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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014年12月20日

美国内华达州提卡布山谷无名农场主宅起居室

“5,4,3,2,1——”顾铁瞅着腕表读出数字,“现在是2014年12月21日了,同志们。”

屋里的四个人一齐扭头望向屋角的座钟,时针指向午夜十二点,自鸣钟咚咚敲响。人们屏住呼吸,静静等待了一会儿,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壁炉内的火焰噼啪跳动,老式电唱机上有黑胶唱片在嗞嗞空转。有人手中的酒杯倾斜了,琥珀色的酒液沿着杯壁流下,无声地坠入羊毛地毯。

“又一个世界末日!”长着一头浓密黑发的中国人倒在摇椅中,有气无力地摊开双手,“2012年的世界末日是假的,又有专家说,根据玛雅历法认真推算,2014年才是真正的世界末日,结果全是扯淡!无聊,无聊!”

有人将悬空的唱针复位,Billie Holiday的歌声再度响了起来。“玛雅人的历法同样令人失望啊,铁。那么该下一个故事了,我们每年只聚会一次,除了例行的世界末日妄想之外,总该有点儿新鲜话题吧……浅田,该你了。”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印第安女人转过身说。

“没什么好说的。”开口的是端坐在沙发上的中年日本人,这人皮肤黝黑,神情阴郁,看起来不大像是个喜欢讲故事的人。

顾铁嘟囔道:“老兄,拿出点儿奉献精神来吧,难道一年之中就没遇到点儿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吗?”

“没有。”名叫浅田的日本人生硬地答道,“我是个杀手,一年来只杀人而已。”

“当然,杀手……”屋里的几个人同时举起杯,喝了一口酒。这个穷极无聊的沙龙有且仅有四名成员,成立十六年来,只聚会过十六次。四个人的国籍、职业和教育背景完全不同,促使他们走到一起的,是90年代中期刚刚兴起的网络留言板上一场有关生存意义的大讨论,哲学问题是没有最优解的,思维碰撞的结果是漫长而丑陋的论战,而在这场论战当中,四个陌生人发觉了彼此身上某种共性的东西,决定成立一个小小的讨论组,那就是这个沙龙的前身。

这个沙龙是松散的,成员之间基本互不联系,只在每年例行的聚会当中分享故事,彻夜长谈。今年的召集人是顾铁,他是中国北京一家投资基金的管理人,对未知事物有着超常的好奇和敬畏之心,带来的话题总是有关反进化论、反人类沙文主义和末日审判的激进观点。而此刻该讲故事的,是日本人浅田,没人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也没人知道他的职业,浅田总是用那种故作深沉的语气说自己是一个杀手,这成了沙龙的一个例行娱乐项目,每当“杀手”二字出现,大家就要笑饮一杯酒——谁都知道真正的杀手是不可能承认自己是杀手的,所以这只是个玩笑而已。

“离天亮还早着呢,总得聊点什么吧?”坐在唱机旁的人说。这个年纪四十岁的女人是美国华盛顿史密森学会的人类学家,名叫祖尔·科曼彻。

日本人闷闷地喝下杯中酒,“好吧,一个月前,我得到了一件东西,我不太明白它究竟是什么,或许你们能找到答案。”他从灰色外套的内兜中取出一个布袋,解开绳结,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咖啡桌上,“三十三天前,我在鹿儿岛县出差,负责接洽的客户是早稻田大学考古研究所的教授,他在鹿儿岛外海的屋久岛上进行考古发掘工作,那里新发现了绳文时期的建筑遗迹。这件东西从他手中得来,似乎对他很重要。我把它当做战利品——不,纪念品留了下来。”

祖尔说:“绳文时期是日本旧石器时代的后期,南九州的绳文遗址多有发现,基本上是距今九千五百年前的小村落遗迹。”说着话,她拿起桌上的物件端详着,“这可不是什么绳文时期的东西,它最多不超过三百年历史。和式的枣木木盒,做工粗糙,并非将军和大名所使用的器物。”

这个不起眼的盒子呈现朱红色,体积与一台游戏主机相仿,接缝处用淡黄色的蜡封闭。浅田点头道:“没错,这是日本幕府时期的东西,当时屋久岛属于萨摩藩管辖,岛上有人居住。在挖掘绳文遗址的时候,考古队发现了一个掩埋于地下的近代村落,根据地方志记载,应该是18世纪初毁于山体滑坡的下屋久村。由于没有得到挖掘许可,考古队并未进行深入发掘,不过在工程机械掘出的坑洞中找到了大量尸骨。这个盒子是早稻田教授私自取得的,没有列入日志当中,我猜想其中一定有着什么不寻常的理由。”

