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啄木鸟》2008年第08期
栏目:侦探与推理
我反复做着同一个梦。在异国他乡的大学宿舍里,在长途旅行的火车上,在万米高空的机舱,只要我昏然入睡,这个奇异的梦便会不期而至:一个幽暗的房间,一扇狭小的窗子,窗子上挂着破旧的窗帘。窗帘上方的挂环有三分之一已经脱落,那淡淡的夜色就是从这残缺不全的挂环间泻进来的。我看见自己躺在一张吱吱作响的木板床上,像是很冷的严冬,我把全身紧紧地裹在被子里,在一种似梦非梦的情形下我突然睁开眼睛,便看到了那个白色身影。黑暗中她显得高挑而又瘦削,就像用鼠标无限拉长的一根白色的竖线。她就站在我的床前,一袭白色的丝织睡袍长及脚踝,两臂直直地垂着,瀑布似的黑发顺肩而下。她的上身微微地前倾,一缕芬芳的气息从我脸上掠过。这熟悉的气味一下子将我从梦境中唤醒了:“马丽音……”我惊喜万分地叫着她的名字,她没有回答,只是朝我弯下腰,像是在俯身凝视我。我又叫了一声“马丽音”,并伸出双手,想把她拉到身边。但她却嗖的一下直起身,慢慢地朝后退去。我慌忙坐起来,朝她喊着:“马丽音,你要去哪儿?你穿着睡衣,要去哪儿?”她依然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向着房间的门口移动。房门没有响,她却在房门的方向消失了,留给我的只有惊怵和震颤。
于是,我再也无法入睡。在剩下的时间里,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梦境中的所有细节。我知道那个挂着破旧窗帘的屋子,是我在白云大学和杨干合住的废弃茶炉房,也很清晰地记得站在我床前的马丽音的身影和长长的黑发。但奇怪的是,无论如何我也想不起梦中马丽音的模样。她那粉红的面颊、温润的嘴唇、小巧的鼻翼和总是闪着梦幻般光波的美丽眼睛,在我的梦中只是模糊一团。不祥的预感犹如烈火一样烧灼着我的心,让我疑窦重重,心神不定。
今晚,我又一次被这个奇异的梦惊醒。不同的是,是在又闷又热的夏夜,我身上只裹着一条毛巾被。大汗淋漓的我,醒来后就坐在白云大学校园这座废弃茶炉房的木板床上。当年来学校报到时,我和杨干因为家在本市,拖拖拉拉地晚了一天,研究生宿舍便没了我俩的立锥之地。于是,研究生处的田处长帮我们找到了这座房子。它位于学生宿舍楼和教工宿舍楼的中间,处于两不沾的真空地带。一个可以被人遗忘的角落,让我和杨干乐得直蹦高。田处长请来泥瓦工,拆除了锈迹斑斑的旧锅炉,清理了地面的垃圾,还隔出了一个简陋的卫生间。很快,我和杨干就搬了进来。如今,这个房间应该不再属于我,可房间里所有的一切都是老样子,懒散的杨干就像保存文物一样,保持着房间旧有的模样。这让我仍有一种旧梦重温的感觉——
我复又躺到床上,呆望着挂环脱落了三分之一的破旧窗帘。风从窗子的缝隙挤进来,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远远地传来了雷声。受五号台风的影响,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四年前的那个周末的夜晚,一个暴风雨之夜。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在这张木板床上,我把马丽音拥在怀里,第一次亲吻她,第一次同她做爱——
当时,同室的杨干回家度周末,宿舍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风雨的怒号,心一个劲地往下沉,犹如世界末日到来一般,二十多年人生的所有不幸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我压来,让我骇然。我想着身患癌症的母亲去世时的悲伤情景,想着母亲临死前对我的牵挂和不舍,想着出卖老屋时无家的那份凄凉,想着研究生毕业后未卜的前途,想着虚无的将来,鼻子不由得一阵阵发酸。其实,我当时的状况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惨。尽管母亲的离世,使我永远地失去了母爱,但我毕竟已经长大成人,而且还有非常疼爱我的姨妈。更何况,每月的十八号,本市房地产业的巨头——我曾经的好父亲,会把足够的生活费电汇给我……可我仍固执地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咚咚咚”,倏地,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
我有些慌乱地从床上坐起来。“是谁?”我问。
“是我!”门外传来低微的却是紧张而又兴奋的声音。
马丽音!我赶紧跳下床,打开门:“出什么事了?”
