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人叫‘无所谓’这么奇怪的名字?”灵州大街上,郝状状笑嘿嘿边走边问。
“灵州是北方重镇,封疆大吏一般都是武将。二十年来只有一次例外——现任刺史姓吴名言,字所谓,是贞观九年高中的进士。当年同榜的其他进士大多到长安繁华、江南富庶之地任职,他却自请到偏远灵州,做一个小小的县令。听说琼林宴上,他留了四句话——功名无所谓,富贵无所谓,个人得失无所谓,世人谤我、毁我无所谓。”
“好气概!”郝状状击掌。
“好气概而会说话的官员多,好品行而为百姓做实事的少。我对此人不甚了解,不过,灵州一定有人非常了解。”
“谁?”
“状状,给你买一根糖葫芦吧。”微生易初眉目含笑。
阳光淋漓尽致地好,郝状状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听卖糖葫芦的老伯乐呵呵地与微生易初攀谈。
“你们问刺史吴大人?他对咱百姓好,那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父母官啊!不说刺史府常年给街边的乞丐施粥,就说去年吧,吴大人兴修水利,在青铜峡那边建起堤坝,防洪防涝、灌溉农田,他还亲自下到水里和工匠们一起劳作,小腿上都被泡烂了。修堤这活儿危险,有几个不幸被淹死的工匠,吴大人也都从自己的俸禄里拿出银子,厚葬了他们,给了家属好大一笔抚恤金。不过——”
“不过什么?”
“你们可听说过刺史夫人蒋宝珠?”老头儿压低声音,“眼前满大街的年轻人都喜欢丑女楚雁,这狐媚的妖术,这还真不是头一遭!”
这下,连郝状状的注意力也全被吸引了。
“蒋宝珠和楚雁的出身差不多,也是木匠的女儿,就住我隔壁的草屋里,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虽说不漂亮,但也还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长大了却女大十八变,像发酵的馒头一样胖了起来,恐怕全灵州也找不出第二个那么胖的姑娘了。这姑娘脾气又暴躁,稍有不如意就对人破口大骂,这方圆百里可没人敢娶。真是搞不懂,大人为什么要娶蒋宝珠那样丑陋的肥女为妻,你说不是中邪才怪?”
微生易初与郝状状对视一眼。
正午天热,街上行人不多。
两人穿过几条大街,就到了刺史府外。朱漆大门,庄严肃穆,来开门的人和颜悦色。
一个仆人进去通传,很快出来,恭敬为两人引路:“我们大人有请!”
微生易初和郝状状被领到大堂,只见屋内布置一径简洁,不见奢华。一个年轻人正在对另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说:“把这两个香炉拿走。”他穿着一件青色长袍,襟袖服帖,腰身如同寸寸收紧的夜色,却丝毫没有一般文官的书生气,整个人笔直而坚定。
他——就是吴所谓?
那管家擦着汗躬下腰连连说:“大人恕罪……前日巧翠擦拭桌椅时,不小心打破了一个,她不敢惊扰老爷和夫人,又买不到一模一样的,只好买了个相似的……”
“知道了。”吴所谓似乎并未生气,只说,“你下去吧。”
管家经过郝状状身边时,郝状状好奇地瞅了一眼对方手中的香炉——两只几乎是一样的,只是右手那一只的炉盖花纹颜色稍深,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而这时,吴所谓也回过头来。
呀!郝状状不禁在心里赞叹一声!对方长了一张很男人的轮廓,眼睛如同浸透了高山严寒的风雪,不会笑,但值得信赖和依靠。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边眼下有一道细长惊心的疤痕。
“微生公子。”吴所谓拱手。
“吴大人。”微生易初还礼。
“灵州虽然地处偏远,但我也听说过一些江湖事。”吴所谓的声线天然偏冷,沉敛如酒,“人人都说——微生易初的武功,很多人见过,但没有人可以战胜;微生易初的为人,很多人赞赏,但没有人可以模仿。”
微生易初扬眉:“吴大人的风采,也是闻名不如见面。”
趁两个男人寒暄的机会,仆人小声问郝状状:“姑娘,你在看我们大人脸上的疤?”
“没……没有。”郝状状自知失礼,连忙不好意思地连连摇头。
仆人压低声音说:“我们大人这道疤痕,是被恶徒用匕首刺的。当时只要再深那么一点儿,只怕就没命了!”
“啊?”郝状状瞪大眼,“怎么回事?”
“姑娘你是刚来灵州,恐怕不知道吧!我们这儿以前匪贼横行,特别是北方蛮夷经常来骚扰百姓,光天化日之下也敢抢劫财物、掳掠妇女。那些劫匪都是光着脚板不要命的,曾经也有刺史想要整治,但三更半夜,在重兵把守之下,有人像鬼魅一样潜进官邸将那刺史剃光了头,还在刺史床头插了三把血淋淋的匕首,谁也不知道刺客是怎么出现的。那位刺史吓得屁滚尿流,再也不提抓贼之事了。此后几任刺史都只知道明哲保身,得过且过,百姓苦不堪言。直到吴大人上任之后,才气象一新,对盗贼毫不手软,一个月逮捕了二十几个匪徒。”
“那些匪徒怀恨在心,趁着人迹罕至的清晨拦了大人的轿子,刀剑直接招呼过来!大人的脸被一把匕首掷中,当时就血流满面,晕倒在地。伤口深入骨,此后半年脸上都拆不了纱布,但大人真够硬气,缠着血纱布去刑场,给那些罪大恶极的匪徒行刑,百姓无不感动,拍手称快!”
