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允浩还写过另一件小时候的事,他五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差点要了他的命,妈妈一直在医院照顾他,可是出院后,她就永远离开了家。不过这个小回忆被删了,编辑的意见是:不够阳光;没有必要;这又不是在写小说。
后来,那个编辑离开了旅游杂志,真的去了一家小说刊物,他还想继续用我,建议我尝试写小说看看。我花了几天时间写了一个短篇。写完发去他邮箱,半个小时后他上线向我抗议。
“小说不是这么写的!不说情节连贯冲突抓人吧,你起码得给我一个故事吧!你看看你写的,这两个人每天重复吃饭洗澡睡觉的日子。背景呢?铺垫呢?脉络呢?高潮呢?我怎么感觉你给了我一个无头尸体……”
我不想修改,和那个编辑的合作就这样不了了之。
我以为朴允浩也就从此消失了。可是,我错了。
有一天晚上雨很大,乒乒乓乓打在窗上。我坐在地上吃一碗面,打算吃完就上床睡觉,就在这时我忽然动念:朴允浩想要养一条金鱼。这个念头不知是怎么进入脑海的,无法驱赶出去,而且越来越强烈。我穿上雨衣出门按电梯下楼,走了很远到夜市买了一条金鱼回来,两块钱买鱼,倒花了五块钱买缸。回家路上,大大小小的水坑像镜子一样,映出很多个捧着鱼缸的套在雨衣里的人,我落荒而逃,跑回了家。
我把鱼缸放置在窗边的小木柜上。这是一条黑色的金鱼,脑袋象小豹子,尾巴白到透明,中间还有一点绯红。远远看去,它好像悬浮在空气中,半天才摆动一下。
我想,应该是从那天开始,他就和我住在一起了。
“真好看啊。”我捧着热果汁靠床坐着,突然听见旁边有人用悠长的语调赞叹。我吓了一跳,果汁洒在膝上,向左右看去,屋里只有我一个人。可是我分明听见寂静中的余音。
一定是被雨淋坏了。我喝完果汁,蒙上被子睡觉。
醒来天色依旧暗沉,无法分辨是早晨还是更晚。雨淅淅沥沥,我撩开一点窗帘,看见远处的灰色城墙,还有更远处灰色的护城河。那是朴允浩常去散步的地方。
雨天没有人上城墙,水气蕴湿,苍苔染透。我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在走动着,小小的,微胖的身影,但是很锐利。那人没有打伞,信步走到我窗户正对面的墙缺,遥遥伸出左手向我的方向挥动。明知没人,我还是向左右看看。那个人还在挥手,我皱起眉头仔细端详着他,心中猛地一滞,“哗”地拉上了窗帘。
他穿的是格子外套。
我返身坐在床前的地上,捧着杯子的手有些发抖。不就是格子外套吗?我有些奇怪自己的反应。
过了一会,门被敲响了。起初我坐在地上没有动弹。好一阵,门还在咚咚响着。我只好去开门。我第一次见到了他。他就站在门口。黑框眼镜,方格外套,运动裤,白球鞋,眼神好像没对好焦,又像在看我又像没看我。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会,他忽然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你好,我是朴允浩。”
说完他就从我身边走过,进了屋。我怔了几秒钟,关上了门。他胖胖的身子走起来倒是很轻盈,看到地毯上一个个黑鞋印,我皱起眉头,随即想到,没有鞋印,也没有这个人。可是此刻如此真实,他的笑脸,镜框里的小眼睛,格子外套,滴水的头发,更荒谬的是他手里还提着一条鱼。
“刚钓起来的,我去厨房煮鱼汤了。”他快活地说,就拎着鱼进了厨房。我跟在他身后也进去了,厨房的景致与我这间27楼宿舍的窗景大异,碧沉沉的河水近在咫尺,地上铺着草席,天花板由烟熏油污的塑料片搭就。不过我不能挑剔,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厨房。
朴允浩背对着我收拾那条鱼,他把鱼鳞内脏全都扔进脚下的河里,小锅里煮着生姜水。他还在说话:“你知道吗?河边有好多老太太跳舞。我走过她们身边,那些扇子就擦着我的脸,也不说一声对不起。”
“因为没有人看得见你。”我冷冷地说。
他好像没有听到,继续说:“河边还有好多戴着草帽的人在捞小鱼,我们也去捞吧,捞回来煮汤也好,油炸了腌起来也好。”
他在胡说。雨天不会有人跳舞,也不会有人打渔。我离开不存在的厨房,靠床沿坐上闭上眼睛。或许等我睁眼,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但是我闻到了鱼汤的香味。朴允浩捧着一个青蓝色的瓷碗,走到我面前,盘腿坐下。
“你喝一点嘛。”他的神情与语气无比自然,无比熟捻,好像与我生活了一辈子。
也许……这是真的。刚才我站在窗边看河,就是想喝鱼汤了。我接过他手中的碗,触感滑润真实,乳白色的鱼汤在青色的碗里微微起伏,香气浓郁沉醉,几乎要让我哭出来。我看着他微微眯起的小眼睛,喝了一小口汤。仿佛真有什么滚过舌尖,梦一般的滋味。他咧嘴笑了。
“好喝吧。”
我打了个冷战,想到此刻的真实情景,我一个人坐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捧着空气啜吸。
这间小屋开始令我一分钟也忍受不了。我跳起来跑到门后,抄起挂着风衣飞快套上,甩门出去了。
“你不要跟着我!”
眼前的陌生男子惊恐地看着我,电梯镜里只映出我们两个人。我省过神来,呐呐地说:“对不起,我不是说你。”
朴允浩站在那人身边,眨着小眼睛,低声说:“我看你没有带伞,出来送给你。”
已经决定克制了,还是忍无可忍。“你认为你送来的伞能挡雨吗?”我又喊起来。
电梯还没到一楼,那个男人就一脸害怕地跑出去了。又进来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说有笑,他们聊的是昨晚的电视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