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最推理》2012年第05期
栏目:白夜·行
暴雨从山顶忽然砸下的炸雷中杀将出来,只一瞬间,雨脚便如千军万马般占据了所有的路,把毫无防备的萧左等人围困在了半山的一座凉亭之内。
“真是倒霉!”丁蒙郁闷地附和着两个皱着眉头的女同学,“说得好听点儿是什么实习医生,说白了就是没工资的杂役。好不容易放个假出来透口气,吸吸氧,天公也不做美!”
“就是,山里天,孩儿脸,翻脸比我们那护士长还快……”
萧左脱下外套一脸淡然地拧着水,和在一旁呱唧不停抱怨着的同学们相比,他的冷静和沉默显得颇有些格格不入。
亭外的天被浓黑的云往下拖,乌云一面朝西前行一面下降,像一架硕大的失事飞机——它的速度很让人忧心,总让人忍不住想象它坠毁在自己头顶的情形。
轰!
震耳欲聋的雷声之后,是一道耀目的闪电,巨刀一般劈入西边的山脊,立刻,白烟从那个方向升了起来,萧左估计,也许是雷电劈中了位于山顶的几棵大树,不过应当不用担心,这样的大雨,是不会有森林火灾的后患的。
“是坠龙坡啊!”丁蒙心有余悸地惊呼起来,他们离开那个地方还不到二十分钟。
坠龙坡是当地著名的旅游景点,据说五百年前曾有一条白龙在某个暴雨之夜飞经此地,因被雷电劈中而坠落到山顶,当地山民敬畏这神物,便连夜搭起棚架庇护,并找来大夫为其止血疗伤,可惜这白龙最后还是因为受伤过重而死去。由于白龙身形巨大,山民无法移动,便挑来土石,覆盖在白龙身上,为其造了一座坟,说来也怪,次年全国大旱,偏此地风调雨顺,粮食丰收,村民认定是白龙感激村民造坟之恩,显灵庇佑,便在龙坟之旁树碑立传,将此事记录了下来。从此以后,每逢白龙死去的祭日,当地都会举行大型的祭祀活动,并挑来土石添在坟上,这龙坟便因此风俗而不断增高增大,数百年后,竟形成了一座三十多米高的小山坡。
直到现在为止,方圆百里的老人依然深信这白龙的尸骨就深埋于坠龙坡底,而正是这货真价实的龙骨,承载着那条神龙对村民的感恩之情,世世代代地庇佑着这里的人们。
萧左和几个同学是慕名前来瞻仰这座被当地人视为“圣地”的坠龙坡的,但到了现场之后却失望不已,因为所见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山丘,曲线是有,称为龙形只能说牵强,风景也很一般,无非是山林里常见的松柏,而那唯一可以证实传说的石碑早已在数百年的战乱中佚失,丁蒙深疑所谓“坠龙传说”不过是当地为了拉动旅游经济而杜撰出来的故事。而全村人为了共同的利益便众口一词地把“假传说”变成了“真传说”。
“既然连‘西门庆故里’都能抢着去争,伪造一个坠龙坡又算什么呢?”丁蒙如是说。
但龙越却抱有不同的观点。
“这地方的风水真是炫毙了!玄武垂头,朱雀翔舞,青龙蜿蜒,白虎驯俯!”龙越一到坠龙坡便两眼发光,“从风水学上讲,这地方可做得帝王墓穴,福泽子孙后代啊!”