“可以打开吗?”顾铁拿出一柄薄刃的匕首。

“要考虑到毒气和病菌的可能性。”旁边金发碧眼的男人提醒道,随即耸耸肩,“仅仅是提醒而已。”这个英俊的北欧人是沙龙的第四位成员,芬兰医药集团公司IDD的研究中心主任安德鲁·拉尔森,目前在美国CDC疾病预防控制中心从事高等级病毒实验室的组建工作。

“那我打开了,看看里面有什么宝贝。”顾铁催促道,“浅田你接着说。”

刀刃沿着盒子的缝隙刺入一翘,蜡封被破坏,中国人轻轻抽出盒盖,向里面看了一眼,“咦,还有一个盒子。”

日式木盒里装着另一个黑漆漆的木盒,除此之外空无一物。祖尔脸上掠过惊疑之色,将黑色小盒捧在手心,“奇怪,这是中式的红酸枝机关盒,用料相当考究,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中国明朝所造。这种机关盒由能工巧匠订制,每只盒子由数十个木块榫卯拼接而成,必须按照特定顺序才能组装起来;而开启的时候,也必须按照特定顺序抽出相应木块才行,否则榫卯会越咬越紧。瞧,盒子表面还用黑色的火漆刷过,所以变成这种颜色,火漆中的虫胶经过数百年时间胶结干燥,已经把机关盒彻底黏成一个整体了。”

这时屋中的人都聚集在咖啡桌前,好奇地端详着黑色机关盒。顾铁一副心痒难耐的表情,“能打开吗?日本盒子套中国盒子,里面没准儿还有个埃及盒子呢?”

“以现代技术对盒子进行扫描,把结构中的每一块木片还原为三维模型,就可以找到开启的顺序。”祖尔有点儿犹豫,“可是这只盒子已经无法正常开启了,恐怕只能切割开来。”

浅田给自己杯中倒满酒,继续说下去:“我的客户——早稻田大学的教授先生留下了一份工作日志,其中有对那几十具骸骨的描述:绝大多数骨骼有噬咬的痕迹,留下齿痕的并非兽类,而是人类,下屋久村遗址毫无疑问是一出食人惨剧的现场。这一发现能够颠覆日本人长久以来自我标榜的国民品格,除了斯特拉·马力斯大学橄榄球队事件以外,还未曾有过如此确凿的证据证明文明社会中的群体性食人事件存在。”

“吃人?”安德鲁·拉尔森倾斜身子,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洞穴奇案是最著名的法学、哲学问题之一,看来今年浅田带来了一个好故事。这盒子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日本人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教授先生应该已做出某种程度的推断,不过他并没发表研究成果,他只提到这个盒子是在一具矮小的女性尸骨身旁发现的,那具骨骼表面并没有啃噬痕迹。在萨摩藩的地方志中,下屋久村是被罕见的大雨隔绝交通近两个月之后,才被泥石流摧毁,两个月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这谁都不知道。”

顾铁挑起眉毛,“那还等什么?”他抓起盒子站了起来,“X光照相,确保里面的东西不被伤害,然后用锯子锯开它,我们的地下基地有这些设备。”

“这种机关盒一般用于保存非常重要的资料、信物和贵重物品,如此完好的明代红木机关盒是极其罕见的,未开封的更是收藏家眼中的至宝。”祖尔说,“这件东西如果完整地送到苏富比,有超过三十万美元以上的价值。”

“比起人类的好奇心来说,三十万美元一点儿都不贵。对吧?”中国人如此作答。

四个人起身离开温暖舒适的客厅,沿隐秘的螺旋楼梯降至地下一层,这间大屋装满稀奇古怪的收藏品(一半是与外星人有关的玩意儿,另一半是泡在福尔马林里面的诡异器官),周围四间实验室有着完备的解剖和理化分析设备。

沙龙的成员们走入第四实验室。红木盒子在X射线成像仪上转了几圈,一个立体模型呈现在投影屏幕上,盒子里的东西显出形态——毫不令人意外,那是另一只盒子。

“看起来是金属的。”顾铁挠挠鼻尖,“体积不大,正好将机关盒的内部空间填满,一丝缝隙都没有。”

“不,应该说机关盒就是为了封锁里面的金属盒而制造的,中国古代工匠有能力把硬木工艺品的误差控制在一毫米之内。”祖尔用手指在模型上画出几道切线,“这台X光机的功率太低了,看不清更里面的东西。应该从正面和两个侧面下锯,将上半部的红木剥离下来,锯路一定要窄,以防伤到金属盒子——这是在破坏艺术品,你们知道的。”

