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最推理》2012年第21期
栏目:优子·夏
他们决定在今日未时下井,在此之前,关山月带着那两个捕快去镇上的天香楼吃点心,萧剑卿则去了一趟柴烟儿的房间。
出乎他意料的是,柳云湘也在那里,正在和躺在床上的柴烟儿聊着什么,柴静儿坐在她们旁边,手中端着个空碗,从碗里的残渍来看,是给柴烟儿喝的汤药。
看到萧剑卿进门,柴静儿站起身来,或许是昨晚没有睡好的缘故,她今天的脸色看起来比柴烟儿更加苍白几分,眼神中充满了疲倦,虽然如此,脸上还是浮起一抹勉强的笑意。
“萧公子。”
“柴郡主,我来此……”萧剑卿朝她微微颔首,正要说明来意,却被一阵银铃般的童音截断,“你就是萧哥哥吧,湘姐姐说你很厉害呢,你一定能找到杀害玄儿的坏人的对不对?”说话的是躺在床上的柴烟儿,她的语气好像并没当萧剑卿是陌生人,现在正吃力地用双手撑起自己的身体。
“烟儿放心,萧哥哥一定找到凶手,为弟弟报仇。”柳云湘一边说,一边把她扶起来,靠在床上。
萧剑卿不觉莞尔,他温言安慰了几句,转向柴静儿道:“柴郡主,打扰你们实在抱歉,但一些事还是要向烟儿问问清楚。”
柴静儿道:“萧公子言重了,你为我们家的事奔波劳苦,该说抱歉的是我,烟儿今日好了许多,你尽管问吧。”
萧剑卿心中苦笑,他的确是因为柴静儿的书信而来,但也有私心,他的私心便是能够再次看到她,能够再和她说上几句话。可是来到柴府之后,自己一心只在案情上了,连多说一句温存的话语都没有机会。
萧剑卿正要发问,柴烟儿又抢先道:“姐姐,我想跟萧哥哥单独说话。”
此话一出口,房中的气氛骤然变得有些尴尬,这种感觉十分微妙,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是因为男女同处一室?他不由自嘲,烟儿还只是个孩子,自己是否顾虑太多了。
“那也好,姐姐陪我出去走走吧。”柳云湘站起身,然后看了一眼萧剑卿道,“我们把烟儿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陪着她。”说完牵起柴静儿的手,朝门口走去。
“等一下,”萧剑卿叫住她们,从袖中取出一物交给柴静儿,“这个香囊是昨日书院的赵先生让我给你的,这两天忙于查案,差点忘了。”
柴静儿眼中一阵恍惚,她接过香囊,道了声谢。二人走出房间后顺手带上了门,吱呀一声,房内的光线立时昏暗下来。
萧剑卿回过头,柴烟儿依旧坐在床头,她撩开耳畔雪白的长发,冲他一笑,萧剑卿这才看清楚她的脸。她清秀绝俗,透着一股轻灵之气,虽尚年幼,隐隐间已有了超过柴静儿的美貌。萧剑卿心想,柴府中人个个生得超凡脱俗,倒不负他们高贵的血缘,可这满头的白发却终究有些怪异。
“萧哥哥你坐,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那个娃娃的事情吧。”柴烟儿说完忍不住咳嗽,看来她的风寒还未好全。
萧剑卿来到柴烟儿床前坐下,还没等他发问,柴烟儿便径自说起来,她声音又轻又细,宛如耳语一般,“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只是看到玄儿把那个盒子埋在桃树下,并不知道这个娃娃是谁给他的,不过我猜一定是那个人。”
“那个人是哪个人?”萧剑卿急忙问道。
柴烟儿叹气道:“玄儿没有告诉我,我只知道那个人给玄儿讲了一个故事,后来他又把故事说给我听。萧哥哥,你要不要听?”
