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啄木鸟》2018年第05期
栏目:特别推荐
延门市市委常委会开了不到一个小时,主持会议的市委书记魏宏刚突然接到市委秘书长递过来的一个小纸条:
省领导在会议休息室有要事见你,请你宣布休会十分钟,然后马上到休息室与省领导见面。
市委书记魏宏刚接到条子看了一眼,琢磨了半天没吭声。此时主管教育卫生的副市长正在汇报有关工作,看样子还得十分钟才能结束。他本想问问秘书长是哪个省委领导来了,但秘书长放下条子已经离开了,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站立在常委会议室门口等着他。
会是哪个省领导呢?又有什么要事?竟然要他中止常委会,马上过去见面。
这是从来没有的情况,也不是秘书长一贯的工作风格。秘书长从来不会这样马虎,竟至于不告诉他是哪个省领导,并且还是命令式的口吻。
突然间,像意识到了什么,市委书记魏宏刚的脸色顿时死灰一般。
他的双手猛烈地颤抖起来,头上也冒出了一层细汗。他想起身去一趟厕所,但看了一眼会议室门口,发现并不是秘书长一个人站在那里,只好作罢。他想把手机里的一些东西删掉,但两手怎么也不听使唤,手抖得几乎划不开手机屏幕。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公文包,想了想里面并没有什么紧要的东西,就没去翻动,他也不想再去翻动。
一切都已经晚了,没有必要了,没有任何意义了。
坐在身旁的副书记、市长郑永清此时看了看他,悄悄问了一句:“书记,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事,就是肚子有点儿难受。你替我主持一下吧,我想去一趟洗手间。等这个议题结束了,宣布休息十分钟。”
“好的。”郑永清一边应允着,一边又看了一眼魏宏刚,有些不放心,“一个人行吗?要不要找个人帮忙?”
“没事。”魏宏刚很费劲地站了起来,转身走了一步,又回身把手机揣在兜里。
会议室门口除了秘书长,还有三四个陌生的面孔在等着,魏宏刚看了一眼表情沉重的秘书长,愈发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一出会议室,魏宏刚身后和一左一右立刻就贴身紧随了三个人。
门口没有看到自己的秘书,预感再次被证实,一定是出大事了!
休息室就在会议室旁边,魏宏刚发现自己几乎是被几个人架着走进了休息室。眼前阵阵发黑,浑身瘫软,两腿打颤,衣服已被虚汗湿透。
他勉强地站在休息室中间,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省纪检委副书记龚利辛。魏宏刚曾多次在市里接待过龚利辛,龚利辛也多次向他征求过有关纪检工作的建议和意见。
此时的龚利辛副书记脸上已经看不到以往的那种亲切和微笑,只有一脸的严肃和冰冷。
龚利辛默默地看了魏宏刚一眼,然后拿出一纸公文一字一句地宣读:“魏宏刚,经调查核实,发现你涉嫌严重违法违纪问题,根据中国共产党纪律检查机关案件检查工作条例规定,经省纪委研究并报省委批准,对你的问题予以立案并实施‘双规’措施,从今日起接受组织审查。要求你在接受审查期间,主动配合,认真对待,不得拒绝、阻挠和对抗,必须如实提供有关情况,实事求是地向组织说明问题。”
宣读结束,龚利辛沉默片刻,轻轻地然而又十分严厉地问道:“魏宏刚,听清楚了吗?”