只穿一件白色睡袍的马丽音,浑身上下滴着水,什么也没说,就这样湿漉漉地扑到我的怀里。
“你怎么……”我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情不自禁地搂住她。我吓坏了。尽管,我一直深爱着她,可她是我的外国文学专业导师马楚诗教授的独生女,而且还是个大二的学生,我怎么敢……
她咯咯笑着:“你害怕啦?没事的,爸妈带着保姆一起去乡下别墅了,只我一个人在家,觉得有点孤独,就跑你这儿来了。”
我不知所措地松开手:“可是……”
她又笑了:“我只想让你抱着我。不行吗?”她这样说着,便很快地脱下睡袍,不管不顾地躺到了床上。
一道闪电照在马丽音那白玉般的身体上。我惊得目瞪口呆。
“李光,快过来呀!”她侧过身,朝我伸出手,“你不喜欢我吗?”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担心教授……”
“你担心什么呢?我俩都不是孩子了。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能做主吗?”
我两腿僵硬地走到床边。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用力将我本来就前倾的身体拉向她的胸部:“吻我!快呀!”
那晚,在我眼里文静而又矜持的马丽音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大胆、执著,逼得我没了退路。尽管,我的理智一再坚持着,告诫自己不能跨越这一步。但青春的本能还是让我不由自主地朝着她俯下身去……
我是通过田处长的女儿田月桂认识马丽音的。当时,在本市一家大酒店做领班的田月桂,对杨干的爱就像雷电一样迅速、猛烈,阳光男孩杨干第一次在她父亲的办公室里遇见她,就让她给死死地缠住了。这个长着一双吊眼的女孩在生活上不拘小节,恋爱也坦率大胆。她带着高中时代的同学马丽音来我们宿舍时,常常当着我们的面去吻杨干。这样的时候,我和马丽音会情不自禁地尴尬对视。也许,就是这一瞬间的无言交流,流露出了我心中对她的爱意……
那一夜之后,我曾经十分后悔。尤其在教授面前,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我很清楚,教授是不会让美丽聪慧的马丽音跟我这样一个平庸的研究生交往的,更知道硬去摘这只果子的后果会是什么。
然而,一个星期一的下午,事情突然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教授家的小保姆胡巧巧跑来找我,要我去教授的办公室一趟。
大祸临头了!我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教授的办公室的。
坐在办公桌前的教授朝我指了指放在窗子下面的单人沙发:“坐下谈吧!”
我机械地朝着沙发挪去。
“听说你和马丽音在交往?”
教授的话语依然是缓慢的、沉稳的,一如他的为人。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是生气还是高兴。然而,正是这种深藏不露的东西,让我感到了至高无上的威严,更让我心生畏惧。
平心而论,教授在我的心目中就像一尊偶像。我崇拜他,敬仰他,不仅因为他的学识,还有他那优雅的仪表,不凡的气质。五十多岁的他,站在讲台上,就像那些还踩着青春尾巴刚迈入四十岁门槛的男人,细高的个子,一头浓密的卷发,英俊的面孔,总是修饰得很干净的有棱有角的下巴,再加上那双目光深邃而忧郁的眼睛,让人不由想起那个自杀的前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造物主不仅将超群的才华给了这个男人,还给了他出众的仪表。
我像一个重罪犯人一样偷窥着既让我崇拜又让我惧怕的教授,结结巴巴地说:“是的,我们……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说完这句话,我突然镇定下来。我抬头看着教授,用胆大妄为的目光告诉他:事情就是这样,你打算如何发落,我悉听尊便。
办公室里又响起了教授惯常的声音:“作为马丽音的父亲,我很高兴你和她交往。你知道马丽音是那种性格矜持的女孩,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我……我和我的妻子真的非常感谢你。”
这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我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教授很动情地把双手放到我的肩头:“周末如果有时间,去家里玩吧。我妻子很想见见你。”
我连想也没想就点头答应了。
那个周末的傍晚,我的确是最幸运的男人。隐隐感到抱歉的是,杨干被孤零零地甩在一边。
推开教授家虚掩着的大铁门,种植着各种花草的小院里,一条用石板铺成的甬道直通客厅。站在客厅门口迎接我的是马丽音和她家的小保姆胡巧巧。
居家的马丽音完全像个大家闺秀。见我进来,她抬起头,朝我羞涩地笑着。
胡巧巧则孩子气地咧着嘴,故作惊讶地看着我:“帅呆啦,像个新郎倌!”
