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难尽的黄尘官道,在篱篱衰草中蜿蜒着。天际已生黯黯,西落的日头低悬在长天与大地交接处,其色金黄,静如处子。
车队逆着风已走了一天,眼见暮色向晚,受够沙尘的人马,在疲乏包围下,步履一起慢了下来,渴望能酣然入梦,解去连日的劳顿。
齐阙抹了把脸,细细黄沙在手心与脸之间摩擦着,沙沙作响。他精神稍长,打马上前,叫道:“彭先生,大伙儿都累得不像样,不如先就地安歇一晚,明日再行赶路。”
彭先生一直在车队最前面。他五旬年纪,鬓边略见苍白,满是斑点黄沙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毫无表情,闻言两道眉头几乎要凝成一线:“不行,只剩三十里路了,今晚务必赶回定军府!”
齐阙迟疑道:“可……可连日赶路,大伙都快不行了。”
齐阙是定军府将军府一名家将,年方二十一。而彭先生则是大将军金燕然最器重的幕僚。以往每年中秋前后,彭先生都要独自出门远行两个月,但这回却带齐阙及十三名车夫同行。众人随他到滇北一个深山中,在那里有个小屋里,方方正正堆着十多个狭长黑箱子,箱子均用铁皮密封,上面漆着黑漆,密不透风。齐阙才知道他此行目的,就是与彭先生一起押送这些黑箱子回塞北的定军府。
箱子极为沉重,齐阙很好奇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但彭先生对此闭口不谈,只日夜催促车夫赶路。众车夫虽都是百里挑一,却也累得东倒西歪,此时趁着两人说话当儿,都歪倒在辕边养神。
彭先生看着静悄悄的车队,又回头看着远方,残日映在他眼里,变成火流般的焦灼。他摆了摆手:“不,我们都来驾车,让车夫轮流休息下,今晚务必赶回定军府!”
车夫累得双眼几乎睁不开,含糊不清骂道:“狗娘养的……就算将军府今夜要死很多人,城里也还有‘梁记棺材铺’,犯得着奔丧一般拖着这些棺材赶回去嘛!”齐阙心头泛起莫名寒意,不由回头向后望一眼,那些黑漆漆的箱子在暮色里,果真像极一口口棺材。
车轮轱辘,缓缓辗过渐渐灰暗的土地。一盏盏风灯在马车上支起,连成一条暗淡的火龙,顺着黑暗的心脏一点一点缓慢爬行。约莫亥时,前方突然现出团黑黝黝庞然大物来。齐阙松了口气,大叫道:“大伙儿打起精神,定军府到了!”
定军府原是防御北方各族的西北要塞,随着天朝强盛,四海宾服,边关开放互市,这里渐渐成为沟通关内外的重镇。
车队刚到关前一箭之地,城头便亮起无数火把,一个声音飘落而下:“什么人?”虽是太平盛世,但作为北方要塞,定军府仍驻兵两万,城门启闭有时,关防极严。
彭先生打马上前,沉声道:“在下将军府彭越,奉将军命令,办事归来,还请行个方便!”声音远远传出去,压过风声,鼓荡在每个人耳边。齐阙暗暗矫舌:“怪不得金将军说彭先生早年是驰名江湖的高手,果然非同凡响。”
城上迟疑片刻,道:“原来是将军府的人……不巧,早上金将军便下令紧闭四门,除非有‘虎令’加章,否则任何人都不得出入。”彭越一愣,瘦削的身子似乎在马上颤了颤:“我必须马上进城见金将军,你们把我的话转达给秦将军。”
少顷,黑沉沉的城门吱呀一声缓缓开了,两行火光从门后亮起,一人大笑着迎出来:“是彭先生回来了?早上金大哥传令封锁四门时,独独说无论彭先生什么时候回来都要放行,我这是有失远迎了!”只见他状如雄狮,络腮满脸,正是金燕然的副将秦赫。
秦赫嘴上说笑,目光却越过彭越,落在那十来车箱子上,迟疑道:“彭先生,这是……”
彭越淡淡道:“这是金将军吩咐我置办的一些物事,没有金将军允许不能打开,还请秦将军见谅。”秦赫见如此说,只得点点头,将他拉到一边:“彭先生,我正有一事不解,你可否为我解答下?”彭越一愣:“什么事?”
秦赫道:“咱定军府乃胡汉通市之所,为何突然封闭四门?城里的走商贩卒乱成一团,金大哥谁也不见,连将军府都进不得。这事着实蹊跷,彭先生可知是为何?”
