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小说界》2011年第02期
栏目:新校园小说
对这灰色的地板我们已经非常厌倦。每天一早就踩着它,我们的细长的影子扫着它;长长的走廊全部是这个地板,在教室里是它,到实验室也是它,甚至在厕所里坐在马桶上看到的也就是它。它脏兮兮的,表面上有一条条模糊的纹路,一想到它就感到说不出的苦。你就没有过这种感觉吗?肯定有过,只是不想提它罢了。
我们就不去谈它了。
我们要谈的还是这个地方,这所美国中北部的没有名气的二流以下的大学。我们是这里的学生。我们走在电气工程系的走廊里总是觉得有点阴暗。墙上尽贴着公司请学生面试的广告传单,但很少人去看,有些已经在墙上贴了将近一年了。这个城里没有公司真的想雇用我们。经济不景气,公司还来不及解雇工人呢,何况我们,一群没有绿卡的留学生。连拿着美国护照的都不要。也不怪这些公司。这里的外国学生实在是太多了,让我们看了也觉得多,这么多,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这对我们当然不利;竞争只会越来越厉害。
就这样,我们每天走在这条走廊里,思考毕业后该怎么办。我们发现一半的电灯没有打开,所以走廊才这么暗。系主任总是指责我们不够节约电能,肯定是他把电灯关了。我们心里也清楚。系里的预算是很紧的。你想是谁叫我们到这里来的呢?其实原因很简单:没有其他大学收我们。
我们在他的实验室里干了好长时间。他是华人。我们这里的华人教授很多,包括系主任。我们是他的研究生,他是我们的导师。他也是我们的老板。他给我们奖学金。每天一大早我们就到他的实验室上班。他叫我们中午就在这里吃饭。他说这样比较节省时间,他读研究生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我们不喜欢吃美国人吃的东西。汉堡包和三明治都怎么啃也啃不惯。所以只好在中国餐馆、东方店订点东西带来吃。我们不会炒菜。炒菜对我们来说是个大难题,方便面已经是我们的极限。实验室里有一台微波炉。那是他过春节给我们买的。我们用了很长时间,已经一年没去垢了,打开后有一股甜酸酸的、烧焦的和腐烂的味道。可能是谁把臭豆腐放进去了。我们发誓,如果发现是谁干的,绝对不会再让那个人接近我们的微波炉。
我们是做科研的。科研这个词很好听。吃饭前我们就做。偶尔他会进来看看我们,我们一直在做,谁也不敢偷懒。我们吃饭,吃了后就接着做。然后我们就可以走了,但有时也在这里过夜。地板上有的是地方,可以铺凉席。夜里十几台电脑发出嗡嗡声。
所有的窗户都是用报纸贴起来的,一点儿也看不到外面。当然,从外面也看不到里面。主要还是为了这个,他拿的是国防部的基金,这里的一切科研成果都要保密。他说必须要这样。有时他甚至都不能告诉我们研究的目的。他觉得我们的问题太多了,时常躲在办公室里,避开我们。看来他的理想研究生是半个白痴。
我们真想赶快毕业!我们想找工作、赚钱、生活。我们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为什么要把人生最好的一段时间在这个地方消耗掉?我们就到他的办公室跟他谈。
我们想下个学期毕业。
他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
“要做的必须要做完。”他靠在旋转椅上,吸着烟斗。
我们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做完。
他用手抚了抚烟斗,笑眯眯地说:“这当然要看每个人的情况了。科研不是那么容易的。”
要做的永远也做不完。
知识是无穷无尽的。你还不如去研究蚂蚁。你去研究它们为什么要这样爬而不那样爬。你搞清楚每一只蚂蚁的每一只脚做出的动作,你竭尽所能地去琢磨这些细枝末节,一直琢磨到死。在某种意义上,大学教授不都是蚂蚁爱好者吗?
