以他渐渐地由好玩,变成对她的同情。
以至于在很久的时光里,顾鸿生都坚持“梁小影是个不可救药的笨蛋”这一条真理不改变。
你说吧,哪里有人这么笨,这些事情明明知道说出来是不好的,为什么那些女生们随便和你套套近乎,你就傻得什么都说出来了呢?梁小影,你哪里就这么笨呢?笨到本天才都看不下去了。
那个时候,顾鸿生是班上最受欢迎的男生。他自小就生得好看,被人起哄着叫做“小张信哲”,而且成绩又好,老师对他赞不绝口。
梁小影和这么一个班级偶像同桌,一开始其实心里是忐忑的,生怕自己太笨了会被他歧视。
虽然这种想法也只持续了两天。
当她发现顾鸿生一点儿也不像传闻中那样低调谦虚,而是最喜欢自称“天才”的时候,她对顾鸿生的印象迅速从“传说中的人物”变成“自认为天才的蠢材”;对顾鸿生的那点敬畏之心全变成“我真的很想换座位,老师你干吗一定要我跟这种自恋的自认为天才的蠢材同桌啊,我宁愿回去跟穆清同桌啊,虽然穆清面无表情了点,喜怒无常了点,但是……”
——就此打住。
梁小影想到这一点,心里突然怦怦乱跳,仿佛有只小兔子不安分地想要跳出来。
穆清是之前的同桌,总是坐在最后一排。
大约是因为他天性桀骜的缘故,成绩并不拔尖,而且性格有些怪异,与老师时常顶嘴,对待女同学也没有温柔的自觉,所以并不是十分受欢迎。
可是无论他的脸色有多么臭,梁小影都十分愿意靠近他。
刚开学的时候,老师列了名单表扬上学期表现不错的学生。梁小影刚刚转来,谈不上进步与否,所以既没有受到老师的表扬也没有得到作为奖品的本子。
她眼巴巴地望着穆清手上盖着红印章的本子——其实真的很普通——但就是觉得羡慕,毕竟代表着老师的表扬。在那个年纪,老师的表扬和肯定在某种程度上似乎代表了一切。
穆清也许是第一次被人用这种过于赤裸的羡慕眼神盯着,沉默了一会儿,视线对上梁小影羡慕与委屈并存的无辜眼神,撇撇嘴,将本子往她桌上一扔:“我家里都一堆了,谁稀罕啊。喂,给你了,我家放不下!”
看到梁小影犹豫诧异的傻样儿,他作势要拿回来:“不要啊?不要的话我拿来当草稿本了……”
“我没说不要!”梁小影赶紧一把抢过本子,又顿觉自己这种行为真上不了台面,不由得红了脸,咬咬唇偷偷看穆清。
坐在前排的肖月回头,用她一贯带着撒娇意味的可爱声音说:“那也给我一个嘛!”
肖月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柔媚模样,很喜欢对人撒娇。虽然据说她在女生里的名声不太好,但很多男生就是喜欢她这种调调。
穆清翻了个白眼,说:“我又不是本子多得没地方放,用来打草稿都比给你强啊。”
好吧,穆清从来不属于那群男生中的一员。
肖月自讨了个没趣,望着穆清冷笑一声,微微上挑的眼角瞥过一旁讪讪的梁小影,没有多说什么,就转过了身去。
不知道为什么,梁小影心里觉得很温暖,抱着本子转头打算向穆清道谢,他已经趴在桌子上,闭起眼睛睡觉了。穆清侧着睡的半边脸被清晨的阳光照得有些半透明,美好得不真实。
她听过班上的女生们讨论年级里好看又聪明的男生,可是从没人提名穆清,大概要归咎于他的性格。在这个年纪里,敢对着老师和受宠的女同学们大吼大叫据理力争的男孩子,多少让人敬而远之。
可是梁小影一直都很疑惑,为什么自己总是觉得,穆清是长得最好看的那个呢?
