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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鸦山显得格外苍凉,天空被厚实的云层遮盖着,看不见星月的光芒,放眼所见之处不见生息,只有裸露的石壁与干枯的树枝。
我和小野坐在洞穴中央的火堆旁边,八成的村民已经入睡了,只剩下我和小野以及阿牛、虎子还有白天在河边遇到的巧巧,五个人围坐在火堆旁闲话家常。
偶尔可以看见几个孩子从木板屋里探头出来偷听我们说话,却又被他们的爸妈抓了回去,如此反反复复的剧目一直在上演,我看了不禁感到好笑与无奈,好笑的是这些爸妈为什么不让孩子加入我们,无奈的是村民竟然对我们的芥蒂这么深。
“虎子,你不去睡觉吗?”我一边拔着乌鸦的毛,一边问虎子。
“不用,我精神好着呢。”虎子捶着胸口说。他双眼发亮地看着我,似乎特别喜欢我。
“你爸妈怎么没来抓你去睡?”我好奇地又问,在拔完了乌鸦腿毛之后,我咬了一口乌鸦肉,就算吃上一百次,我还是无法爱上这个味道。
“我没有爸妈了。”虎子摇摇头,指着一旁的阿牛说,“现在是牛哥在照顾我,他不睡觉、我也不用睡觉。我还要跟你说说话,今天不说的话,可能一辈子也说不到了。”
“干吗学我说话?”我记得他的台词是我和他换手机吊饰时说过的,即使他的口气逗趣,但我听了还是觉得感伤。
这么小的孩子,却得每天在死人堆里面找宝物,以维持这个村庄的经济,想起来就觉得悲哀。
“嘿,我这里没什么好学的,只好学你咯。”虎子哈哈笑着,我同样压抑着心中的情绪,因为表现出哀伤或怜悯,对他们是一种心灵上的伤害。如果双方是平等的地位,那就不需要哀伤或怜悯,只需要融入就可以了。
“那要学好的,不要学坏了。”小野不好笑地插入了一句,不过我还是捧场地勾起嘴角。
对话之际,我不经意地注意到一旁话少的巧巧,她一直盯着我看,那神眼里面藏着暧昧,我不确定是不是自作多情,还是巧巧真的在对我暗送秋波。
我咕噜地吞下一口口水,又想到了她白天洗澡的模样,我的耳根子一阵臊热,只得匆忙地转开视线。
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我的困窘,我只得低头吃着手上的烤乌鸦,也顾不得乌鸦的身上还有杂毛没拔完,我吃得满嘴都是羽毛,却还是得硬生生地往肚子里面吞。
一会儿,阿牛又说话了:“时间也不早了,你们也去睡吧,到我的屋子去睡。虎子,带他们去睡觉。”
阿牛一拍虎子的屁股,随后指向一间木板屋。
那屋子的位置在洞穴的最深处,由于光源不足的缘故,我只能看见一片黑漆漆的影子。
虎子一点也不怕黑,抓起了一根火把就对我们喊:“走,我带你们去睡觉。”
“好,睡觉。”我伸了一个懒腰,丢下手上没啃完的乌鸦,立刻跟着虎子过去。
走到一半,我回头看向巧巧,视线正好和她交会,她一点也不回避地看着我,反倒是我感到不好意思,连忙又把视线挪开。就算我对感情的事情迟钝,但是巧巧的眼神太过明显了,我实在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小野也发现了这一点,他用手肘撞了我一下,小声窃笑地对我说:“她对你有好感喔,孟哥,你要不要也回应一下?”
“回应什么?”我啐了一声,不过全身却像火在烧一样,感到羞赧不已。对于巧巧的示好,我确实受宠若惊,可是我也清楚地知道这是一段无法发展的感情。
我过几天就要离开这个村庄了,到时候既不能带走巧巧,也不可能继续留在鸦山,又何必让这段感情萌芽,再眼睁睁地践踏它,这样只会伤害到巧巧。
我甩了甩头,跟着虎子回到阿牛的木板屋。
这是我第一次参观木板屋,但是更吸引我眼球的东西是虎子手上的火把,我不由得担心虎子会一个不小心就放火把房子烧了,幸好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将火把挂在一处石壁上,改拿一盏油灯照明,指着房内的两张床铺说:“这是我的床,这是牛哥的床,你们要睡在哪里?”
“我和小野一起睡就好了,我们睡你的床吧,今晚就麻烦你和阿牛一起睡。”我对虎子说。
虎子一听,嘻嘻地笑了,他指着我的脸说:“阿孟,你要不要去和巧巧姐睡?”
“啊?”我吓了一大跳,顿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看巧巧姐很喜欢你,你今晚可以去和她睡。”虎子又说。
“不要乱说话,巧巧是女孩子,怎么可以和我一起睡。”我说,但说话的同时心跳却异常激动。
“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这样就可以一起睡呀。”虎子别扭着表情,仿佛我才是乱说话的那个人。
我这时才隐约地想到,各地的风俗民情不同,有些地方甚至有“走婚”的文化,有些地方则是母系制度,可以一妻多夫……该不会这处村庄的道德伦理也和外界不同?