萧剑卿点点头:“你说吧。”
柴烟儿把那晚柴玄儿讲的故事向萧剑卿复述了一遍,这个故事萧剑卿早已听关山月说起过,看来确有其事,却不知是否真发生于柴府。记得关山月说不是在柴府,但他也是小时候从祖母口中得知此事,难道他记错了?当然,也许是那个人把别处的传说加以改编,哄骗柴玄儿,后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一些。
如果这个故事真的发生在柴府,那个孩子和母亲的尸骨一定还在井底,不过年代太久远,找起来比较困难。这一带关于禁婆的传说,恐怕是那时候开始的吧,难道这几日柴府中的惨剧真是那数十年前的妇人投井后化成的厉鬼所为?
柴烟儿清澈的声音再次响起,把萧剑卿从遐想中拉回现实:“玄儿死了,所有人都瞒着我,可是我却早就猜到了,若是平日我得了病,他一定急着来看我,这次等了几天都不见他来。而且,那天晚上,是我陪着他去了那个院子……”
萧剑卿插话道:“这么说果然是你们自己去的那个院子,你们为何要去那里,那里不是府里的禁地吗?”
柴烟儿点头道:“是啊,平日里爹爹不许我们去,只好晚上去啦。其实我是不想去的,可玄儿说院子里的那口井不是一般的井,每晚的子时可以在井中看到死去亲人的模样,我们想看看娘亲的样子。在院子里玄儿跟我说了那个故事,但我们没有见到娘亲,玄儿却不死心,我喊他都不理,我很害怕,就丢下他先回来了。都是我不好,若我能跟玄儿一起,他就不会出事。”
萧剑卿安慰道:“你还小,怎么阻止得了凶手,这件事不能怪你。如此说来,凶手定是那给玄儿讲故事的人,他是谁呢?”
柴烟儿摇了摇头,一脸茫然的样子。萧剑卿也不再问她,两个人各自看着对方,许久无话。
柴烟儿忽然道:“萧哥哥,你带我离开这儿好不好?”
萧剑卿闻言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试探道:“你想离开柴府?”
柴烟儿重重地点了点头:“玄儿都不在了,我不想留在这里,我想,我想跟你走,跟你去京城,像湘姐姐那样陪着你去各种好玩的地方。”
这话让萧剑卿哭笑不得,他起身道:“姐姐对你这么好,你若是走了,她会有多伤心。”
柴烟儿摇头道:“我不想再见到她了,我……我讨厌她。”
萧剑卿面露不快道:“我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对你好,你怎能这么说她。”
柴烟儿哀求道:“可是我就想跟你走,你若是嫌我小,不打紧,我会长大的。”说完轻轻咳嗽起来。
萧剑卿劝道:“你还是个孩子,该好好待在家里才是,外面的世界并不是你想象得那么好玩,要听你姐姐的话,莫再胡思乱想了。”
柴烟儿垂下头,用衣袖拭去眼角钻出的泪花,当她抬起头正要开口的时候,房中却已不见萧剑卿的身影。
柳云湘倚在窗前,百无聊赖地看着檐角上的风铃,偶尔一阵秋风拂面而过,风铃跟着轻轻颤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姐姐,这声音真好听,等这次回家,我让萧哥哥也给我买一个。”一片泛黄的树叶不知从何处飘到她眼前,她鼓气一吹,树叶旋即改变了方向,飘向窗外。
房内,柴静儿正在沏茶,她听见柳云湘说话,蹙眉道:“开始我也觉得好听,可是听得久了,也会心烦。”
柳云湘回过头道:“既然觉得心烦了,摘了就是,为何还要挂在这上面。”
柴静儿将沏好的茶递给柳云湘,叹气道:“我经常做噩梦,几年前爹爹带我拜访了一个老道长,与道长谈及此事,他便赠与我这风铃,据说施了法,能安神。”
茶香馥郁,却有些烫口,柳云湘在杯口轻轻吹气,道:“原来如此,想不到这铃铛还有这样的用处。”
柴静儿道:“许是过得太久,法力弱了,最近噩梦又频繁起来。那日我去书院看玄儿,和赵先生聊了几句,他说他有个做和尚的舅舅,想替我求个避邪的香囊。”
柳云湘眼睛一亮道:“就是萧哥哥给你的那个香囊么?”