许多年之后的事实证明了梁小影很有先见之明。
在电视上看到参加选秀而红得不可思议的穆清,他站在舞台上说一句话,下面千万个粉丝疯狂而投入地大喊大叫。梁小影往往会看着电视发呆,然后笑。
回想起当年的那个小男生,在班上对女孩子不耐烦,性格有些怪异,并不讨人喜欢。可是那时候她就知道他会变,终有一天会经历蜕变,然后成为众人的焦点。
他原本就清秀的五官终有一天会长开了,然后倾倒众生。
她一直都是这么相信的,于是真的成了现实。
而到了那个时候,穆清已经是她名义上的哥哥,两人将近五年没有再见。
小学毕业的时候,她以为再也不会和穆清有所交集,谁知道命运一个华丽的大拐弯,母亲居然和穆清离婚的父亲相识结婚,她也就和他成为同一个屋檐下的名义兄妹。
以为就会这样一直过下去了吧,高三毕业的时候,母亲和穆叔叔出外旅游,飞机失事。
梁小影想,名为“命运”的神是不是特别喜欢玩弄自己?!
回过神来的时候,梁小影以一种纠结的眼神看着顾鸿生。
他感觉尴尬,清咳一声,皱起眉头,收回了手:“你不要想扯开话题!”
梁小影再次笑出声:“扯开话题的人是你吧?”她顿了顿,深深地吸一口气,“顾鸿生,你结婚了吧?”
他眉头皱得越深,心里不悦于她的语气,为什么用“吧”而不是“吗”?一个字的不同,导致这句话的语气截然不同。
他不喜欢她用一种过于肯定的语气来问这个问题,好似他真的结婚了一样。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语气里的不悦:“没有。”
她却没懂他那几乎算是莫名其妙的愠怒,又问:“有女朋友了吧?”
他这次更是火气猛冒,站直身,低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没有。”
她疑惑着抬头望他,像极了一只充满困惑的小猫,有些像在喃喃自语道:“不应该啊……”
他终于忍不住:“什么不应该?!梁小影你以为为什么不应该?!你以为我是为了谁不应该!”
时光像是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雪花也停在了空中僵持着。
他张张嘴,要说话,她却慢慢地站起来,望着他,轻声说:“我都已经有一个女儿了,顾鸿生。”
一时又沉默下来。她这句话说得突兀,但彼此心知肚明。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发痒,这是面对无论怎么毒舌刻薄的商业对手时都没有过的感觉。
她抿抿唇,从他身边走过去,他转头去看她,始终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嗓子都嘶哑了:“孩子的父亲呢?”
他看到她一瞬间踟蹰的身影,看到她回头那瞬间的迷茫。其实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可以很轻易地看到她的眼底,也可以一伸手就将她拥入怀里。
可他突然后悔问这个问题,因为他猛然发现问题的答案无论是什么,实际上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他已经问了。
梁小影沉默许久,说:“不管是谁,我的小孩,我一力承担。”
他一瞬间有股冲动,想要扑上去把这个白痴塞到下水道里用力踩上两脚才好。
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傻了才会对梁小影心怀期待!
这个白痴明明过了一万年都是这样笨,从小到大,根本就不应该指望她会聪明!
小时候那个什么肖月,那么明显地因为自己而跑去跟她套近乎,还跟老师告小状换走梁小影跟自己同桌,时不时更喜欢跟自己讲述关于梁小影“肮脏的过去”,偏偏她梁小影就把肖月当闺蜜!
最过分的事情在于,当时班上有个男生叫做江骏杰,那人对梁小影颇有意思,遮遮掩掩地和几个人说了说,改天便全班刮起了新一轮的绯闻旋风。
而肖月和江骏杰那段时间走得很近,肖月更是每每都喜欢带头用这件事来起哄,吃饱了撑的利用梁小影的白痴特性,硬是把梁小影和江骏杰一起扯到天台上来个“真心大告白”。
顾鸿生觉得幸亏是自己聪明,感觉不对劲儿所以跟了上去。
虽然说,事后回想起来真是有够丢脸。
不敢跟得太近了,所以不知道肖月和江骏杰到底在天台上对梁小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当那两人离开、顾鸿生上去的时候,他只看到梁小影正在墙角里哭得恶心兮兮的。
他在一瞬间握紧了拳头,几乎有股冲动要冲下楼去揪住肖月和江骏杰说个清楚,梁小影是我的人,你们敢对她做什么?!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莫名地脸红了,不由得抬头望了望天空,暗想今天的太阳怎么这么大。
然后走过去,庆幸出门时候带了条手帕,掏出来递给她:“喂,怎么这么难看?擦擦吧,看了恶心死了……”
梁小影似乎愣了愣,抬头泪眼汪汪地望着他,伸手接过手帕:“你怎么……在这里?”