魏宏刚愣了一下,机械而又颤栗地回答:“听清楚了。”
“请签字吧。”龚利辛再次严厉地说道。
魏宏刚被扶着坐下来,汗珠子大颗大颗地滴在桌子上。
三个字,魏宏刚足足用了差不多一分钟才写完。
写完了,魏宏刚看着龚利辛像是乞求似的说:“龚书记,我母亲快八十岁了,请组织暂时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诉她。”
龚利辛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还有,我现在能回一趟家吗?我想拿一些生活用品。”魏宏刚像是喘不过来气似的说道。
“不能。”龚利辛没有任何余地地拒绝了,“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替你准备好了,没有必要。”
这时,两个工作人员走过来在魏宏刚身上检查了一番,把手机和钢笔等一些尖利的东西一并拿走,然后厉声对魏宏刚说道:“走吧。”
魏宏刚再次被架了起来。他已经完全虚脱了,根本迈不开步子。
此刻,市委常委会仍在进行之中,副市长的汇报还没有结束……
当武祥收回巴掌时,第一个感觉就是下手重了。
老实说,绵绵长这么大,他还没这么打过她。
确实下手重了。这么长时间了,他的手心一直还在发麻,整条胳膊好久都转不过弯来,甚至半个身子也一直有些发僵、发颤。
武祥有些晕眩地坐在那里,感觉眼前像罩着一团灰雾,什么也难看透。今天是怎么了,干吗要打她?而且是那么沉的一巴掌,劈头盖脸地就甩了过去。他觉得自己就像疯了一样,当时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
绵绵木然地坐在那里,没看他,没哭,也没哼一声,更没把手捂在挨了打的脸上,或者在脸上摸一把,她甚至连动也没动,就那么不出声地坐在那里。
大冷的天,皮肤很敏感,绵绵脸上的手指印,那些发青发暗的手指印格外刺眼。
武祥一时哑然失语,觉得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没想到会这样。如果她哭起来,嚷起来,或者大喊大闹,那他还可以继续暴跳如雷,再骂上几句,也能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但绵绵什么也没说,什么表示也没有,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确实没想到会这样。
他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失态,拼命地让自己显出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你倒还能睡!你倒还能睡得着……”
绵绵是武祥的女儿,今年十七岁。
武祥今年五十岁,就绵绵这么一个女儿。
绵绵长这么大,别说打了,就是一个指头他也没碰过。十七年了,今天是第一次。
离高考就剩几个月了,星期天好不容易请来家教,刚刚布置了作业,武祥送走老师还不到半个小时,没想到绵绵竟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当时觉得绵绵的屋子里很静,想想孩子也够辛苦的,寒假期间也没有一刻休息时间。由于是高三,寒假时间很短,总共也就半个月左右,过了大年初五就要去学校集中复习。但即使就这么几天时间,家里还是请了家教。不付出哪来的收获?想考一个好点儿的大学,不下功夫行吗?看看周围的那些孩子,哪个不是这样?辛苦就辛苦点儿吧。于是他就端了一杯水送了进去,没想到绵绵居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绵绵睡得很香很沉,甚至还在微微地打鼾。
绵绵竟然睡着了!竟然能睡着!
给绵绵请的这个家教是个有名的数学猜题高手,是绵绵这个重点班的班主任精心挑选的,还是托校领导的关系特别请来的。这个家教确实有水平,眼见绵绵的数学成绩在提高。家教说了,只要下点儿苦功,把每天布置的这些题都演算了,把这类题的解法都牢牢记住了,成绩肯定会提高。如果还能融会贯通,高考提高个三五十分应该不成问题。如果再用功点儿勤奋点儿努力点儿,高考拿高分也不是没有可能。
绵绵在班级的排名中等偏下,最弱的就是数学。其实语文也并不怎么好。临阵磨枪,补语文外语政治没什么大用,只能补数理化。
老实说,自从绵绵上了高中,武祥从未考虑过女儿的学习,更没把绵绵的成绩当回事。也就是这两个月,绵绵的学习成绩才突然成为家里的头等大事。绵绵妈在孩子的学习上帮不上任何忙,武祥虽然对高中课程并不陌生,但与辅导教师相比,不是有些差,而是差得太远了。有些题目,他看都看不懂,更别说去辅导了。
孩子的成绩一直就这样,虽然也很用功。问题是,在一个重点学校的重点班里,想让孩子的成绩短时间内实现飞跃,可能性太小。这个,武祥清楚。
既然清楚,干吗还要打她?干吗还要打她!
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下子就完全失控了!
武祥对自己刚才的举动悔恨不已。在孩子身上出气算什么本事,又能顶什么用!瞅瞅你自己的样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整个一个浑蛋,一个孱头,一个没用的窝囊废!