柴静儿微笑道:“正是这个,因为玄儿出事,我几乎把这件事忘了,他倒还记挂在心上。”
柳云湘喝了一口茶,赞道:“姐姐泡的茶真好喝,又香又醇,若是让萧哥哥喝了,肯定又要吟什么七碗茶诗了。”
柴静儿谦道:“这泡茶用的水和壶都有讲究呢,我却只学了点皮毛,妹妹谬赞了。”
“这么说姐姐还有个师父?”柳云湘微微有些诧异。
柴静儿嫣然一笑:“哪里有什么师父,都是跟爹爹学的。”
“想不到世叔还会沏茶,我总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说罢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柴静儿再给她斟了一杯,不紧不慢道:“爹爹会的可多了,琴棋书画,奇门八卦,武功剑法,样样都精通,我从来没妄想能学全。”
柳云湘咂舌道:“原来世叔竟这般多才,真是世间少有的奇男子,难怪生出姐姐这样标致的人儿,想必他年轻时候一定得了不少女子芳心吧。”
柴静儿皱了皱眉,似笑非笑道:“萧公子也是极好的男子,妹妹可要看紧了。”
“他呀,”柳云湘喃喃道,“其实我那日说的全是真的,他做梦的时候都在念你的名字呢,他喜欢的人可是姐姐你啊。”
柴静儿叹息道:“恐怕我没这个福分消受萧公子的美意,我跟他今生无缘了。”
柳云湘奇道:“姐姐这么说,莫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人吧,快说说,谁有这般好福气能得到姐姐芳心。”
柴静儿摇头,柳云湘狡黠一笑道,“姐姐不说我也猜到了,便是赠你香囊的那个人吧,赵先生温文尔雅,倒也配得上姐姐你,只是……”
“只是什么?”
柳云湘饮着茶道:“只是一个香囊就让你以身相许,这未免太便宜他了,再怎么说姐姐也是绝代佳人啊。”
柴静儿笑了笑,窗外的风铃依旧在秋风中摆动,那声音轻快欢脱,宛如孩子们口中传唱的歌谣,可传到她耳中却无端变得有些戚哀。
萧剑卿来到废园的时候,关山月带着两个捕快早已在那里等他了。一见到萧剑卿,关山月便撒开嗓门嚷道:“真他娘的晦气,那柴中道竟把马从尧的尸体扔在这儿了,害我兄弟几个对着棺材坐了一晌午。”
萧剑卿这才注意到旁边谢依霜房中直直摆着一口崭新的棺材,在周围破败的景象中显得格格不入,看得久了,不禁让人心生一股寒意。
“让几位久等了!”萧剑卿抱拳道。
“那咱们开始吧!”关山月从井沿上坐起来,“张顺,李大嘴,你们两个谁先下去!”
“这井太窄,我看还是我一人下去得了,你们在上面接应便是。”说话的是一个瘦小精干的捕快,只是嘴大得出奇,不用说就是关山月口中的李大嘴。
“那就有劳李兄弟了。”萧剑卿笑道。
“来,把这个绑在腰上。”关山月扔个他一根麻绳,高声道,“等下要是死在下面,也好把你拖上来,省得捞了。”
李大嘴咧开他的大嘴道:“头儿,你可别咒兄弟我啊,我要死了,我那婆娘怎么办!”
张顺贼笑道:“兄弟放心,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婆娘就是我婆娘,我自然会好生养着。”
“我呸!张顺你要是敢打我婆娘的主意,老子做鬼都要缠着你。”
“好了好了,别耍嘴皮子,干活了!”关山月骂道。
张顺缩了缩脖子,摸着后脑勺傻笑起来。李大嘴已脱光衣物,把自己绑好,将绳子交给关山月道:“头儿,你们可要抓好了,若是感觉不妙,一定要快些拉我上来。”
关山月将绳子的另一端绑在桃树上,厉声道:“怕什么,还不相信你老哥我吗,再啰嗦直接把你丢下去!”
