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捧着骨灰盒,坐在床边。即使已经有过无数次预想,但真的看到鲜活美丽的阿叶变成灰烬,收拢在冰冷的盒子里,我还是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放心,”我把骨灰盒放在脸侧,轻声说,“阿叶,我带你回家。”
我在床上辗转,试了很多种方法入眠都没有效果后,索性起床。这时已经是凌晨,整栋大楼的灯都熄灭了,但我路过一间还亮着的实验室时,透过窗子,看到了迈克尔落寞的身影。
他独自坐在实验室的墙角里,面无表情,手上拿着啤酒,不时灌一口。他脚边已经横七竖八倒了十来个空酒瓶了。
我摇摇头,离开了大楼。外面并不冷,便只戴了面罩,走到海边,坐在沙滩上。风很大,吹散了云,吹得我透体发凉。潮水起伏,有时会舔到我的脚。金色海的海水,在夜里是温暖的。
比蒙星有六颗卫星会在夜晚反射恒星的光,但很少人能看到六月凌空的奇景。今晚我也没有这个运气,西边天空垂着三轮月亮,另外三轮被云遮住了。
月下有一群白鲸,在海和天之间游弋着,几头幼鲸上下追逐,发出悠扬的鲸咏。它们速度不快,在天空中如同一片片风筝,但当它们飞过我头顶,投下巨大阴影时,我才意识到这是这颗星球上最为庞大的物种。我仰望着它们向东飘去,掠过科研谷,消失在一片黑暗里。
真好,它们可以飞翔。
可惜人类的狩猎船飞得更快,且无处不在,云鲸再也飞翔不了多久。
太晚了,我起身回去。迈克尔还在实验室里,已经喝醉了,枕着墙壁沉沉入睡,嘴里在说着什么,但含混不清。
我扶他回宿舍,把他扔在床上,自己也累极了,趴在桌子上。时差带来的困倦让我很快入睡,又很早醒来。天还没亮,我抱着阿叶的骨灰来到大楼顶层,在晨风中等待。
离开房间的时候,迈克尔还在熟睡。我想,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一艘“鬼三”级飞船悬在楼顶,跳下来一个秃头大汉和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瘦子。透过呼吸面罩,我看到瘦子的右眼眶是空的,有些瘆人。他用一只独眼上下打量我,问了我的名字,说:“就是你要回地球?”
我在晨风中瑟瑟发抖,连忙点头。
“迈克尔呢?”
“在里面睡着。”
瘦子点点头,说:“上去吧,找个空位坐着,远着呢,得好几天。”见我露出疑惑的目光,续道,“我们要去二号港口,那里有熟人,检查松些。”
我把骨灰盒抱在怀里,准备登船。
“等等。”秃头突然拦住我,朝我怀中点了点下巴,“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的手臂比我大腿还粗,裸露在清晨的寒风中,肌肉虬结,上面还有一道伤疤。我抬头与他对视。他冷着脸,说:“怎么,想惹麻烦?”
独眼瘦子干笑两声,过来拉开秃子,说:“迈克尔给了钱,管他带的是什么,只要不是炸弹,我们就顺路给运回地球。”
秃子哼了一声,扭头上了飞船。独眼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别跟人说这里面是骨灰,我们跑偷猎的,迷信得很,最怕晦气的东西。”
“你怎么不怕?”
“呵呵,比起晦气,”独眼笑起来,“我更怕没钱。”
“鬼三”级的飞船很小,只有二十几平方米大,像个扁平的房间。现在,这个房间被数百个金属桶塞满了。我弯腰走到角落里,一屁股坐下来。周围还有七八个人,也跟我一样,木然着脸,抱膝而坐。这些都是要偷渡的人,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不知道,我不关心。
秃子坐在驾驶位,独眼则笑嘻嘻地数那些铁桶,越数脸上笑意越浓,说:“一共三百二十二桶,光头,这一笔我们要挣疯了。”
“你都数了十几遍了。”秃子启动飞船,专心驾驶,头也没转过来。
“数多少遍都乐意。现在行情好了,云鲸血涨到了十个联盟点一斤,一桶就是一百五,这一趟,”他用手指敲着金属桶壁,算了半天,“能挣四万多呢。到时候我们一人一半分掉。”
“阿泽的那份呢,你想吞掉?”
“他死都死了,我帮他个忙,帮他把钱花了。”
“不行,要不是他,我们估计早就被那怪物给吞了。他还有家人,拿四成给他那个瞎眼老娘吧。”
“四成太多,一成就够了。”
“也行。”
瘦子点点头,又笑嘻嘻地数起来。
我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我旁边这些全是保温桶,里面装的都是云鲸的血。
即使远在地球,我也听说过云鲸血的交易。在浩瀚的金色海里,有一种被称为“F937”的神奇元素,其单质能抵消重力。现在被广泛应用的反重力引擎,都是利用了这种元素。F937的获取,有两种途径——一种是直接从海水中萃取,但萃取所需的环境极端苛刻,比蒙星根本达不到,只有靠高轨空间站抽取海水,在真空零重力实验室中操作。一千立方米的海水,大概能萃取出十微克的F937单质。另一种方法,便是从云鲸血中提炼。
云鲸是一种神奇的生物,刚发现它们时,人们对它们的习性感到既费解又着迷,这种兴趣至今还吸引着生物学家前赴后继地来到比蒙星——其中包括阿叶。