武祥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出来也不是,不出来也不是。骂了几句,也不知是骂绵绵,还是骂自己,直觉得心虚身沉,耳热脸烧,只好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生闷气。
要缓和眼前这种气氛,目前还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看看时间,妻子回来至少还得一两个小时。如果妻子回来了,知道了绵绵挨打的事情,说不定家里的气氛会更沉重。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他转过身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又把身子转回去,任凭铃声一遍一遍地在这沉寂的屋子里空响。
烦人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本来不是问题的问题,现在全都成了难题,而且全都成了绕不过去的大难题。以前条条都是铺满鲜花的阳关大道,现在一眨眼间好像全都变成了无法逾越的汪洋大海、崇山深壑。就好像从云端突然栽进了无底的壕沟里,处处都是坎,每一步都这么难。
一如飞来横祸,巨石一般砸在了一家人头上。
就在两个月前,武祥所在延门市的市委书记魏宏刚突然被宣布“双规”。度日如年的两个月一天一天过去了,至今仍然没有任何有关魏宏刚的消息。
这件事对武祥一家的影响实在太大了,特别是对绵绵来说,几乎是致命的。因为这个被宣布“双规”、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组织调查的市委书记魏宏刚不是别人,正是妻子的弟弟,绵绵的亲舅舅。
绵绵的学习成绩一直就不怎么好,家里谁都清楚,学校的老师也一样清楚。
只是在两个月前,成绩对绵绵来说,似乎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即使绵绵的成绩再差一些,上大学甚至上重点大学对绵绵来说也根本不是什么问题。绵绵本来在市十六中上学,一年前转学到了延门中学。延门中学是整个延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能在这样的学校上学,再加上绵绵的背景,上延门市的大学可以说根本不成问题。
延门市有四所大学,其中一所还是全国重点大学。这所重点大学交通方便,离家只有三站地,等于就在家门口。绵绵要是上了这所大学,那实在太方便了。至于另外的三所大学,虽然不是重点,但在省里也是很不错的大学。绵绵究竟上哪所大学,武祥以前好像连考虑也没考虑过。按武祥的意思,只要绵绵愿意,他和妻子都没有意见,绵绵想上哪所大学就上哪所大学。这几所大学的领导都曾三番五次托人给武祥说过,希望绵绵一定上他们的大学。这些学校的领导并没有说假话,他们打心底里巴不得绵绵能上他们的学校。
之所以争着抢着让绵绵上他们的学校,并不是因为绵绵有什么特长,更不是因为绵绵学习成绩好,或者有什么其他的突出事迹。原因就一个,当然也是人所共知的,绵绵的舅舅魏宏刚是这个延门市的市委书记。这些学校的领导都清楚,招一个绵绵这样的学生进来,就等于给学校的下一步发展拉下了关系,夯实了基础。这些年,几乎每一所市属高校都在迅猛扩招,原有的地盘都大大不够了。如果能同当地的主要领导搞好关系,在城市用地如此紧缺的情况下,有这么一个市委书记的宝贝外甥女在学校读书,那几乎就等于拥有了可以轻松对话的特殊资源和政治资本。何况好处并不仅此一项,一个高校同所在地党委政府的方方面面都会有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联系。
延门市是一个拥有近七百万人口的大市,分管十五个县区,是省里最大、条件最好的地级市,距省城只有百十公里。还有关键的一点,延门市在省里的地位之所以无比重要,因为整个省城几乎就在延门市区的包围圈里。有这样一个当市委书记的舅舅,绵绵的升学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哪怕绵绵到省城的大学读书,也不算什么问题。
其实暗地里早就有人说了,绵绵根本就用不着高考,市里省里的这些大学根本就不在绵绵和绵绵舅舅的视线范围里。绵绵的舅舅无须说话打招呼,在上一个学期,甚至更早,绵绵上什么大学的事情早就有人在悄悄地谋划安排了。
绵绵就魏宏刚这么一个舅舅,绵绵的妈妈魏宏枝是魏宏刚的亲姐姐。
绵绵妈比魏宏刚大九岁,长姐如母,过早失去父亲的魏宏刚,几乎就是姐姐一手拉扯大的。即使在大学毕业后,魏宏刚还和姐姐一家人一起生活了很多年。也正因为如此,绵绵几乎就是在舅舅的肩膀上长大的。
在舅舅跟前,绵绵想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除了天上的星星和水里的月亮,绵绵想要什么舅舅就能给她什么。连绵绵的母亲也逢人就说,绵绵就是让舅舅给宠坏的。
其实谁都看得出来,在舅舅眼里,绵绵比亲生女儿还亲。魏宏刚有个儿子,但他疼绵绵,比亲生儿子还疼。魏宏刚如此疼爱外甥女,其实也是对姐姐的敬重和回报。
魏宏刚今年只有四十一岁,可以说是省里最年轻的市委书记。以他的年龄和他目前的位置,人们都说了,绵绵舅舅的前程无可限量。有这样一个舅舅,绵绵的未来也一定会献花遍地,前程似锦。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就在两个月前,也就是绵绵放寒假前不久,在一次市委常委会上,魏宏刚突然被中纪委和省纪检委的人带走。这消息就像晴空一个炸雷。当人们回过神来时,那个曾经呼风唤雨的市委书记,已经在延门市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个在绵绵眼里和蔼可亲、形象高大、无所不能的舅舅,就像是舞台上的一场魔术,一眨眼间,就这么不可思议地人间蒸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