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相信李楼。
我有20年的办案经验,再狡猾的犯罪分子也较量过,办案当然要讲究证据事实,但与嫌疑人面对面接触,更多需要人的直觉,直觉来自于对人性的阅读和感悟。
直觉是一种说不清楚,完全靠感性的一种认知,比如说牙疼,到底怎么疼,疼到哪种程度,你怎么形容比喻也不可能完全准确,它没有标准也没有程序,疼,就是一种感知。
我相信李楼的原因在于,他过去并没有犯罪经历。
世界上没有天生的罪犯,罪恶是需要积累和叠加的,对一个完全没有积累的菜鸟罪犯而言,能够骗过测谎仪,能够一直保持同一种心态,能够经受长时间专业审讯毫无心理崩溃迹象,只有一种可能性——他的言行是真实可信的。
但我始终无法相信这样一个事实:因为被狗追,他弄丢了200万。
这可能是他一辈子都挣不到的钱,也许他不清楚准确数目是200万,但监控显示他在接到包的时候,拉开拉链,看到了满满一袋子的现金,他完全清楚这是一笔大数目。
这是李楼所有供认的事实中唯一令我怀疑和不信任之处,从感性直觉到理性推论,我都认为这不成立,以他的现状处境,被十条狗咬着,他也不可能放手这笔巨款。
那么,在他跑出监控范围到被公安逮住的这五个小时里,他到底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专案组的小伙子们办事非常有效率,很快找到了王山王海兄弟在本市的藏身之处,是一个出租房,但里面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没有,只不过是一堆简单的生活用品。
他们俩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在此地久呆,以往的8次犯案都不在同一个城市,甚至南北交叉作案,对此,我只能感慨,中国版图太大了,地大物博易逃窜啊。
向公安部申请的A级通缉令传真过去后,检察官约见我,这是一名老检察,叫何工,从空军退役,常常吹牛自己开过战斗机。
聊完公事,我说一起吃个饭吧,他说好啊,这可能是作为公职人员的最后一顿饭了,我听了很诧异,你再熬几年就享受退休金了,难道要下海经商?
是的,下海,但不是经商,是做律师。
我精神一振,这里面肯定有故事,正好可以让我从李楼的案子中暂时解脱出来。
公务员中午不允许喝酒,我们便以茶就菜,听他侃侃而谈司法考试的趣事,在他又准备绕到开战斗机那破事的空隙,我直截了当问,你为什么想辞职当律师?
赚钱啊,何工倒也不避忌,直爽地说,我从反贪干到刑事公诉,什么案子都见过,什么样的人都起诉过。但现在我想改变一下立场,赚点这些犯罪分子们的钱。嘿嘿。
我当然知道没那么简单,何工身上有一股令人难以摸透的怪味道,我的理解是此人有深度。要放解放前绝对是地下党的好材料。
我问他,你起诉的人里面,有值得你同情的吗?
没有,他非常肯定地摇头,站在公诉人的立场,我相信所有被起诉者都有罪,同时我也坚决拥护法律的裁判。
我听出了他还没有完全打开心门,这话太官腔了,于是又问,那么,当你作为辩护律师时,你是不是也相信所有当事人都无罪呢?
何工眯着眼望着我,沉思了一会,说,律师并不需要去探讨当事人有没有罪,律师作为法律工作者,也必须坚决拥护法律的裁判,对吗7所以,律师的职责是。保证当事人受到公平公正的裁判,这就够了。
我说,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改行当律师。
何工深深叹了口气,反问我。你们抓人的时候,你相信他有罪吗?
当然,不然为什么抓他。
好,假设这人的确有罪,那么,他一定有动机吧。
嗯,犯罪一定有诱因,所以,肯定有动机驱使。
就纯粹以动机而言,你有见过完全以恶为出发点的动机吗?