他一怔,心说自己总不能说是不放心她所以跟来了——绝对不能这么说啊,会被笑死的,肯定会被笑死的!于是咬牙道:“我……我回家路过这里,不行啊?!”
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顾鸿生想起此事,往往会两眼发黑,有种捂脸的冲动。想想他顾鸿生一代天才,怎么就在那一瞬间发傻了呢?
梁小影哭着哭着就笑出来了,明明前一秒钟还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哭得七零八落,这一下倒笑得欢畅,拆起他的台来毫不含糊:“噗——顾鸿生你回家还能路过到楼顶来啊?”
她还越笑越欢畅,挂着晶莹泪珠的脸上露出了两个小小的酒窝儿,模样十分狼狈,却又十分可爱。
顾鸿生一时窘迫,脸色越发羞红,又气又急。恼羞成怒之下,望着小没良心的梁小影,他一时恶向胆边生,伸手一把扯过梁小影,冲动地亲到她嘴上。
那一瞬间,梁小影愣了,顾鸿生也愣了。
暖暖的阳光温柔地照拂在他们的身上,用恒久耐心的微笑等待着时光的流逝。
顾鸿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冲动,做出这种小流氓的行为,一时头脑空白。望着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梁小影,他越发慌张,赶紧退后两步,不小心踉跄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梁小影没有扶他,她呆站在原地,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看什么看?没看过天才摔跤?!顾鸿生很想这么吼出来,可是底气不足,半晌只能爬起来转身就跑。
“喂!”梁小影开口叫住他,“你——”
“我只是不想你再笑我!”顾鸿生停下脚步,仓皇回头,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梁小影,本天才警告你,你以后再敢嘲笑我,我——我就继续亲你!”
梁小影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
“所以说……所以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顾鸿生转身落荒而逃。
日后再见面,两人多少有些不自在,但日子过去,倒也彼此相安无事。毕竟同在一个班,低头不见抬头见,又都是小学生,心性本就散漫,也就逐渐淡忘了这件事。
但顾鸿生冷静下来之后,已经完全明白肖月的小伎俩,便明里暗里拼命暗示梁小影不要再跟她走太近。
可是你说怎么样?这个笨蛋被肖月吃得死死的,对方说什么她都信。
随便被肖月一扯,屁颠屁颠地就跟过去了。班上的人无聊,拼命地舆论造势,说“肖月喜欢顾鸿生”“顾鸿生残忍拒绝肖月,肖月躲厕所哭”之类……
令顾鸿生无语的不在于这里,无视这个喜欢搞小动作的肖月,对他来说不是难事。困难的是,他完全没办法忽视梁小影这个白痴。
白痴居然胆敢在某一天放学后气势汹汹地拦住打扫卫生的自己,逼问道:“顾鸿生,你为什么拒绝肖月?”
顾鸿生在一瞬间有种将扫帚扔到她脸上的冲动,忍了忍,面无表情地反问:“不关你的事吧?”
她想了想,嗯,确实不关自己的事,于是气势小了一点儿:“那……那你有喜欢的人了对吧?”
完全不知道她的思维怎么会从那个问题变换到这个问题上,但是顾鸿生沉默半晌,低着头装作扫地的样子,很快地轻声说:“嗯。”顺便在心里抱怨天气太热了,脸都有些不自在。
“是谁?”
他听到她小小的声音,扫地的动作停了下来,略微犹豫地抬头望她。她亮闪闪的眼睛里依旧很无辜,还带着八卦和好奇的色彩,以及那么一点点的、令他有些不满的“事不关己”。
这个世界上谁要是比梁小影还笨,就可以去死了!顾鸿生心中无名火起,挥舞着扫帚扬起漫天灰尘,在周围同学们的抱怨声中转过身去,坚决地将一脸不知所措的梁小影抛在身后。
现在回想起来,她真是过了一万年都不会改变的笨蛋!顾鸿生用愤怒的眼神瞪梁小影。
梁小影一怔,实在不明白他想到了什么,为什么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好凶恶……
有点像记忆里自己经常惹怒他时的样子。
可那都是很久以前了,偶尔想起来,她都会认为是自己的记忆系统出现了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