原以为对方只是个俊挺有气质的官员,但郝状状听完这番话,再回想到百姓的称赞,不由得肃然起敬。
那边,吴大人和微生易初已经对面坐下。
“我这次来灵州,是为一件案子。”
微生易初开门见山,气度磊落,吴所谓也不绕弯子:“是灵州镖车被劫的案子?”
“正是。”
“云风镖局三十二个高手全部离奇失踪,至今消息全无。”吴所谓放下茶盏,有条不紊地说,“镖车上还有许多值钱的物品原封未动。那些东西都在我府衙内扣押着,有镂空雕花金盘八件、牡丹金壶两对,以及女子用的绸缎首饰许多,都用大红绸缎装饰,像是娶妻的聘礼。价值约四千一百八十六两银子。”
他说得很详细,大致情况和苇流光的估计相差无几。
劫镖却不求钱财,那么一定有比钱财更重要的东西。微生易初问:“镖车上可少了什么东西?”
“从清单上看,只少了一面镜子。”吴所谓眼里露出点奇怪的神色。
“镜子?”郝状状竖起耳朵。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浊重的脚步声。
扭进来的是个妇人,生得矮小肥胖,脸蛋与打扮都土气,身板将大门口的阳光全堵住了。她一进来,屋子里顿时弥漫起一股酸臭气,正值五月酷暑,随着她衣袖摆动,刺鼻味道从她腋下不断散发出来,让郝状状连打了几个喷嚏。
“宝珠,你来了。”吴所谓丝毫不介意她身上的恶臭,随即向几人介绍,“这是内人。”
原来,这就是刺史夫人蒋宝珠。
蒋宝珠尖酸道:“哟,这是哪儿的贵客?”她几乎矮了郝状状一个头,要仰着脖子才能看到郝状状的脸。似乎是不满意这种视角,她满脸横肉抖动,眼神满是敌意。
这时,门外又传来动静,一个仆人探了探脑袋。
只听蒋宝珠一声呼喝:“鬼鬼祟祟干什么?滚进来。”
“夫……夫人……”仆人吓得双腿哆嗦,“唱曲的班子已经来了。”
刺史夫人爱听曲儿,年少英俊的伶人们也愿意为她唱,因为她的打赏向来都大方。只是有些喜怒无常,有次她发怒用一个瓷茶盏朝一个伶人扔去,瓷片划到脸,差点让对方毁了容。
“说我随后就到。”蒋宝珠不耐烦地抬抬手,对吴大人笑道,“我去听曲儿了,那唱《诗经·卫风·木瓜》的倒真是个俊美的小相公,一把嗓子听得我浑身舒坦。这天热,夫君也别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聊太久,找个好地儿消暑才是。”
说完,她扭着水桶般的腰肢径自走了出去。
郝状状摸摸下巴——刚才蒋宝珠说了个什么木瓜,虽然她不知道是啥玩意儿,但“俊美的小相公”还是听得懂的……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蒋宝珠这话就是专门说给吴大人听的!
再看吴大人,神色清冷如常,足可见涵养功夫。
见微生易初正与吴大人说话,说的都是些风土人情,与案子毫无关系。郝状状渐渐觉得无聊,找了个理由溜了出去。
府邸曲径通幽、林木掩映,傍晚倒不觉得太热,郝状状转悠到一处偏僻处,突然听到树丛里有人说话。一个声音是蒋宝珠的,另yi个声音压得极低。
“还要多久?”
“几日便可。”
“你倒快些!今日有人来查案……”蒋宝珠说到这里,却突然停住。郝状状心头一惊,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只得硬着头皮冲上前拨开树丛:“什么人?”
看到眼前情形,郝状状刹那间呆住。
好美的少年!
眉目如画,国色天香不过如此。只在顷刻间,那少年已经闪电般蹿到树后,消失在墙头。粗糙的衣料裹在他身上怎么看怎么不相称,就像一捆烂糟糟的稻草包着一颗夜明珠;又像荒山里嵌着一枚水波荡漾的月亮,美得让人有种不安的错觉。
郝状状回过神来,只觉得刚才情形像做梦一般——明明是两个人在说话,蒋宝珠又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她耳边传来唱曲的声音,果然是一把少年的好嗓子: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
郝状状顺着声音往前走,只见一处亭台,临着清凉碧波,一襟晚照。十几个伶人或演奏,或吹弹,蒋宝珠正坐着闭目听曲,几个侍女替她摇着扇子。
刚才她听错了,还是——大白天遇到妖怪了?
郝状状仔细看去,突然眼前一亮。蒋宝珠额头上有汗珠!如果是一直在湖边乘凉,还有蒲扇伺候,自然清凉无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