我很快就打消了心里的疑问,因为不管这里的风俗是什么,我都无法打破心底的道德观,我不接受一夜情,不管女方是否同意我这么做。
“快睡,小孩子管这么多干吗?”我揪着虎子的领子,半拉半提地把他赶回阿牛的床位去。
为了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我同时溜上了虎子的床位睡觉。我刚躺好,小野就躺了过来,一边对我挤眉弄眼地说:“孟哥不去巧巧姐那里睡觉吗?”
“唉,我不是猪八戒。”我拉起被子盖住脸,却被一股怪味呛得受不了,像是汗酸又像是尿骚,让我忍不住作呕地把被子拿开。
小野同样皱着鼻子把被子推开,一边问虎子:“虎子,你的被子多久没洗了?”
“一直没洗过,不好干。”虎子自然地回了我们一句。
我和小野却是惊慌失措地赶紧把被子往下挪,仅盖到胸口以下的位置。
在床上躺了好一阵子,阿牛一直没有进来睡觉,或许是要守着洞口吧,以免有什么猛兽入侵就不好了。虎子也很快就睡着了,虽然是个小孩子,可是鼾声却很大,又或者是洞穴回音产生的效果,虎子的鼾声规律地传到我耳里。
又过了好一会儿,我可以感觉到一旁的小野也睡熟了,他的呼吸变得平稳深沉,那股甜美的困意渐渐感染到我,巧巧的五官慢慢地从我脑海中淡去,最后在我的眼前只留下一片黑暗。
我睡了过去,这一觉相比昨天简直是天堂,不用担心乌鸦、不用害怕鬼怪……
匡咚一声,我赫然被惊醒,瞪大了眼睛看向上方,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片刻我才记起自己身在何方。
外头又传来了一声怪响,匡啷,就像是谁踢到了石头,我疑惑地皱着眉头,耳边仍然可以听见虎子的鼾声和小野的呼吸。
这么晚了,是阿牛回来了吗?我半撑起身子,看向门口的方向,不过良久时间仍然不见有人进来,反而是门外的脚步声变多了,好像村民们纷纷从屋子里面走出去,即使他们放慢了脚步,却让这些声音更显得鬼祟。
就像是一场秘密的聚会,大家有默契地往屋外走去。
我的心不禁被提起,悬荡在半空中,三更半夜的聚会,肯定不会是好事。我的脑海一片紊乱,不由得多疑起来,该不会是讨论着要谋财害命?可是,他们人多势众,要是想要伤害我们的话,其实不必等到我们睡着再行动。
但是,即使我不断说服自己不用怕,可是心里的惶恐却无法平复,紧张的情绪导致胃酸过多,让我腹部一阵不舒服。
我轻轻摇着小野,想要把他叫醒,免得意外的状况发生时,他会来不及准备。
小野呢喃了一声,外头的动静同时停止,仿佛是听见了小野的声音所以僵住了动作。
我吓了一跳,连忙躺回床上。
须臾,外头便进来了一个人,拿着一盏油灯往屋内照。我不敢睁开眼睛,只能紧紧地闭上眼皮假装自己还在睡觉。
那人观察了我们许久,总算从屋子里面离开。外面的动静又传来了,窸窸窣窣地往外头移动,就像有许多的虫子在爬行,缓慢地爬出听力范围。
直到那些声音不见了,我才又睁开眼睛,不过这一次我变得胆怯,犹豫着要不要去一探究竟,也许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觉到天亮会比较好。
考虑了十分钟左右,我总算耐不住性子爬起身,小野被我的动作吵醒,他翻了个身子问我:“孟哥?”
“嘘。”我把手按在他的嘴上,等到确定他不会再大声嚷嚷之后才还他自由。
小野似乎知道了我的想法,他有默契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再悄悄地下床,动作灵巧得没有半点声音。我随后跟着他下床,一边侧耳听着虎子的鼾声,确认我们没有吵醒虎子之后,我才带着小野溜出房间。
洞穴中央的火堆还在烧着,但是阿牛不见了,只留下巧巧一个人在守门,巧巧的表情像是累了,正眯着眼睛在打盹儿。
我见机不可失,对小野使了一个眼神,接着便潜行在黑影之中,缓步地往洞穴口走去。
巧巧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依然闭着眼睛在养神。
陡然,小野咔嚓一声踢到了一块石头,我冷不防倒抽一口寒气,巧巧同时向我们这边看来。
她吃惊地望着我们,仿佛是有天大的秘密被我们发现了,我和小野一动也不动,顿时僵化在原地,就连呼吸都不由得屏住。
巧巧惊讶得眼睛片刻变得茫然,眼珠子多疑地绕了两圈之后,我才发现她其实没有看见我们,因为她就坐在火堆旁边,而我们则站在黑影之中,这样敌暗我明的情况,造成她的视线无法穿透黑暗,在她的眼中,我和小野应该只是影子的一部分。
“是谁?”巧巧试探性地问了一声。
我和小野都没有搭腔,巧巧又犹疑了一会儿,本来想要站起来看,不过她还是打消了念头,重新闭上眼睛打盹儿。
即使如此,我和小野仍然不敢妄动,两人罚站了许久,总算又找回勇气,蹑手蹑脚地走出洞穴,这一回没有再惊动巧巧,我们一直走离洞内一段距离之后才敢小声说话。
“刚才真惊险。”小野喘着大气说。
“你要再小心一点。”我说。
“不说这个,孟哥,我们出来干吗?”小野担心挨骂,聪明地转移了话题。
我也不再拘泥于他刚才所犯的错误,切入正题地对小野说:“村民离开洞穴了,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不过三更半夜地跑出去聚会,你不觉得好奇吗?”