李大嘴光着膀子一寸一寸吊下井去,一边骂骂咧咧地跟上面的人开着玩笑,直到他的头没入水面,冒起一串气泡,他的声音也随着戛然而止。萧剑卿盯着逐渐恢复平静的水面,时间慢慢过去,他忽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想法,仿佛李大嘴去的地方不是井底,而是幽冥地狱。
“你们在做什么!”这声音沙哑却苍劲有力,萧剑卿循声望去,一个灰衣老者正立在庭院门口冷眼看着他们。
“穆前辈!”萧剑卿和关山月不约而同地抱拳。
柴穆走进院子,看着井口的绳子,又问一遍:“你们这是做什么?”
萧剑卿解释道:“我让人下井看看能寻到什么线索。”
柴穆森然道:“井底下会有什么线索?”
萧剑卿道:“我也不知,只是试着找找,毕竟柴公子和马大夫都死在这里,总觉得这井有些蹊跷。”
柴穆往井下看去,沉声道:“有人在这下面?”
萧剑卿点点头,试探道:“前辈有没有听过这口井的来历?”
柴穆眯着眼道:“这口井会有什么来历,我倒从未听人说过。”
萧剑卿正要回话,张顺大声喊起来:“不好啦,这绳子怎么没动静了,大嘴在下面不会出事吧!”
关山月瞪他一眼,喝道:“还愣着干嘛,赶快拉他上来!”
张顺苦脸道:“头儿,这小子忒沉了,我拉不动他。”
关山月骂了一句,撸起胳膊,抓住绳子用力一提,却没有提上分毫,变色道:“李大嘴的分量并不重,怎就突然变得这么沉,不会真有什么鬼物拉着吧?”
“让我试试。”说话的是柴穆,他从关山月手中接过绳子,皱了皱眉,双手倏地一抽,绳子旋即被提上几分。这一抽看似简单,实则蕴含了诸多巧劲,关山月忍不住叫好,柴穆将绳子还给他,沙哑道,“无妨,怕是手脚陷得太深,被卡住了。”
李大嘴被拉上井的时候,脸色煞白,已经没了意识,张顺俯身拍了拍他的脸,见没有动静,用手在鼻尖试探,抬头道:“糟了,大嘴连呼吸都没了,不会死了吧!”
萧剑卿摸了摸李大嘴的胸口,淡淡道:“他没死。”然后轻轻压了压,李大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许多秽物。他白了一眼张顺道:“你都没死,我怎么会死!”
张顺大笑道:“你居然能听到,没死就好,兄弟我不是担心你嘛!”
李大嘴骂道:“你是担心我没死吧!”
关山月把衣物扔给他道:“废话少说,等干了把衣服穿上,说说看发现了啥?”
李大嘴接过衣物摇头道:“这下面干净得很,什么都没有。”
萧剑卿脸色微变:“什么都没有,你肯定?”
李大嘴道:“当然肯定,为了查个仔细,老子差点连命都搭进去了。下面又黑又冷,除了水就是泥,我在淤泥里寻了许久,屁都没发现。后来因为脚陷得太深,拔不出来,一着急还抽了筋,又吃了几口水,以为这次栽了……”
关山月朝萧剑卿看去:“萧兄,你看要不要让张顺再下去看看,或者我明日多带些人来把井水放干。”
萧剑卿挥手道:“罢了,我要找的是人的尸骨,又不是细小的东西,若真在下面,定不难发现,既然找不到,说明我错了。”
关山月道:“这怎么可能,我昨日听了你的推断,便觉得合情合理,怎会有错?”
萧剑卿苦笑道:“再合情合理也只是推断,没有证据便什么都不是。”
关山月道:“话是这么说,可是……”
萧剑卿打断他的话道:“今日多谢关兄和两位的帮忙,让你们白走一趟,李兄弟又多吃了这些苦头,我着实过意不去。”
关山月摆手道:“无须客气,这个案子原是我负责的,本就是分内之事,说起来是我们办事不力,才让你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
萧剑卿道:“既然如此,就不多说了。”
关山月抱拳道:“这几日我都会过来,你若是有用得着我们的时候,尽管开口。”
萧剑卿回礼道:“好说。”
关山月带着两人离开后,庭院里只剩下萧剑卿和柴穆。二人相对而立,默然了许久,似乎都藏着心事。
柴穆长干咳一声,率先开口道:“刚才听你们说什么尸骨,是怎么回事?”
