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最推理》2011年第07期
栏目:白夜·行
我百分百肯定,坐在我面前的这个家伙,对自己进行了精心的乔装改扮,他的本来面目应该和眼前差距甚远。
在我的客户中,大约有47%的人会这么做。
我是一个心理咨询师,从事这行已经有三年,正处于“无名”和“知名”之间的尴尬过渡期。现在的生意实在不景气,人们关心金价和菜价远多过于关心自己的精神和心理,所以我不得不花点血本,在报纸的一个小角落做了一条广告。
“相信吗?你现在的心理状态已经决定了你未来是否成功……”这是颇俗气的诱惑用词,但是没办法,在功利的社会,“成功”二字最能吸引眼球,据说畅销书的前八部都是指导人们如何成功的。对此,我做出的心理分析是——当人们对自身现状的定义是“失败”,成功就会成为“饥”需品。
“多年专业心理辅导经验,持有国家级专业认证证书,真诚帮助您获得成功的人生。”旁边括号里附着职业证书的编号,这是为吸引第一种类型的潜在客户——迷信权威型,我当然还称不上权威,只是指望那个职业证书对这类人起到一点心理作用;
“尊重客户隐私,无须实名登记。”这是针对第二种类型的潜在客户——安全感低下型,他们敏感多疑,自尊心极强,完美主义倾向,明知道自己有严重的心理问题通常也会选择压抑,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踏足心理治疗室,他们通常不会去求助大医院里的心理医生,也不会去很有名的心理诊所。
我那47%经过改扮才会亮相的客户几乎全部都属于这种类型——所以我推测现在的这一个多半也是。
他三十来岁的样子,戴着黑框眼镜,但镜片没有显示出一道道的光圈线,说明是平光的,而并非近视眼镜;虽然样式流行却没有任何装饰作用,因为这种圆形弧度感较强烈的镜框并不适合他这种下巴略方的脸型;他穿衣的品味还算过关,但正因为如此,眼镜的不协调就显得更加滑稽了,而且我注意到这眼镜的鼻夹比他的鼻梁骨还要略窄些,说明买来之后并没有调整过,也就是说,他几乎不戴。
他的身高在175公分左右,体型稍偏瘦,但不失健壮,当他脱下外套时,我注意到他紧身长袖黑T恤下凸显出清晰完美的肱二头肌的轮廓,说明这个人平时倒不疏于锻炼。
现在他已将我为他倒在纸杯里的白开水喝光了,却还没开始切入正题,纸杯子被捏得完全变形,说明他的精神压力相当大。
“吴先生,”我一面揣测着他的职业,一面小心使用着他在自我介绍时的姓氏,“您放心,我不会询问您的真实姓名,也不会将您的任何信息透露给任何人,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们可以签订一个书面协议。”
对方笑了起来,这让我发现他的嘴张开后比想象中要大。
“如果不使用真实姓名,这份协议还会有法律效力吗?”他问道。
我有些尴尬地耸耸肩:“说实话,协议只是心理安慰剂。我提这个只是想证明我的诚意,因为所有心理治疗中最重要的一步,就是建立医生和病人之间的信任感,没有这种信任,我就帮不了你。所以请你放心,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会泄露病人的个人资料……”
届时我的话音刚落,电话铃便响了起来,打电话的人是新来的助理小安——她负责处理客户的预约及保证我在为病人做治疗时不受打扰,但她最重要的职责是貌似专业地坐在我的办公室外,用亲切可爱的笑容来证明这间诊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从而打消来访者的顾虑。
“云医生,对不起,”小安的声音听起来几乎要哭了,“那个宋警官又来了,他说现在一定要见你——他非常非常着急……”
我能想象出她所谓的“非常非常着急”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这个宋警官的名字叫宋博,昨天便来纠缠过,当时他粗鲁地索要一份在我这里就诊的病人档案,还一副恨不得砸开档案柜大肆搜查的样子,在被我严词拒绝后,双眼红得像极了一头愤怒的公牛,不过还好,他总算控制住自己,理智地离开了——但我料定他一定会再回来的——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
“急也让他等着,我这边还有客户……”
粗暴的拍门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我无奈地打开门,看见一脸焦躁的宋博——他实际年龄应该在二十六七岁左右,不知是不是这个名字具有强烈的心理暗示色彩,他不但看上去比同龄人老上十来岁,脾气更提前跳跃到了更年期,如同一堆极不稳定的核反应堆,随时准备把自己和别人都炸得粉身碎骨。
“我警告你,”他晃动的食指几乎戳到了我的鼻子上,“心理医生的确有义务对病人的资料保密,但对社会更是有责任的,如果知道有人企图伤害他人,或危害公共安全时,你是有责任通知有关机构的!”