彭越微微出了会儿神,道:“将军这样做自有他的道理,秦将军依令而行,大可不必多问。”秦赫见他神态略有倨傲,顿感不悦,哼道:“那彭先生请吧。”
车队穿过逼仄的门洞,踏破宵禁后闾巷的安宁。转过数个街角,便是将军府了。此时府内灯火半明灭,大门紧闭。听到马嘶车轮声,管家柳陌带着数名家丁探出头来,喜道:“是彭先生回来了……快开门!”彭越让齐阙把马车赶入东院,回头见柳陌正指挥家人把门关上,心中一咯噔问柳陌将军在何处,柳陌苦笑称将军已在‘翡春苑’内一天,不许任何人出入,彭越听罢,匆匆往内堂奔去。
齐阙见众车夫均是疲惫不堪,便领他们下去歇息。再回东院,已支起数盏灯来,柳陌正与家丁对着马车上的黑箱子惊疑不定,见到他过来,叫道:“齐阙,你们带来的是什么东西?”齐阙摇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柳管家,你先不要动!”
柳陌却忍不住去伸手在黑箱子上敲了敲,一阵“咚咚”脆响在黑夜弥漫开来,其声不大,齐阙却觉得敲在自己心头一般。与此同时,一阵冷风突然灌进院子,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抬眼正见彭越无声无息来到柳陌身后,劈手将他推得蹬蹬蹬连退三步。
柳陌骇然回首,不禁心头微恼:“你……彭先生,我只是碰下而已!”彭越面目阴沉,哼道:“这些东西,谁也不许碰!”
柳陌身为管家,论地位还在彭越之上,但他天生好脾气,此时发怒,反是做声不得。彭越不理会他,眼中光芒徒然凌厉起来,指着他身后一名小厮道:“罗三,你随我来下!”罗三不敢多言,跟着他进入左近的一个厢房里。彭越将房门关上,屋里亮起灯来,将两条人影映在窗纸上。
柳陌盯着窗纸上彭越身影,忿忿不平,彭越沉默寡言,待人严厉苛刻,因此府中多是不喜他。柳陌平日对他隐忍已久,此时忍不住嘀咕起来。
齐阙只得好言安慰他,又道:“柳总管,少爷又怎么了?”柳陌苦瓜着脸:“少爷……唉,昨晚他又溜出去了!”
金燕然行伍数十年,战功无数,但虎父生犬子,儿子金石开却自小体弱多病,纨绔怯弱,对行军布阵、习武强身兴趣阑珊,倒是孜孜于斗鸡猎鹰,没一样正经。
“两天前,少爷在外胡赌乱来,染了风寒,金将军心疼少爷,就将他关起来,要他养好病,没想到昨晚少爷却又悄悄溜出去。”柳陌无可奈何说着。金燕然对医道颇有研究,这些年把金石开身子调理得日渐茁壮,但这却也助长了金石开的花天酒地之便。
齐阙苦笑不已,忽听厢房内传来彭宇疾声喝问,他急忙望去,只见窗纸上的彭越影子突然举起手来,盖向罗三的影子,罗三的身影惊慌抖动着,猛地矮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齐阙与柳陌面面相觑,两人一起向那房间奔去。却在此时,房门吱地开了,彭越面无表情走出来,随手又关上。柳陌视线被房门遮去,急道:“彭先生,发生什么事?罗三他……”
“他死了!”彭越面无表情说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死了?”柳陌倒吸一口气。彭越不答,道:“柳管家,这事你不要问了,赶快回屋休息吧!”柳陌勃然大怒叫嚷着要弄个明白,彭越见他执意要进屋,冷冷拿出一样物什来:“柳管家,你认得此物吧?”
那是块虎纹小符令,在惨淡灯光下通体泛着晶莹流光。“这……这是金将军的虎令……怎么在你手中?”彭越肃然道:“既然知道是虎令,我要你马上回屋,否则便军法处置!”柳陌不敢多话,恨恨走了。
齐阙跟在柳陌后面也待走,却被彭越叫住:“齐阙,你留下来!”齐阙只得顿住脚步,又听彭越道:“你跟我来,我要问你一些少爷的事!”齐阙想起窗纸上罗三那萎顿的人影,顿时头皮发炸,推之不得,只得拖着脚步跟在他身后。
彭越眉头紧皱,示意齐阙落座:“这一路让你跑前跑后,辛苦了!”齐阙不知道他为何说起这个,忙道:“彭先生言重了,这是我份当所为之事……”“这将军府里,最亲近和了解少爷的人只有你了,你可知道他会藏身在何处?”
齐阙自小便跟随金石开,与之同读书共习武,对金石开忠心耿耿,两人过从甚密。
彭越紧紧盯着他,只望他能带来好的答案。齐阙却把头摇得如波浪鼓:“少爷向来喜欢独来独往,他去哪里很少让我知道的,再说我刚随先生回来,更不知少爷去向!”彭越定定盯着他许久,叹道:“也是,你先下去休息吧!”