我们不一样。我们读书是为了找一份好工作,不是为了整天埋在实验室里干一些我们也弄不清楚的事。我们编写的一套又一套程序是为了什么?我们的演算又表明了什么?我们研制的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几篇文章都早应该发表了,但是他总是说要保密。他的科研项目是纯粹理论性的,还是真能够派上用场,或只是一个肥皂泡?
青烟从他的嘴角里升出来。
这就不是我们要管的事啦,他补充道。的确,实验室是他的。我们只是他的工人。
我们还想接着谈。他却把脸一侧,眼光安详地凝聚在墙上的书法卷上。那是他的毛笔字。还有几副水墨画,看上去的确很漂亮。他安安稳稳地坐着。椅子里坐着的好像是另外一个人。我们这才知道要走了,要不然就会很尴尬。我们慢慢地迈出了他的办公室。我们不理解他。他很复杂。谁知道是哪种动力在驱动着他呢?当然我们也不能说我们不复杂,也许我们并不了解我们自已。我们也有让你迷惑的地方。离开办公室之前,我们问他,门要关还是要开?他回答:“都可以。”
我们又回到实验室。阳光透过窗上的报纸渗入房间。一个橘黄的下午。我们接着想,想了很久。我们觉得他其实很可怜。他没有私人生活,天天在办公室里,他多大了?四十岁?该结婚了吧?他没有家庭,连女朋友都没有。我们问过他。他几乎不好意思回答。但是他知道不回答的后果是什么样的。他还是回答了,我们都笑了。我们告诉他有的人一辈子也不结婚,现在这种人多得是,就这样假惺惺地安慰他。背后我们都为他感到羞耻:真无能。连谈恋爱都不会,这是最基本最有趣的东西。不会搞这个,就像不会到银行取钱一样。我们不知道是否应该憎恨他还是同情他。
有一点我们更弄不清楚。他对我们的了解到底有多少?这很难说。我们有两种想法,当然都有点简单,但是多多少少概括了这事的本质。第一种可能,他完全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把我们当做一群刚刚长大的孩子,如果没有他的照顾我们就不知道做什么好。第二种可能,他其实害怕我们,暗暗地想控制我们,因为我们也有可能想控制他(这并不是那么夸张),换句话说,他完全有理由讨厌我们,我们也完全有理由恨他。你想想,看到我们这么一大群人,每天都想找他谈话,每天围着他,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同时也被他注意,在属于他的实验室里做他的科研,得到他发给我们的工资,还使用着他买给我们的微波炉,他怎么会不烦我们,我们怎么可能不烦他呢?他为什么要我们?要知道,这个问题太简单了:如果我们一毕业,谁给他做试验?再找人干我们干的活绝对不是容易的事,肯定会浪费很多时间。
我们已经彼此离不开了。
我们谈了很长时间。天都黑了,走廊里已经没有动静。晚上的实验室跟白天的实验室不一样。日光灯制造出一种看不见的阴影,我们没有兴趣谈话了。我们写程序。没有人抬头,也没有人吭声。我们感觉到每个人都有点孤立,只听到键盘的声音。这种情况就像小时候跟别人在院子里玩,玩得很开心,院子里很热闹,玩捉迷藏,弹珠,一直到天黑,口袋里的珠子都输光了,不想再跟别人玩了。然后他们都走掉了。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你一个人。你手插在兜里走来走去,不知道回家还是去哪里,就是那种无法解决的暧昧。我们都有过这种痛苦。
他肯定也有过我们的感受。十年前他也是学生,也像我们这样埋头苦干过。当时他是怎么想的呢?他是否也像我们恨他一样恨过他的导师?他不会都忘了吧。
墙角里的一台电脑发出关机的响声。
“大家慢慢做。先走了。”有人低声说。他轻轻地拉上书包的拉链。
这句话显然是说给自己听的,因为我们没有抬头。
实验室的门开了,他的影子溜出去。我们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轻。他可能已经在下楼梯,或者已经出楼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