这番话在第一次见面时,并未被搬出来用作武器,多半是回去补了功课。
“我知道啊!我没有报告,就说明没有这样的情况嘛!”我抵住门,尽力不让他往里闯,可却挡不住他雷轰般地吼声:“云医生,我在办案,请你配合!现在我要调阅周路丰的资料!马上!”
我无可奈何地瞟了一眼坐在沙发椅上的“吴先生”——如此恶劣的影响,这个客户多半是保不住了,但是奇怪的是,后者并没有露出丝毫受惊的样子,也并不打算起身回避——恰恰相反,他满脸都挂着“静待后事如何”的兴趣,藏在玻璃片后的眼睛似乎也在兴奋地眨巴着。
这促使我不得不做最后一搏。
“对不起,我对客户有过承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泄露他的隐私,宋警官,请你理解我这个职业的特殊性,我只能告诉你,他是有心理问题,但不是精神问题,所以不会危害任何人,也不会危害社会的。”
“哦?”宋博冷笑着,“难道他没告诉你,那个叫孙胜的人是怎么死的?他没有向你倾述他的内疚或是悔恨?”
我咬着牙:“宋警官,我真的无可奉告。如果你真对他的感受这么在意,我建议你去询问他本人比较好。现在,请你离开,不要再打扰我的工作了,好吗?”
“周路丰死了。”宋博看着我说。
“啊!”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你说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宋博没有回答我,他的表情似乎是在研究我的反应:“你不应该这么惊讶吧?”
我不想和他争辩,继续追问:“他是怎么死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们还在调查,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无可奉告。”宋博冷冷地说,“我们需要周路丰的病历档案来配合调查,你现在可以交出来了吗?”
我浅吸了一口气,然后道:“对不起,我的承诺并不能因为客户死亡就失效,我有义务保守客户的私密,如果你们真的需要调阅这份档案,请带着有关部门的正式文件来。”
宋博大约没想到我会如此坚持,愣了几秒后,阴着脸转身离开了。
我在门口恍惚了大约一分钟,直到屋子里的客人将我的思想拖回现实世界。
“云医生,我觉得你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先离开吧。”客人站了起来,穿上外套,然后从里面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如果你觉得有需要,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没准我能帮上什么忙。”
那张名片上写着:
迪特科信息咨询所
吴剑
“迪斯科信息咨询?”我皱起眉头。
对方笑了起来,纠正道:“是迪特科,英文Detective,侦探,我是一名私家侦探。你知道国情,我不能把侦探两个字印到名片上的。”
“吴剑?”我读着他的名字,“想不到你真的姓吴。”
吴剑微笑着:“中国不知道多少人叫吴剑,同名同姓的几率太大,最普通的就是最安全的。”
“谢谢你,不过,我不觉得我会需要侦探。”我摇着头。
“再见。”吴剑说,嘴角露出一丝含义不明的笑容,“相信很快能再见。”吴剑大步走出了诊所。
“怎么样?”小安连忙问道,“那警察没有害咱们丢掉客户吧?”
我看着吴剑的背影叹了口气:“看来他是不打算成为我的客户了,不过我也不想成为他的客户。”
“什么?”小安抬起眉头。
“没什么。”我回答。
小安叹了口气:“真可惜,这可是开年来的第一个新客户呀!我原以为他会是个长期客户的。”
“为什么?”我奇怪地看着小安,“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唔。是这样,”小安耸了耸肩,“这个人怪怪的,他进来的时候,看起来很恍惚,我连问了他三遍名字,他才反应过来,回答问题还不是一般的迟钝呢!而且他坐在那里等你的时候,嘴里一直都在嘟嘟哝哝的,也听不清说什么,反正就是挺神经质的,我直觉他的心理问题挺严重的……”
我看了看手里的名片,他是个侦探,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们的职业有相似之处,因为我们接触到的几乎都是人性的阴暗面,负面信息接收多了,圣人也会变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