萧剑卿迟疑道:“实不相瞒,我本以为柴夫人的尸骨会在井底,所以才叫人潜到井下寻找。”
柴穆脸色变得有些古怪,眯起眼道:“你为何这么认为?”
萧剑卿说起自己昨日的推断,也没有避讳对柴中道的猜疑。
柴穆听完,冷冷道:“你竟怀疑起了老爷。”
“在找到凶手之前,我怀疑每一个人。”
柴穆点点头,赞许道:“你的想法很有意思,老头子我都差点被你说服了,可惜……你可知问题出在哪里?”
萧剑卿沉思半刻道:“我却是想不透,还望前辈指点。”
柴穆发出一阵干笑:“若是武功我还能指点你一二,破案是你们捕快吃饭的本事,我如何指点。”他背过身去,走了几步,“你刚才说这口井的来历又是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萧剑卿又将柴烟儿讲的故事复述一遍,柴穆听得入迷,听完之后隔了半晌才缓缓摇头道:“这件事发生的太久远了,我来这里也只不过二十年,并没有听过,想来是有人在胡编乱造。”
萧剑卿点头道:“如果此事真的发生在这里,当年那妇人和她孩子的尸骨应该还留在井底,但今日却没有找到,所以……”
柴穆打断他道:“这件事过去数十年,恐怕尸骨早已无存,找不到也情有可原。”
萧剑卿摇头道:“尸骨可以保存几百年,这区区数十年根本算不了什么。”
柴穆点点头,他看着房中的棺材,皱眉道:“这个地方真是晦气,我们出去说吧。”
二人出了庭院,不知不觉来到一个水池旁,水池不大,池中漂浮着一些半残的荷叶,水下隐隐可见几尾红色鲤鱼互相嬉戏。
“这些鱼是老爷当年从洞庭湖带回来的,他却从来不管,一直都是我在喂养,有时候闹腾得很,常常见它们跃出水面来。”柴穆似乎极喜爱这些鲤鱼,只见他蹲下身去,像顽皮的孩子般把水泼向池中的鱼群,“二十年了,我知道池中的鱼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些,但在我看来它们却从未变过,每次来这里看看它们,就像看到自己的老友,心情也会好上许多。”
“洞庭湖离铁掌峰不远了,这些鱼莫非……”
“没错,这些鱼是和我一同到这柴府的。”柴穆打断他道。
萧剑卿试探地问道:“前辈为何会留在柴府,当年你突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不知有何隐情?”
柴穆起身,慢语道:“年轻人的好奇心就是太重,也罢,今日你说了那么多,我若再推辞,倒显得小气了。这件事乃是我此生最大的心结,前后只对三个人提起过,而你是第四个……
“你一定知道钱归尘这个名字吧,他是我师兄,铁掌帮的帮主,我和他都是师父收留的孤儿,从记事起就住在铁掌峰上,是帮里年轻一代中天赋最高的两个人。师父十分中意我们,特意找了个僻静的所在单独传授绝学,每天早上,他教授一套拳法后便回到帮中,留下我们独自练习,到了傍晚才过来看看有无长进。我还记得那个地方,那是一处绝壁之上,只有依靠高绝的轻功才能到达,而整个铁掌峰上只有师父一人有这个能力,我们就在那里与世隔绝地待了许多年。那恐怕是铁掌峰上风景最好的地方,翠竹拥簇着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只有我和师兄,还有师妹。师妹是师父的独女,她是后来才被师父带上去的,现在想想,师父这么做或许是要让她在我们两个师兄里选择其一,可惜人事往往不是想得这般简单的。
“我和师兄每日都在院里习武,师妹则在窗户里托着腮看着我们,我总是忍不住别过脸去偷偷地瞟她一眼,有时被她发现,她也不生气,反而冲我微笑,她的微笑,比洒在院落里的阳光更温暖。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简单却无忧无虑,闲暇之余,我们三人游遍整个山头,那真是一个极小的地方,但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却是整个世界。如今午夜梦回,我依然会梦见那些岁月,那些在春风中摇摆的野花,夏日午后聒噪的蝉鸣,秋日里满地的落叶,冬日雪化后屋檐上的冰棱,还有我们爽朗无邪的笑声。”
