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最推理》2011年第17期
栏目:白夜·行
“号外!号外!‘昆仑之泪’诅咒再次灵验!持宝人暴毙家中,绝世珍宝不知所踪!号外,号外……”
小报童们扯直了嗓子在大街小巷上窜下跳,脸上挂着“号外”专属的幸灾乐祸。
明凤桢买下一张报纸。黑色的大标题赫然入目:
昆仑之泪。诅咒之泪
昆仑之泪是一对钻石耳环,总重量为8.8克拉,通常情况下,钻石的价值一般是由成色和重量决定的。但是这个标准并不适用于“昆仑之泪”,因为这副珍宝最稀罕的地方在于它所采用的钻石并非无色钻石,而是极为罕见的蓝色钻石,据说这两颗蓝钻是由国内一个地质考察队在民国十六年于昆仑山西部发现的。
让人惊叹的是,这两颗未经打磨切割的钻石的形状和大小几乎一模一样,足以称之为造物的奇迹。由于两颗钻石的形状都酷似眼泪,因此便被考察队命名为“昆仑之泪”,人们后来传说正是这个不祥的名字,为考察队带来了灭顶之灾——考察队在返程途中遭遇雪崩,全队四十三人,除了队长龙锦安之外全部罹难。
幸存的龙锦安带着“昆仑之泪”回到上海,请英国著名的珠宝匠JackSnowdon按照其天然形状制作成一对精美的耳环,打算在拍卖会上拍卖,将所得款项作为抚恤金发放给已故考察队队员的家属。
没想到在这副耳环完成之前,龙锦安突然发了疯,跳入黄浦江中自杀身亡。
民国十七年,拍卖会根据龙锦安的遗愿举行,一个名叫韩品风的古董商人用10万元大洋的高价买下了“昆仑之泪”送给了他的妻子,半年后,他的妻子身患重病死去,而韩品风不久后也因摔倒中风,抢救无效身亡,终年62岁。其子韩慕森是个花花公子,不善经营,很快家道便败落了。民国十八年,报纸上登出一条爆炸新闻——“昆仑之泪”已经易主,被韩慕森卖给了一个神秘买家,韩慕森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承认了这一点。就在这条新闻发布后第七天,这位年轻英俊的韩公子忽然在大街上发了狂,挥刀砍死三名无辜路人后逃离现场,后有人在江中发现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从尸体的穿着和手指上的玉扳指基本可以断定此人正是韩慕森。
此外,据说那名被请来制作耳环的珠宝匠Jack Snowdon也在乘船返回英国途中被人发现自缢在船舱之中,在舱壁上,人们看见用鲜血书写的英文单词:CURSE(诅咒)……所有接触到“昆仑之泪”的人都遭遇了死亡的厄运,于是人们便把“昆仑之泪”称为“诅咒之泪”。
明凤桢打了个寒战:如今,似乎真如中了诅咒般,又一个人因为这宝石丢了性命。
李国华今年四十岁,原是做酒楼及夜总会生意的,近两年生意不太景气,半月前他忽然拿出当年和韩慕森交易“昆仑之泪”的买卖合同,宣布自己是珍宝的拥有者,他打算为这个稀世珍宝办一个巡回展览,然后再举行一个拍卖会将宝石卖出。很明显,他是想借此机会大赚人气,并用售宝所得的钱重振旗鼓。这本是一个十分精明的计策,不过他没算到自己的结局,仿佛是为了故意渲染恐怖气氛,记者在报道中特别指出——
“有人曾在事发时听到他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但当人们闻声撞开书房之门时,却发现窗户反锁,屋子里只有李国华的尸体,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痕迹,李国华的身上也没有任何伤口和血迹,他双目紧闭,姿态扭曲,脸部表情怪异恐怖,竞似被吓死的……”
那对原本锁在保险箱里的“昆仑之泪”也随着李国华的生命一起消失了。
真的有诅咒吗?明凤桢一面问自己一面摇着头。诅咒为什么早不生效晚不生效,偏偏在李国华向外界宣布他是拥有者之后才生效?
只怕这起命案的背后并不简单一吓死的?真离谱。
明凤桢嘀咕着,尸体会被送到真如镇的法医研究所吧?那可是上海唯一专门受理尸体检验的机构。李恒之那家伙应该会得出最科学的结论吧?抽空去问问他……命案发生在于飞的辖区呢,这事儿闹得这么轰动,只怕那家伙又要忙得脚跟离地了。想到这里,明凤桢郁闷地叹了口气,本来于飞打算把她从户籍部调到他的部门,可偏偏赶上人口普查。工作量巨大,公共租界户籍警察人手紧张,而女警本就是户籍警的重要组成部分,她那上司打死不肯放人,非要过了这几个月才松手,这就意味着她和这个案子基本无缘了。
明凤桢幽怨地来到了她的下一个工作地点,锣鼓巷的巷口。甲长陈华丰正一脸堆笑地等着她。届时上海正实施保甲制,十户人家为一甲,设一甲长管理,十甲为一保,设一保长管理。人户无论迁徙、职业、婚姻、出生、过世都要透过保甲向地方官员报备,因此在人口调查的工作中,甲长和保长都是户籍警察的重要合作者。
陈华丰身板瘦小,八字眉,鹰钩鼻,又猥琐又奸相——用上海话来讲就是一“小瘪三”,明凤桢一见就倒了胃口,心里暗暗纳闷:怎么会请这种流氓地痞模样的家伙来协助政务呢?