自从《鬼吹灯》走红之后,龙越便三句话不离风水,经常在同学面前显摆其在风水学方面的“造诣”——据说其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曾经是很有名的风水大师,但后辈子孙们却都不明缘故地改了行,最后只留下几本笔记作为纪念品,龙越深恨自己生不逢时又身不由己,明明有资质成为“袁天罡第二”,却硬是被做古董生意的父母塞进了医学院学医,用龙越的话来说,这简直就是“棒打鸳鸯”。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回到这一行的!”龙越每每咬牙说。
萧左把目光从这位“赵括型风水师”的身上移开,现在吸引他注意的是一个正走在下坡路上的中年男人,他看起来倒像是刚从被雷劈开的坟墓里挖出来的出土文物:
一身黑衣黑裤已经惨不忍睹地沾满了泥浆,紧紧地贴上他的皮肤,衣服与皮肤间偶尔鼓起一两个梭形的气泡,又活似翻了肚白的鱼,他的表情被雨水冲刷得如同没有表情,只能从他缓慢而别扭的步态依稀判断出他很痛苦,他的左脚怕着地似的踮着,在这已经湿滑泥泞的路面更不好掌握重心,于是几乎毫无意外的,萧左看见那跛脚的男子摔倒在地上,趴在泥道上,再也没有爬起来。
“救人!”萧左叫了一声,躲雨的同学便都跟着他冲到了那男人的面前,七手八脚地把他翻过身来,抬进了亭子里。
“呀!左脚第5跖骨基底骨折!”
“符合5P特征,估计应该是创伤性休克吧?”
“全是雨水,你分得清楚是冷汗还是冷水?这一条perspiration是无法判断的,半吊子庸医!”
“拜托,他都晕过去了,这个时候出不出冷汗还有意义吗?”
“扯什么淡?现在他需要的是保暖!”萧左已经把伤者的湿衣服脱了下来,发现他的左腹部有一道旧伤疤,看起来很像是刀疤,不过从伤口看来当时伤得并不深,所以才没有致命。这时几个女生递上了锡箔纸做的救生毯,大家合力将男子包裹了起来,丁蒙和龙越分别抬高了男子的双脚,这样有利于血液回流心脏。
安敏则将男子头发上挂着的几颗青色的苍耳子取了下来,扔到一边。
“脉搏只有48次!”一直抓着男子左手腕的罗琳说道,“他这情况得马上送医院啊!”
大家转头望着瓢泼大雨发愁,平常步行下山也至少得一个小时,更何况现在还在下雨,伤者被雨水一浇,只怕更有性命之虞。
“我有灸条!”安敏忽然叫起来,从旅行包里翻出一根中医针灸常用的艾灸条,她来自一所中医大学的临床系。她拿出打火机点燃灸条,然后凑近男子的头顶百会穴开始熏灸,这对萧左等来自西医院校的学生来说是个新奇的疗法,他们面面相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又提不出反对理由。
大约是对这沉默感到尴尬,安敏开始解释:“听过扁鹊救虢太子的故事吗?古人医学知识普遍贫乏,经常把深度昏迷或着休克的人当作死人,当时大家都以为那太子已经死了,正准备棺材呢,扁鹊用针扎了那太子的百会穴,那太子就醒过来了,后人传说扁鹊能够起死回生,说的就是这事,其实那太子应该就是休克……现代医学证明,刺激百会穴可以提高血浆中游离肾上腺素的含量呢……”
几分钟之后,罗琳露出了惊喜的表情:“脉率升上来了!有60了!”
丁蒙啧啧叹着:“想不到中医还真奇妙。”
龙越是中医的拥护者:“你搞清楚,中医是上千年人体实验的结晶,我觉得要比小白鼠实验出来的东西靠谱多了。”
昏迷的男子呼出一口气,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见上方挤满了瞪大眼睛的脑袋,吓得几乎又要休克过去。
“你们是谁?”他的声音尖利得几乎像女人。
“没事了,没事了。”安敏和罗琳连忙柔声安慰对方,“你不要怕,我们都是医学院的学生,看见你晕倒在路上了……”
“晕倒?”男子以一种更加恐慌的表情开始回忆。“我在哪儿晕倒的?!”
萧左指了指外面的路,他注意到男子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扭曲的五官这才舒展开来。
“哦,那真是太谢谢你们了!”男子的嘴角浮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能碰上你们真是太幸运了!”