安德鲁·拉尔森微微一笑,“让我来吧,这不会比外科手术更难。”他将盒子捧至旁边的一台仪器上,熟练地键入数据设定参数,将机关盒用夹子固定,按下数控木工机床的启动按钮。嗞嗞……0.3毫米的超薄链锯开始切割木盒,人造金刚石锯齿柔滑地破开坚硬的红木,空气中出现一股微酸的香气。

这时顾铁发言:“历史上有关吃人的纪录是很多的,比如中国史书中就多有记载,大饥之年,易子而食,割肉道殍,灾民为了活命是不顾伦常的……关于人性的讨论先搁一边,我倒是想起一件不太平常的吃人事件,就发生在制造机关盒的明代。明朝天启二年,贵州一带爆发‘奢安之乱’,彝族头领安邦彦率领大军围困贵阳城三百天,贵州巡抚李橒率军死守城池,城中缺粮,开始吃死人的肉,后来吃活人的肉,再后来连亲人朋友都抓来吃,军队公开贩卖人肉,每斤生肉卖一两银子,等到叛军退走的时候,原本十万户人口的贵阳城只剩下千余人幸存,好几万人被活活吃掉了……这事是《明史》中记载的,听起来更像恐怖小说里的情节,若不是白纸黑字写着,绝对想象不到人类的疯狂能够达到这种程度。”

这耸人听闻的故事使屋子陷入寂静。过了一会儿,祖尔开口说:“这不是我研究的方向,不过在战争中出现的食人事件并不罕见。根据史料记载,伯罗奔尼撒战争中,波提狄亚人被围困时就以尸体为食,十字军东征时也曾烤食战俘,而《拿破仑传》中多次提到俄国士兵烹食小孩的场景。《圣经·列王纪》说:你在仇敌围困窘迫之中,必吃你本身所生的,就是耶和华你神所赐给你的儿女之肉。这说明吃人这件事情在特定条件下是被社会所接受的。”

“阿兹特克文明的献祭仪式中有吃人的环节,当然那主要是宗教意义上的行为。”北欧人说。

“数万人疯狂地大规模彼此相食,这不能仅仅归结于战争的原因吧。”中国人若有所思道,“若说起类似的事件,中国还发生过一回……我突然有点儿不太好的预感。”

这时机床嘀嘀一响,切割完成了。拉尔森松开滑动卡扣,黑色木片左右倒下,露出下面的金属表面。看到显露出来的东西,几个人同时屏住了呼吸,浅田突然向后退了一步,低声道:“这是一个错误,不应该继续下去了。”

“要有科学求真的精神,浅田。”金发的芬兰人说,“绝不应该就此停下。”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只金灿灿的长方形金属盒,看起来像镀金制品,可短短半分钟内,其表面就浮现了一层青绿色的锈迹,显然以前是红木机关盒阻止了氧化反应发生,而当金属盒暴露在空气中时,这一反应过程便加速了千万倍。盒子表面雕有人物图案,线条是诡异的暗红色,五个人物分别位于盒子的五个面,五人面目不清,分别手执勺与罐、皮袋与剑、扇、锤、火壶,唯一没有人物的表面则刻着复杂纹饰。肉眼看不到盒子的接缝,看起来完全是一个金属浇铸的整体。

祖尔显得神色凝重,她默默观察金属盒,思考了一小会儿,说道:“这五个人物形象,应该是中国神话传说中的‘五瘟’,也就是五位瘟疫之神。而纹饰图案代表‘四神’,镇守四方的四大神兽。在中国文化里,这种形式叫做四神镇五瘟,表示降服瘟疫的意思。我在去年召开的墓葬文化研讨会上见到过类似的壁画,那是在瘟疫死亡者的合葬墓中出现的。”

“越来越有意思了。”顾铁拍了拍手,“根据惯例,不感兴趣的人可以提前退出了,到上面继续喝酒吧,酒柜里还有上好的单麦芽威士忌——我记得是美妙的麦卡伦30年。”

浅田一语不发地转身就走。剩下三个人围在工作台旁边互相注视,直到离开者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芬兰人说:“继续吧,看来你已经找到什么线索了。”

顾铁将眼神投向那神秘的小盒,“算是吧。这金属盒子是件青铜器,未经氧化的青铜器呈现金黄色,这证明盒子刚一制造出来就被封锁在了外层的机关盒中。只是有一个问题对不上号,看来需要做一个碳14鉴定才行。祖尔,如果没猜错的话,四神五瘟的图案应该流行于唐代,而那个朝代正是中国青铜器时代的尾声——这盒子来自唐朝。”

“这不可能!”其他两人异口同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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