“这里头原本住了十户人家,去年搬走一户,只有九户了,我也就暂时先管着这九户。上个月李家阿婆死了,现在一共是41个人,男的16个,女的19个,6个小孩……”陈华丰顺溜地背出数据,明凤桢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至少这家伙还算称职,如果信息准确,那她今天或许还能提前下班,也就有时间溜到李恒之那里去问个究竟了。
这一次的人口调查和以往不同,“一·二八”事变虽然结束了,但是它带来的战争阴云却一直没有散去,上面特别吩咐,所有的程序必须严格履行——谨防有危险分子或间谍分子等利用平民身份为掩护,图谋不轨。因此必须仔细核对证件内容,严谨记录户长及家庭成员的面貌特征、身高,用红印泥取得指印,最后补充到户籍档案卡里去,如发现疑点,须立即上报。
这是一项繁重的工作,不过好在陈华丰事先打好了招呼,几乎家家都很配合,明凤桢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很快就轮到了第八户人家。
“这一户是去年12月份才搬来的,小两口,男的叫郑大同,是个货郎,挑担子走街串巷卖小百货的,女的叫曾小莲,你瞧这名字就是一对……”
两人敲了门,大约两分钟之后才有人慢慢地将门打开。
明风桢惊讶地发现开门的是一个大肚子孕妇。女人大约二十五六岁,脸色有些偏黄,五官还算清秀,但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眼珠子木然无光,是个瞎子。
“是陈甲长吗?”瞎女人抓着门框,偏着头听着。
“不是我是谁?”陈华丰用手在瞎女人的大肚子前虚晃了一下,然后回头对明凤桢眨了眨眼,“我说的那41个人,可不包括这一个啊!阿莲,快要生了吧?”
曾小莲点点头:“还有一个月了啦!陈甲长你今天来是……”
陈华丰瞟了一眼明凤桢,沉下了脸:“怎么?我跟你说了12号要来查户,你忘了?当我话是耳旁风?”
曾小莲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啊?我,我……今天就是12号啊?我,我,不晓得……”
“活得不知天日了?”陈华丰瞪着眼,“你男人呢?”
“他,他,他出去办货,从那天到现在都,都一直没回来,我,我没办法跟他说啦。”曾小莲被他的怒气吓得结巴起来。
“一直没回来?”陈华丰挑起了眉头,面露疑惑,“都十天了啊!”
曾小莲点点头:“他走的时候就说了的,这次要找个更便宜的地方进货,所以可能要多花些时间……”
明凤桢挥挥手,阻止了两人的对话:“行了,这不是还有人在家吗!陈甲长,你认识她男人吧?”
“当然认识了!”陈华丰连忙说道。
“这一户就两个人吧?”明凤桢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原始记录本,然后转身对曾小莲说,“把你们家户牌和你们俩的结婚证拿出来我看看,我先登记。过两天,你男人回来了,我再来一次,看看身份证,取个手印,就没事了。”
“去呀!”陈华丰催促着兀自呆立在原地的曾小莲。
“我,我,”曾小莲讪讪地,“那些东西,平日里都是他收着的,我不知道他放哪儿了呀……”
“找呀!”陈华丰呵斥着,“就这么大点儿地方,你不晓得去找的呀?”
“哎,哎。”曾小莲转身跑了两步,一下子撞到了屋子中央的饭桌上,呻吟了一声,痛苦地皱起了脸,明凤桢连忙走上前,扶着她坐下来。
“你的眼睛这样有多久了?”明凤桢狐疑地问道。
“半年了。”曾小莲的脸上闪过一丝幽怨,“我本是个没用的人,瞎了就更没用了,家里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我还是记不住,老是磕磕碰碰的,什么都不能做,只会做饭洗衣服……”
“怎么瞎的?”明凤桢同情地看着这个女人,原来她瞎了才半年,怪不得行动这么缓慢别扭。
“摔的。那一跤摔得可重,撞到了头,昏迷了好几天呢,醒了就看不见了,”曾小莲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可却没把这小孽障给摔下来。”
“你那男人也真是的!”明凤桢忍不住替她抱不平,“这个时候还出远门,把你一个大肚婆扔家里,这也太不知轻重了!”
“不不不!”曾小莲连连摆手,“我男人对我可好了,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他那么辛苦,平时只要在家就什么活儿都不让我干,连洗脚水都端到我面前来,又不抽烟又不喝酒,我这个废人却什么都不能为他做!这世道这么难,他出去也是为了家里有个活路……”
看着女人急着为男人开脱的样子,明凤桢乐了。
“行了!”陈华丰不耐烦地打断曾小莲,打开了墙角的一个杂物柜,“我来找吧!指望不上你这个瞎子!”
“啊?”曾小莲脸色难看地站起来,“这,这可不行,我男人最不喜欢人家翻他东西,看见屋子里乱了,他要发火的……”
杂物柜里已经掉出一本书来,明凤桢瞟了一眼,见书皮上印着“翡冷翠的一夜”,陈华丰拿起一个小巧的鼻烟壶,拧开盖子,吸了一口,打了个喷嚏。
“臭小子挺会享受……”
“算了!这样也不妥,就先登记她一个人吧,她男人回来了你通知我。”明凤桢挥手阻止了陈华丰,“这家情况特殊,还有一个月她就生了,到时候还不是得去换户牌,这些内容都得补充进去。”
说完,明凤桢拿出软尺,量了量曾小莲的身高,在登记表上写下:
身高:五尺三寸。
面貌特征:双目失明,左嘴角有一小黑痣。
最后,她拿出红印泥,让曾小莲把拇指印和食指印留在了登记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