他的确很幸运,遇上这样的幸运应该有更真诚的表情才对,他的表情为什么会如此怪异?萧左疑惑着,不过他很擅长于隐藏自己的疑惑,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丁蒙拍着男子的肩膀,那一位正得意忘形兼热血沸腾着:
“不客气,救死扶伤,本来就是我辈之职责!你的脚骨折了,待会儿雨停了,我们送你去医院!”
雨停了。
但是萧左等人并没有去医院,大雨导致了泥石流,截断了下山的路。
大家不得不跟着那个男子,回到他位于山腰的家中。
那是一栋华丽的白色别墅,单从外表上,没有人能想到穿着如此寒酸的家伙竟然是这别墅的主人。
萧左仔细地打量着别墅里的陈设:装修十分豪华,昂贵的喀什米尔地毯,富丽堂皇的水晶灯,手工木雕花的楼梯扶手,玻璃花房,家具几乎都是红木的。招待萧左等人的茶具竟然是全银的……这样不遗余力地炫耀真像是暴发户的作派。
萧左又看了看这别墅的主人,他穿着街边二三十元一套的衣裤,荷包里放着十几元一包的香烟,几百元一个的手机,和暴发户的做派又有些不同。
似乎只有当保姆和保安毕恭毕敬地执行高君岩的指令时,他才像是这里的主人。萧左注意到女保姆刘月对主人有一种近乎畏惧的崇拜,她似乎不敢与高君岩做视线上的交流,她从不与他对视,总是微低头,眼神落在他的喉咙上,嘴角挂着一丝微笑,那微笑不是对雇主伪做的谄媚,萧左惊异地发现那是真诚的,至少比高君岩对他们表示感谢的微笑要真诚得多。
至于两个保安,王磊和张成,他们的表情则要单纯得多,就是畏惧,尽管他们竭力掩饰这一点,可是萧左还是成功地捕捉到了他们眼里不时闪过的恐惧。高君岩很瘦,没有魁梧到让人望而生畏的体格,论长相,还没有院子里养着的那条大狼狗更具杀伤力,除此之外,他也没有不怒自威的气场。
所以,他让人害怕必然是另有原因。萧左想。
高君岩打电话给当地的路政部门,对方答复说那条被泥石流冲毁的路段至少要两天才能抢通,高君岩放下电话后的脸色十分阴郁,两名女生善解人意地安慰伤者,要他放心,虽然他遇上的只是一帮实习医生,但是并不妨碍他得到专业的护理和照顾,高君岩便让刘月把家里的医药箱拿来,五个人齐心协力重新清洗并包扎了高君岩的脚伤,那确实也不是很严重的伤疾,末了,高君岩安排了晚餐,六菜一汤,素多荤少,对于六个人来说绝对称不上丰盛,口味也清淡得紧,在厨房用餐的刘月等人也是同样的菜品,从主人与雇员都吃得津津有味的神情可以看出,这并非是有意的吝啬——想必这里的伙食一直如此简单。
于是餐桌上最受欢迎的便是一盘泡菜,被新来的五个人吃了个精光。
好在食物不多,房间却是绰绰有余的,保姆刘月很快便打扫出了三间客房,两个女生住一间,丁蒙和龙越住一间,萧左独自住了一间,除了萧左之外,其他人都觉得这算是因祸得福了,至少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用去医院做苦工了。
高君岩干巴巴地说完了感谢之词后,便早早道了晚安,躺到了床上,并且很有礼貌地拒绝了大家轮流看护的提议,只安排刘月、王磊和张成分别在晚上十二点、凌晨两点和凌晨四点到他的房间看看,若有异常再及时通知大家。
萧左量过高君岩的体温和脉搏之后,认为他的生命体征平稳,应无大碍,便认同了对方的做法。
疲劳加上无聊,这一夜大家都睡得很早。
连一向精力充沛的萧左也觉得困意凶猛,洗完热水澡便把自己扔进了被窝,呼呼大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