“哇,该不会是……想要杀了我们?”小野作出和我一样的揣测。
“不知道,但愿不是。”我说。
“也许……和巫瓜的秘密有关系。”小野看来非常在意这件事情。
“先找找看他们去哪里吧,要是跟丢的话就尴尬了。”我说。
我们两人随后攀上附近的高岩,试着从高处找到村民的踪影,不过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除了一片荒凉景象之外,连个鬼影都没有看见。我不由得心慌,因为要是真的找不到村民的话,我们只能比村民快一步溜回木板屋装睡,不然一切就毁了,不仅没有探听到任何秘密,还会被误会我们什么都知道了,要是这样被人灭口岂不是冤枉。
正打算要及时返回洞穴,我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白天虎子带我们到处跑的情景,那时我们洗完了澡,小野提议要去摘巫瓜,却被虎子一口回绝了,虎子还慌慌张张地要把我们带离河边……
如果虎子是在对我们隐瞒一些事情的话,那么秘密一定在河岸的另一方。虎子的目的不是带我们参观附近,其实是阿牛派他监视我们。
我的胸口一阵发胀,直觉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我问小野:“可能在河的对岸,要去吗?”
“还等什么。”小野闻言,先一步地跑向河边。
由于不熟地形和路线,因此我们的速度快不了多少,加上夜晚时分的光线不明,更使得路径危机重重。
好不容易,我们凭着白天的印象来到河边,果然听见了村民的声音。
“小心一点。”
前方几道摇晃的人影,由于天色的关系无法辨认出模样,只能看见隐约的人形。
被我们猜中了!他们果然在这里。我的心激动不已,却还是得放慢了行动。
小野也看见他们了,他频频地拉动我的衣服,就怕我没看见那些村民。
我对他做了一个小声的手势,要他别引起村民的注意。
村民还在走着,已经涉岸而过了,因为我们出来的时间较晚,所以和他们落了一大段距离。
我和小野弯着腰来到河边,我盯着河水看了一会儿,索性脱下鞋子并卷起裤管,以免到时候被他们看见起疑。小野学着我脱下鞋子,然后将裤管拉起。
我们的小腿肌肤曝露一大片在空气之中,冷冽的晚风顿时化成针尖一般,不断地扎着我的毛细孔,风冷得不像话,更何况是我们眼前簌簌流动的河水。
我吞了一口口水,这才将脚伸进河水里面,我的皮肤瞬间被冻得发疼,甚至失去了触觉。我先在水中站稳了脚步,这才起身走向对岸,虽然河水的高度仅到小腿肚的位置,可是我全身的神经都为之冻结,加上害怕被村民发现的巨大压力,导致我的颈肩肌肉紧绷得宛如石头一般僵硬。
寒冰刺骨的感觉让我急着想要上岸,可是又唯恐过大的水声会引来村民的关注,我只得强迫自己以最慢的速度走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却让我觉得是这辈子最长的折磨。
渡过了小河,我和小野很快就追上了村民们的脚步,他们大约有一百多人,前前后后地走着,看他们的身形全部都是成人,我想小孩子应该被留在洞穴里面睡觉,就像虎子一样,并未参与这次的聚会。
他们是什么时候约好的?是在我们和虎子去捡宝物的时候,说好今晚要聚会吗?或者是例行性的活动?我一边走着,一边在推敲他们的心思,不过现在想这些都没有用,等会儿就会有答案了。
村民们没有发现我们的跟踪,他们一路往一处山坡上爬,大家皆有默契地不作交谈,越是往目的地靠近,他们仿佛活就越少,沉默得令人心底发寒,气氛同时变得低迷。
快到了吧,我预感着他们的变化肯定是跟目的地有关系。
众人上了一处山坡,陡然从我的视线范围中消失,但我和小野不敢跟得太近,只能一边在心里紧张,一边加快速度追上。
待我们追上了村民,眼前的景象却让我们怔住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