这句发问如同一记重锤砸了我一下,这个问题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但一时想不起来了,何工却自己回答了,老洪,任何犯罪动机,都能够在某一个角度找到善的一面,最终却造成了恶的结果,你想过为什么吗?最凶残的恐怖分子,但站在他的角度,也有崇高信仰的一面,更别说因穷而偷的贼了,因此,在我的眼里,审判,不是为了惩罚,而是为了提醒这个人必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相等的责任,惩罚是没有尽头的,法律如果是为了惩罚人,那这个人就有可能因此去惩罚社会。
我听得心烦意乱,喃喃地说,老何,可是我还是没明白你改行当律师的动机。
何工笑了,说,我只能告诉你,我的动机是善意的,但却是模糊的,这两年,我身体里好像又有了当年开战斗机飞上蓝天的那种冲动,想飞起来,让自己身体轻盈起来,呆在检察院里,身体太沉重了。
得得得,明白了,你这几年主要症状是失眠。
何工眉头一皱,此话何解啊,洪警官?
我说,你一闭上眼就开战斗机了,所以睡不着吧。
还真是,何工说。
那么,何大律师,我向你提供第一单生意信息如何?绝对充满挑战性,要不你可以尝试模拟律师职业,如果你了解完情况后,觉得打不赢官司,就老实在检察院多呆两年退休。
何工瞳孔收缩,脸放异彩,快快说说,什么案子?
我说,我手头有一个重案的犯罪嫌疑人,名叫李楼……
老洪这个人嘛,本质上是个好人,但却活得糊里糊涂,而又自认为洞察一切。
这不能怪他,比如说你是一只鱼,你见过所有大的小的圆的方的贝壳类动物,但你从不知道珍珠是什么,因为你仅仅是一只鱼,你没有机会也没想过要成为贝壳,自然不会作贝壳的思考。
李楼的案子本质上也没有什么挑战性,监控非常清晰地呈现了他是谁,他干了什么。
这样的官司最正确的辩护策略就是认罪求情,作有罪辩护,争取法官轻判。
李楼长时间思考着我的建议,然后坚定地告诉我:“我是无罪的,我不是同案犯,我只是经过那里。”
“可是,李先生,那是一条死巷,经过这个用词并不能令法官信服。”我说。
“可我就是经过。”
我告诫自己,我现在是一名律师,我必须和这个固执的家伙站在同一阵营:“好,那我们就为这个经过找一个经过的理由吧,比如说,你进巷子是为了撒尿。”
“对,我就是想进去撒尿的。”
“那你这个理由为什么没和警察说?”我手上他的口供里没有这一条。
“他们没有问我这个,他们认定我是放风和接应的。”
我点点头,刚刚我犯了个错误,我居然和当事人串供,这是一个会令我被立即吊销律师资格的错误,虽然我的律师资格还在司法局审批中。
会面结束的时候,李楼突然向我提出一个要求:“你要做我的律师,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我明白地告诉他:“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签订委托合约,选择是双向的,我不会答应你任何事情,即使我成为你的合约律师,我也不会为你做任何法律以外的事情。”
他很失望,但焦虑的表情引起了我的好奇,我说,“你的私事,可以委托朋友,我们既然认识了,也可以成为朋友关系。”
我没告诉他目前我还不能算是一个律师,是因为没有必要,因此引申出来的解释可能需要大量词不达意的解释,人与人之间总是这样,隐瞒部分事实反而有助于沟通。
“算了吧,没事了,也没用的,你只是律师,又不是警察的领导。”李楼很沮丧。
走出看守所,我对等候多时的老洪说,这只是个小角色,不值得我开山祭旗。
老洪笑得很阴险,说老何你错了,他不是小角色,在案中可能是小角色,但在法律博弈的角度上,他会成为一个大角色。
此话怎讲?我问。
老何啊,这个我不能说透,因为我是警察,是你的对手,如果你参不透此案奥妙,那你就听我一句,别干律师了,好好等退休吧,到时我送你一对画眉,天天上公园溜去。
这话我可不爱听,明摆着他高我一层,他是救世主,我是身陷混沌的待解救者。“给个提示吧。”我不耻下问。
洪二愣子阴森森地说:“你可以作无罪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