胡巧巧的调侃让我很不自在。尽管她常代表教授去我们宿舍“下指令”,我们之间并不陌生,但我还是不习惯被女孩子耍笑。
我刚想发作,却见衣冠楚楚的教授扶着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女人走下楼来。
我想她就是教授夫人了。马丽音很少谈起她的母亲。我在校园里也仅见过两次她的背影。她曾是市立医院的药剂师,因身体不好,早早地从医院退了职,一般很少出门。像她的丈夫一样,她的衣着也很考究。她的面颊白皙细嫩,弯弯的眉毛、明亮的双目、瘦长的瓜子脸和小巧的嘴巴,都让人赏心悦目。尽管她看上去有点弱不禁风,但全身上下都透着一种高贵的气质,让我想起工笔画家笔下的那些古典美人。
她站在我的面前,端详着我:“教授告诉我你是个可以做马丽音男友的年轻人。见到你本人,我就更放心了。”
我用眼睛的余光去看马丽音。她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只是专心地分放着筷子和餐具。也许是在父母面前感到难为情,她显得拘谨且不苟言笑。
来到餐桌前,教授夫人让我坐在她和教授中间,马丽音坐在她身边。
餐桌上的气氛非常和谐。教授夫人频频举杯,不停地为我夹菜,询问着我家里的情况。当我告诉她母亲三年前已经去世时,她不由长叹一口气,眼圈倏地变红了。
“是癌症吗?你母亲应该还很年轻……你父亲呢?”她关切地问,“他对你好吗?”
“他又成家了。”
胡巧巧在一旁插话说:“阿姨,李光大哥没有家了。他原来住的房子,卖钱给他妈治病。这会儿连个窝都没有了。”
如果不是碍着教授和夫人的面,我真想朝胡巧巧断喝一声,让她闭嘴。她把我们平日随便聊天时的闲话,拿到这么庄重的场合谈论,真让我难堪。
“哦,是这样啊!可怜的孩子。”教授夫人用悲悯的目光望着我。
接着,教授又问了几句我的学习情况。席间,教授讲话不多,几乎是夫人在唱主角,但不管夫人说什么,教授总是会意地朝她微笑着,那种对妻子的尊重和爱全在这微笑中传递着。
尽管这个温柔之乡令我陶醉,但我还是知趣地站起身,向他们告别。
教授夫人亲切地嘱咐我:“小光,以后常来玩吧,这儿就是你的家。”
教授又一次很有风度地朝我点点头,像是对夫人邀请的响应。总之,在饭桌上讲话不多的教授给我的印象是很“惧内”。这也许就是有修养的男人对女性的尊重。教授的表现让我感到既惊讶又陌生。
我再次偷偷去看马丽音。
马丽音笑而不语。
我为马丽音的幸福家庭而幸福着。
和马丽音的约会看似平淡却很甜蜜。我们手牵着手,在城市的街道上漫步。我们都说了些什么,我半点也记不起来了。我们只是不停地说着,笑着,聊得很轻松,很开心。
有时,周末杨干回家后,马丽音会独自到我的宿舍来。这样的时刻,马丽音就像一只小鸟一样依恋着我。尽管,我搞不明白有着享不尽的父母之爱的马丽音为什么会像无家可归的我一样感到孤独,但我从没开口问她。我们只是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看电视、听音乐,相互亲吻。没有太多的语言交流,但两颗孤独的心,却都得到了慰藉。
又一个暑假降临时,尽管舍不得马丽音,我还是开始准备去美国留学。到美国大学读研,是姨妈背着我跟父亲交涉的结果。接下来就是办理出国手续。正在平县一中实习的马丽音匆匆赶回来为我送行。在机场告别时,碍着杨干的面,她没好意思吻我,只是趴在我耳边悄悄说:“等到了美国,给我发邮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