齐阙暗暗松了口气,刚出房门,却又吃了一惊。只见院子里多了八九个黑衣人,正忙碌着搬运马车上的黑箱子,只见他们面上罩着鬼纹面具,连手上也套着皮套,咋一看如幽鬼自地狱冒出。
齐阙呆了呆,刚要大声喝问,肩头却被彭越按住:“不要管他们,你先回屋休息吧!”灯影里,他神情古怪,却又透着冷厉。齐阙吃吃望着他:“可他们……是什么人?”
“他们我自会处理,你快走吧!”彭越手一松,齐阙不由自主往外退出去。他不敢多说,回头看了那些重又忙碌的黑衣鬼脸人一眼,满心疑惑回到屋里。
房间空置一个月,里面满是馊味。齐阙稍加收拾,便躺下来,但疲倦却跑得无影无踪,眼前晃来晃去都是棺材狀黑箱子、窗纸上罗三萎顿的身影、幽魂般的鬼脸人。他燥热莫名,突然为不知所踪的金少爷担心起来。
遥遥里,一阵凌乱脚步声突然传来,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嚎叫。齐阙一凛,急忙披衣起身,将门推开一缝,正见两条黑影拖着一个仆人,迅速穿过一条抄手游廊而去。看那模样,便是东大院所见的那些黑衣鬼脸人。
他们要干什么?齐阙不及多想,悄悄跟了上去,少顷来到一个偏院外。院内灯火通明,几条黑衣鬼脸人巡弋在门外。齐阙不敢冒进,就近伏在一堵假山后,倾耳细听。隐约听到一个惊慌失措声音叫道:“……我不知道少爷去哪里……彭先生……我真的跟罗三没什么关系……他真的没告诉我……”
“彭先生这么急追问少爷,到底有什么事?”齐阙又惊又奇,正自沉吟间,背后突然传来汹涌人声,他悄悄望过去,只见柳陌带着十数名护院,明火执仗,怒气汹汹过来。
偏院内一静,随即众黑衣鬼脸人无声地挡在门口,冷冷看着逼上来的柳陌等人。柳陌扫了他们一眼,更是怒气勃发:“彭越,你豢养奸人,把持将军府,无故杀人抓人,到底想干什么?”
院内依旧了无声息,众黑衣鬼脸人一起望着柳陌。每个人仅露的眸子里,一时都闪射出骇人的冷光来。齐阙不由打个寒战,他知道,怕是有大事发生了。
晨露凝珠,啼破春梦。寂寂朱庭小院里,一溜春花姹紫嫣红,环绕于墙角,暗香袭人来。“吱呀”一声,幽闭的门悄悄开了一缝,一只履头高翘的云头靴自内探出来,尚未着地便又被一股大力猛地扯进屋去,随即房门“哐当”一声关了,凌晨里分外响亮。
金石开像受惊的兔子般回过头来时,披头散发的尤婧已钻入他的怀里,将他顶在门后:“你这个冤家,又要这样悄悄溜走?”她妩媚地仰起头来,明净的脸庞上,玉鼻挺直,两瓣樱桃小唇,像跳动的火花一样,几乎要把金石开烧起来。
金石开向外瞥一眼,坚持要离开,尤婧在他额头点了下,嘻嘻娇笑起来,金石开是个花花大少,她却不相信:“这回不给老娘给准信,就甭想出这个门!”金石开大感为难,笑嘻嘻从胸口解下块螭纹玉佩,缠绕在她香颈上,称是家传之宝。尤婧把玩着那玉,猛地甩手塞给他:“老娘才不相信你的小恩小惠小玩意,我要你下聘礼那天,将它当众给我戴上。”金石开心头叫苦,嘴上却道使得!
从尤家深宅大院内踰墙而出,跳入一条幽深小巷,金石开拭了把汗,狡黠地笑起来,喃喃道:“小浪蹄,本少爷的芳心可不是谁能牵得住的!”他摇头晃脑往巷外走去,一人突然从巷口外闪将进来大叫公子,金石开蹬蹬后退开来:“齐阙……你什么时候回来了?你给我站住!”齐阙不敢再上前,急道:“我昨晚刚回来……少爷,大事不好了……”
“你别想骗我,我才不回去……我不会上当……”金石开语无伦次说着话,见齐阙作势又要上前,急得喝道:“你给我站住!我以定军府大将军……家的少爷命令你,不许多话,向前走,不到巷底不能停!军令如山,立即执行!”侧身靠在墙壁上,让齐阙规规矩矩走过去。
齐阙在将军府当差,也是有军职在身,有苦难言,待他从巷底出来,金石开早不知去向,他急得跺脚不已,喃喃道:“糟了!公子这下可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