萧剑卿注意到柴穆眼角已经湿润了,柴穆笑了笑道,“你怕已经听烦了吧,人老了就是这样,有人陪他说话,就会唠叨个不停……
“我和师兄学成武艺之后,便被师父带回帮中,又过了几年,师父年老隐退,按照惯例,以比武大会的方式在年轻弟子中选出下一任帮主,我和师兄毫无悬念地赢了所有人,最后的决战,我装病没有参加,我本无心帮主之位,事实证明师兄的能力确实远胜于我,铁掌帮原只偏居荆襄一隅,有今日的声势全是他一人的功劳,可是在内心深处,我总觉得师兄是欠了我的。
“我本以为自己放弃的只是一个帮主之位,却不想我同时还放弃了自己最爱的人。原来师父的本意就是把师妹许给帮主的继承人,三年后,师兄和师妹大婚,我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那以后我终日与酒作伴,有一日竟借着酒劲去了师妹房中,意欲冒犯。不料被师兄发现,只好动起手来。以前我只当与师兄的武功在伯仲之间,那帮主之位也是我让与他做的,但真正动手才知道自己错得太离谱,不出百招我便没了招架之力,只得边打边退,最后被他一掌推下了铁掌峰的悬崖。
“我总觉得师妹喜欢的人是我,她嫁给师兄只是迫于父命难违,但我错了,那日在房中她说,她的确曾分不清自己到底喜欢谁,但在跟了师兄之后,她终于有了答案。很多事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认为,可事实并非我想象的那般,当年师妹定然也曾像对我那样对着师兄微笑……
“我没有摔死,在崖壁上凭借轻功借力减速,落在山脚已然奄奄一息,被正要上山的老爷和夫人所救,他们将我带回城里的客栈,夫人对医术颇为精通,不出三日便复原了。事后我羞愧难当,懊悔不已,断然不会再回去,便跟着做了个小厮,算是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来到柴府之后,在老爷的追问之下,我才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们。或许是这件事关系到铁掌帮的声誉,所以师兄对外也有所隐瞒,没人知道我去了哪里,只道我厌倦了江湖恩怨,归隐山林去了。”
萧剑卿听得入神,沉默许久方道:“原来前辈还有如此波折的一段往事,难怪甘愿留在这里。”他眉间一挑,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前辈方才说过只对三人提起过此事,不知那第三人是谁?”
柴穆叹了口气,沉声道:“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还有个徒弟。”
萧剑卿点头道:“自然记得,我猜前辈的那位高徒就是府上的戚公子吧?”
柴穆面露诧异之色道:“不简单,这都被你猜到了。没错,他正是我的徒儿,别看他一副书生的模样,练武天分可绝不比你差。
“东篱刚来这里的时候和二小姐差不多大,我常见他在府中无所事事,便试着教他些拳脚,不料他天赋奇高,几乎一学就会,于是我有了把一身武艺倾囊相授的想法。我看着他习武的样子,不禁想起当年的自己,便把这些往事说与他听,不料他听后反倒数落起我来。”柴穆看了一眼萧剑卿道,“你这么能猜,不妨猜猜他说我什么?”
萧剑卿想了想道:“莫非说你酒后乱性?”
柴穆摇头,苦笑道:“他嘲笑我过于懦弱,总让我重回铁掌峰,打败师兄,夺了掌门的位置。他就是这样,一切隐忍,退让在他看来就是懦弱,所以总是表现得很强势。他常常在我面前奚落自己父亲,在别人面前却鲜少提及,依我看,他现在这样的性格多半和他父亲有关,他的强势只是一层脆弱的伪装罢了。”
萧剑卿狐疑道:“前辈好像十分了解他的为人。”
“年纪大了,耳目不像年轻人那般清明,但看人看事反而愈加明白了许多。”说完,柴穆打了个哈哈,“说了那么多,嗓子都快冒烟了,我且回去泡碗茶喝,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